京都书院的规模极大，在整个上京城中占据约十之一二，可堪与皇宫一较。内里广罗天下学子，是读书人的至高门庭。
自天下师羽化之后，书院传承文道，诚意正心，修身立命，治国平天下，不敢有违。
这一日，正是天下读书人乡试结束不久，如王笑云一般，不少人已经取得了举人之名。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由书院先生带领，众多书生端坐，众口如一，所学经卷学识，自心海蓬勃涌现，苍冥之下，墨色文字犹如受到感召，一字字串联成词、成句、成段、成文。
古往今来所有承接文化的字迹，以一种浩大的气息充斥上京城。
而后诗文、词作、曲谱，小说，但凡识文断字的人，对文化的理解尽皆不同，此刻却于苍穹之上，看到自己的映射作品。不入文道，却不由自主跟随文字的一一呈现而诵读出声。
上京城万人读书声郎朗，王朝千年传承昭昭。
同时，天下十三州读书人，内心豪气陡升，似金榜题名在眼前，似平定天下只手间。每个人对于文道的追求，都化作一股浩然正气，在大虞国全境范围内，尽数流入上京城。
书院大先生浑身衣衫鼓动，磅礴的天地正气入体，凡俗之躯已然不可承受，其他三位同样年长的先生，以三才之法吸纳所有读书人的力量，再将其化作涓涓细流，汇入大先生体内。
“我有一心，为天地而立！”
青衫爆裂，大先生被炽烈的光芒紧紧包裹。但其声音依旧响彻读书人心里。
“我有一命，为万民而立！”
淡淡烟气飘展，强行吸纳力量的大先生已经接近油尽灯枯。
“继往圣之绝学。”
所有形体皆已化为乌有，唯留一抹神志依旧顶天立地。
“开万世之太平。”
最后一声嘶吼，所有的力量尽数倾泻而出，奔涌向晦涩冥暗的苍穹，刹那间，天地复归清明，天际亮如白昼，天下读书人如沐春风，心慧神通。
圣人言：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张子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敢为天下师。
这一日，上京城全体素白，为大先生践行。
京都书院之内，与天下师同时代的先生仅余下最后三位，他们围坐在小小的书房之中，面色枯败。
“我是寿命将尽之人，明年此日，便合该我去会会天道了。说起来还是十分激动来着。”张先生说完又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但非寒冷之故，这动作也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呵，这种事也要跟我争？你怕是老糊涂了，按事先说好的，依据修为高低来，还是说你修为又有进境，已经远超于我？”与张先生吵闹了一辈子的孙先生道。
“我可不管你们俩谁先去，仅凭我们三人，不过是争取三年的时间。三年之后，你们可有后继之人？修为到了平天下境，谁会愿意舍弃自己的生命？生于乱世的我们，有为此牺牲的情操，后辈之人呢？再者说，我们寿元无多也就罢了，新进的平天下，该是何等惊才绝艳，也要重蹈我们的覆辙吗？”
诸葛先生一连四个问句，哽住了两个人。
风烛残年的三位老人，各自思绪万千。这盛世，终归是昙花一现吗？
“我有一徒黄天引，已达修身境，我有把握助他两年之内入平天下境。而且以他的秉性，对此绝无抵触。”张先生道。
“我听说了。在凌州时，如果不是心中道义浓烈，断然不会有损文心。但也因祸得福，文心锤炼，日后修为必将一日千里。也许他是不错的人选！”孙先生难得与张先生看法一致。
“嗯，除了争取更多时间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天下师的传承之人，依旧没有迹象。三年或者黄天引之后，天下必将再次起于兵戈。”
“也许，我们应该，强硬一些。”诸葛先生说话的时候，断句频繁，这是有意试探其他两位先生的神情变化。直到说出真实想法，孙、张两位先生都没有打断的意思，可见心中也有此意。
张先生：“如果我们杀掉凌子羽，就可保大虞安稳，那么哪怕背负千古骂名我也去做。但是，西蜀九王虎视眈眈，一旦凌子羽出事，必然起兵。即便我们连同九王一起杀掉，边陲武国也会伺机而动。一切的一切，都有制约，都有束缚，已非人力可以更改。”
孙先生补充道：“还有一点，凌子羽此人，究竟是否为祸乱之源？以往我们只当他有些小聪慧，为了活命装疯卖傻。但从他重创黄天引此举来看，他有着近乎妖邪的学识。”
