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见了两人,只说道:“有什么事进来说吧。”便迈步进了忠义堂,众人尾随而入。
冯骏也跟着进来,他第一次进忠义堂,见大厅颇为深邃,因此里面光线有些暗。最显眼的是正对面高悬着一块匾,暗红色匾底上是“忠义堂”三个饱墨大字。厅内左右各摆着三排座椅,宋江坐在上首,吴用在左边坐了,花荣、柴进、戴宗、吕方、郭盛一干人等都纷纷在左右两面坐下。
刘唐怒气冲冲道:“哥哥,是谁下命令杀的赵宝?”
宋江一怔,道:“赵宝是谁?”
吕方霍地站了起来,道:“哥哥不知,赵宝是山上客馆一名打杂喽啰,昨夜他盗听口令,擅离职守,今早被擒了。这是重罪,请示了铁面孔目裴宣,刚刚将他斩了。”
宋江点头道:“深夜无令,不得离位。裴宣执法如山,刘唐兄弟以为有何不妥吗?”
人人都听得出宋江语气严厉,刘唐此时怒火中烧,哪里顾得那么多。他指着吕方骂道:“放屁。你们逼冯骏下山,赵宝与我报信,你们串通一气把他杀了。”
吕方霍地站起来,道:“我只知道山顶是我当值的地方,有人违了军令,我就要管。”
郭盛也站起来道:“禀告哥哥,刘唐昨夜擅离东关,还违抗军令,阻拦我送冯骏下山。”
宋江摆了摆手,问道:“刘唐,郭盛之言可属实?”
“不错。”
宋江沉声道:“我梁山之上,一有忠,二有义,三有军规。刘唐,你眼里还有山寨的军规吗?”
刘唐今天拼着一死,毫不气馁,道:“哥哥,我是犯了军规,该杀该剐绝不缩头。可我有话要问,当初一起歃血起誓是怎么说的?”他心潮如涌,不等别人回答,大声道:“若有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天诛地灭,神人共戮。”
刘唐嗓音撕裂,如困兽怒吼,声音在大厅铮铮回响,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半饷,宋江才道:“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晁天王死得冤枉。”
“什么?这、这从何说起?”
冯骏一直站在大厅之中,冷眼旁观,他终于开口,道:“宋寨主,我来说。”
吕方愤愤指着冯骏,又要说话,宋江一摆手,道:“冯都头,昨晚的事我也听说了。郁保四说你和刘唐兄弟合伙欺骗他,吕方陪你喝酒,反被下了迷药。军师担心你是官府中人,如是在山寨起了纠纷,兄弟们必然以为你是官府的奸细,不好善后,因此让你尽早离山。”
冯骏本来决定下山再做商议,但是昨晚刘唐不惜违抗军令把他留住,赵宝更是因此送命,若他袖手离去,刘唐怕也是难保性命。因此今日必须当机立断,他朗声道:“在下确有过错。只是过去两天听赵宝、刘唐、郁保四他们谈起晁天王曾头市中箭的事,在下以为晁头领之死,疑点颇多。”
“疑点?什么疑点?”
冯骏道:“刘唐说曾头市遇伏突围时,伏兵中并未见到史文恭。而郁保四也说曾头市当时无人知道谁射死了晁天王,还发生过几个庄客为此争功的事。”
吴用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郭盛,郭盛也暗暗恼恨郁保四对自己做了隐瞒。
宋江皱眉道:“难道以此就说凶手不是史文恭?那你疑心凶手是谁?”
冯骏道:“在下就是想在山寨查访,望宋寨主同意。”
宋江拍案怒道:“你是说凶手是山寨兄弟?这万无可能。”
“不错。凶手绝不会是山寨兄弟。”一个人昂然进入忠义堂,大声说道。
众人看去,却是豹子头林冲。林冲向众人拱手,继续说道:“我是听说昨晚刘唐和郭盛两位兄弟动手,因此赶来。昨日刘唐兄弟也来问我那晚曾头市的事,我好生恼怒,和他争吵起来。不过回去一想,清者自清,若有所怀疑,何妨让他一查。”
众人都看宋江,宋江面色凝重,道:“我山寨弟兄若只凭几句风言风语,便自相怀疑,岂不是离心离德?那才是我山寨的灭顶之灾啊!”
刘唐大叫道:“哥哥,若不查出真凶,晁天王岂不是死不瞑目。”
林冲道:“昨晚刘唐和郭盛两位兄弟动了手,满山寨已经传开,唯有一查,方能稳定人心。”
宋江目视众人,道:“你们意见如何?”
吴用摇着羽扇道:“重查此事倒没什么,可是这一呢,冯骏非我山寨兄弟,岂能插手此事?这二呢,山寨兄弟并非人人可疑,若是人人皆查,岂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这三呢,此事不可旷日持久,若是久查无果,山寨难免人心浮动。”
吴用说的句句在理,众人纷纷点头,刘唐也不知如何反驳,冯骏却忽然道:“宋寨主,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众人诧异,宋江也有些不悦,道:“忠义堂上,肝胆相照。有何事,当着众兄弟面讲就是。”
冯骏听了只低头不语。
宋江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你随我到后厅吧。”说罢,起身从左侧转进后厅,冯骏也跟在后面。众人不知冯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看刘唐,却见刘唐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脸茫然。
后厅狭小,被布置成一个颇为精致的茶室。宋江请冯骏坐下,问道:“冯都头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吧。”
冯骏拱手道:“并非我故弄玄虚,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说着他把一直背着的包裹放在桌案上打开,取出里面一张笔帘,展开笔帘,见里面插着五六支毛笔。冯骏从中拿起一支,把笔头拔下,慢慢从笔管中取出一个纸卷,又把纸卷细细展开,双手递给宋江。
宋江满面诧异,接过一看,却是一纸书信,只见上面写道:
宋讳公明足下:
我朝如今内忧外患,纳履踵决,国有累卵之危,民有倒悬之苦,忠义之士无不心焦如焚。久闻足下虽啸聚山林,却以忠义自许,不忘报效朝廷。如是幸甚。
吾友冯骏至山东,足下心迹,可与之明言。足下若实有招安之心,种某当力荐于朝堂之上。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宋江连看了两遍,见下面并无落款,又思忖片刻,抬头问冯骏:“信函是何人所写?”
“老种经略相公。”
“这……果真?”
冯骏点头道:“种相公深知朝廷军力疲弱,冀望能通过招安补充精兵良将。他与张府台是至交,知道我曾被晁天王救助,因此托我来梁山打探。”
宋江拿起信来又细看了一遍,想了想问道:“冯都头为什么此时才拿出信来?”
冯骏道:“种相公经营西北多年,可朝廷蔡京、高俅、童贯之辈屡屡污蔑他拥兵自重,因此种相公事事谨慎。这次再三嘱托在下,若是梁山兵马确实精锐,宋江确实有招安之心,才可把信件拿出来。”
“那冯都头是如何看梁山与我宋公明呢?”
冯骏道:“我来梁山一看,确实军马整齐。不过也听闻山寨到底要招安还是继续占山为寇,大有争议。更何况晁天王死因不明,让我难以分清梁山是忠义参天还是欺世盗名。若招安招来一个朱全忠,反而会累及种相公。因此,不敢拿出书信,只想回去听种相公吩咐。”
冯骏所说的朱全忠就是朱温,唐朝末年跟随黄巢造反,后来被朝廷招安。唐僖宗为他赐名朱全忠,希望他为朝廷尽忠。却不料朱温招安后不断扩充实力,最后废了唐朝皇帝,建国号为梁,自立为帝。
宋江摇了摇头道:“那为何又取出书信呢?”
“我没想到赵宝居然为留我在梁山查案竟然丢了性命,我若是一走了之,如何对得起他,因此这才取出书信。”冯骏看了宋江一眼,“若是宋寨主让我查明晁天王之死与梁山众好汉确实无关,我一定回告种相公梁山可用。”
宋江哼了一声,道:“宋某一片赤心可昭日月,却不会受人要挟。”
冯骏道:“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也知道朝廷以举国财力不过支撑八十万禁军,而梁山以弹丸之地,聚集七万人马,这一月需要多少粮草?我想梁山要么四处出击打劫,要么只能招安,让朝廷出粮饷养兵马。”他从宋江手中取回信件,撕得粉碎撒落地上,“不管如何,老种经略相公信函之事请千万不可外泄。至于杀我、放我,还是让我查案,请宋寨主发落吧。”
宋江点点头,道:“冯都头快人快语,宋某也开诚布公。宋某本是一介小吏,为人陷害才不得已上了梁山,心中实指望有朝一日能为朝廷效力。山寨确有几个兄弟过惯了逍遥日子,见识短浅,不愿招安。不过宋某既为梁山泊主,自有主张。至于晁天王之死,宋某敢拿人头担保,绝非山寨兄弟所为。若是你真想追查,便让你追查,许你十日之期如何?”