诸葛先生不禁点头赞同，“所以，三年之内，有关于他一定要更加用心，还有一个人，也许能成为我们的突破点。”
“凌州王笑云！”
三位老人齐心一笑，对于有着学痴的王笑云，显然有共同的看法。
“你们说，王笑云的种种举动，会不会是凌子羽的指点？”
孙先生道：“这可不是老夫故意与你为难，若王笑云背后是凌子羽的安排，老夫就、、、”
“如何啊？”诸葛先生与张先生皆是一脸期待得看着他。
凌州城，悦红苑。
“你如此做法，岂不是向那位宣战？”
“动我身边的人，也是一样。”
“我竟然有此荣幸，成为凌大公子的身边人？”
眼看凌子羽望向窗外，神思飘飞，不理自己的调侃。王笑云不知他又在盘算什么。但今后凌子羽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为何十几年的隐忍，今日一并宣泄？！”
凌子羽视线转到王笑云身上，道：“我不是在隐忍，我是在等。”
“等九王？”王笑云试探性得问。
“是。”
“结果呢？”
“依然不解。”
王笑云道：“如果九王有称帝之心，你会是最好的旗子。你在等他的行动，他在看你的心性。”
凌子羽凝眉，“我痴傻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人对我的看法。一个纨绔，势必不会成为新任君主，民心不归，则国不立。所以，只要我持续保持这种纨绔的状态，就一定是安全的。”
“所以，京城那位不杀你，便是忌讳九王的实力。忌惮他鱼死网破，以致于大虞再次陷入战乱。”
凌子羽不再如以往那般收敛，既决定了撕开脸面，也就没什么忌讳的了。“天下师一己之力，改变了王朝千年变局。唯有江山平稳，才是天下师的理念所在。京城那位不敢动我，九王也不敢轻易动手。只是我很不解，九王竟然没有下一步的计划了。”
王笑云兴致更浓，却体现在天下师身上，“我记得，你对天下师并不推崇，甚至有鄙夷的地方。今日这话，似乎又有别的看法。”
凌子羽背对王笑云，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王朝征战不休，民心渴望平和。天下师横空出世，定天下十三州之基，更鼓舞民众教化，兴修水利农业。大虞定国方十几载，已然读书成风，如此功绩，可为天下师。”
王笑云静静等待凌子羽的下文。
“但他终究是一个人。”
“一个人？”王笑云喃喃着这句话，不得其解。
“对。教化万民的确丰伟，那么亿民呢？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为官出仕，贫苦人家万中无一？又为何日月辛苦劳作的佃农，所得要上交主家，不过勉强温饱，却身怀感激？”
“的确，但这是制度的不公。与天下师有何关系？”
凌子羽长长舒一口气，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是读书人，你会觉得不公，但那些佃农们不会，这就是差别。”
凌子羽没有继续往下说，但以王笑云的聪慧，已然明白。颓然坐下的王笑云双目神采渐消，“所以，多数人一辈子都将在付出所得极不公正的环境中，怀抱着感激之情过完一生，帝国永远不会让他们觉醒。而天下师所谓的教化万民，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凌子羽扶住王笑云的肩膀，“所以，我不是对天下师有别的看法，而是他受限于这个世道，一个人，终究跳脱不出桎梏。他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限”
“那所谓圣贤书，还有何意义？”
“我一直觉得这些话会冲击你的道心，所以未曾吐露。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天下师也是立足于学海之中，羽化于凡俗里，这是必然有的基础，才有如今的大虞十几载清平。”
逐渐从迷茫中醒悟，王笑云终归有所明悟，“我大概懂了些许。”
“嗯，也许，你就是天下师等待的那个人，未来承接天下师之道的人，你最有可能。”
王笑云道：“为何是我，而不是你？”
“因为我注定不容于这个世道。”
“凌哥儿，你能告诉我，你从哪来吗？”
“我是凌州首富凌千易的儿子。你要永远记住这一点。还有，黄天引送来的手札的确不错，对你大有助益。”
王笑云对着凌子羽离开的背影深深一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