“好。”冯骏道,“至于刘唐违反军规,就不要再追究了。”
宋江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忠义堂上,众人犹在纷纷议论冯骏和宋江谈些什么,忽见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大堂之内顿时鸦雀无声。又见两人都面色缓和,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宋江坐下,道:“冯都头刚才说此事不查清,梁山就不配这忠义二字,我宋江也是欺世盗名之徒。”他此言一出,有人骂道:“割他舌头,看他还放狗屁。”又有人道:“他是朝廷的狗,当然放狗屁。”
宋江摆了摆手,道:“林冲兄弟适才也说清者自清。既然这样,那就让冯都头查一下吧。适才军师说要设个期限,冯都头,你说几日吧。”
“十日。”
“好,那就十日为限。”宋江道。
吕方站了起来,道:“若是查不出结果呢?那些无端被怀疑的弟兄就这么了事了吗?”
众人都附和道:“很是。”
刘唐见宋江同意,正待欢喜,又见吕方挑拨众人,大怒道:“查不出结果,我刘唐提头来见。”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不料他竟如此决绝。吕方狠狠地说了声“有种”,又逼冯骏:“那冯都头呢?此事可是你挑起的,查来查去不了了之,你就想拍拍屁股走人吗?”
众人都看冯骏,冯骏抬头看宋江,却见宋江面色沉静只目光掠向门外。吕方大喊道:“你自断一臂,敢不敢?”
有人笑道:“他哪里敢?还是学几声狗叫舒服些。”
又有人道:“到时叫他一边学狗叫,一边爬着下山。”
刘唐心中大怒,看那两个人,见是毛头星孔明,独角星孔亮兄弟。
吕方笑道:“冯都头,没胆量还是别查了吧,到时可真要丢光了脸面。”
冯骏朗声道:“到时我冯骏情愿自断一臂。”
吕方道:“好,诸位头领都在,你们莫要反悔。”
宋江双眉紧皱,道:“吕方,不要逼人太甚。”他扫视了一眼众人,又道:“十日之内,冯都头和刘唐可以任意出入各关各寨,重查此事,任何兄弟不得干扰。”
“是。”
宋江拍案叹息道:“这么多年,山寨兄弟一直情同手足。冯都头,刘唐兄弟,你们要慎之又慎啊。”说罢,起了身,走到冯骏面前,道:“昨晚失礼了,冯都头,切莫介意啊。”
冯骏道:“寨主言重了。”
宋江拍了拍冯骏的手臂,再不说话,转身离去,众人都跟着他,一时间,空荡荡的大厅只剩下冯骏和刘唐两个人。
紧张的心弦一放松,两人都觉得一身疲惫,相互望了一眼,冯骏道:“我们先收殓了赵宝再说吧。”
两人去了刑场,赵宝的尸体已经入殓,几个负责行刑的喽啰在泼清水,冲洗淋了血的青石板地面。赵宝是被砍头的,躺在棺材里,头和身子已经被合上。刘唐悲愤不已,把棺材合了盖,恨声道:“都怪我失算,害了你性命,我一定不会让你白死。”
蔡福、蔡庆兄弟上梁山之前是刽子手,上了梁山以后依然干老本行,专管行刑。两人在刑场的西边半蹲着,用木棍拨着还在烧的纸钱。过了一会,蔡福走到刘唐面前,道:“兄弟吃得就是这碗饭,刘头领莫恨。事已至此,就尽早入土为安吧。”
刘唐并不看他,道:“他可有什么遗言?”
蔡福犹豫了一下,道:“他说死了也想知道谁是射死晁天王的凶手。”
刘唐和冯骏两人相视而望,却都不作声。蔡福转过身,招手唤来几名喽兵,又对刘唐道:“我留下这几个人给你们做个帮手。”说罢,叮嘱了喽兵几句,便和蔡庆走了。
几个喽兵都是熟手,不许刘唐吩咐,四个喽兵抬棺材,两个喽兵扛着铁镢头跟在后面,一起到了梁山西南面的坟地。坟地埋葬着梁山阵亡之人,一个个土馒头,前面只竖着木头做的墓碑,或写着名字已漫灭难认,或根本无字。
两人打发走喽兵,不用别人帮忙,自己动手挖坟,安葬了赵宝。刘唐又砍倒一棵松树,一刀一刀劈成一块墓碑。冯骏从包裹里取出笔墨纸砚,研了墨,想了想在墓碑上写了“东溪村赵宝之墓”几个字。
等葬完赵宝,已是过午,两人都已是筋疲力尽。冯骏垂泪道:“赵宝兄弟,我欠一个真相。你不惜命,我也不惜命,我一定要找到射死晁天王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