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月高风轻,山寨静的出奇,连打梆子的声音都似乎比平时轻。若是推开窗户,便可见到月如细勾,又如眯缝的眼睛在睥睨世间。
但冯骏的房屋门窗紧闭。他坐在床上,目光灼灼,始终没有入睡,或许梁山之上还有不少人也没有入睡,只有等他下了山,他们方能安枕。
天色已明,打杂的喽啰见冯骏的房门打开了,忙打了盆水伺候他盥洗。喽啰问道:“冯都头歇息得可好?”
冯骏一脸疲倦之色,道:“很好。”
“行李可收拾好?”
“收拾好了。”
那喽啰道:“冯爷去大堂吧,许多头领都在那里等着呢。”
冯骏听了,快步走到大堂,果见十几名头领等在那里,三张大的方桌排在一起,上面已经摆满菜肴果蔬及十几碗盛得满满的酒。花荣、戴宗为首,相熟的有吕方、郭盛,又有裴宣、安道全等人。
花荣笑道:“冯都头今日下山,我等兄弟敬上几杯送行酒。”
冯骏道:“有劳诸位了。”
众头领敬过了酒,又请冯骏吃了些菜肴。安道全把两包药递给他,嘱咐了几句。裴宣则道:“代我向伯翰兄问候。”
冯骏见裴宣尚不知老种经略相公与张知府的事,却不忍告诉他,只含糊答应。
几个头领又要敬酒,吕方拦道:“冯都头喝多了,走不得路了。”
众人也不硬劝,喽啰已经把冯骏的行李提了出来,把安道全开的药也放进了行李中。冯骏与众头领告辞,吕方、郭盛陪着他向山下走去。
一路上,吕郭二人陪着他说些闲话,十分和气,似乎心无芥蒂。
经过断金亭时,又遇到十几个饯行的头领,南旱寨的霹雳火秦明、东旱寨的大刀关胜、北旱寨的双鞭呼延灼都在,唯独西旱寨的豹子头林冲未到,西旱寨来的是双枪将董平。众头领又是一番劝酒劝菜,方与冯骏告辞。
过了西旱寨,下了南山三关便是金沙滩,但见宋江、吴用、柴进、朱仝、雷横、解珍、解宝等数十名头领摆好了长筵,十分热闹。
柴进满面春风,招呼冯骏:“冯都头请了,宋公明哥哥与我等已恭候多时了。”
宋江朗声道:“冯都头,今日我梁山兄弟为你饯行。”
冯骏道:“多谢诸位头领。”
宋江连为冯骏斟满了三杯酒,冯骏也不推辞都饮了,又吃了几块牛肉,见桌上有一大碗盛着满满的酒,便一手高高端起,对众人道:“这些天打搅诸位了,更让在下愧疚的是连累刘唐与诸位生嫌。昨日我向宋寨主辞行,宋寨主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让我好生佩服。我敬诸位一碗酒,望诸位大人不计小人过。”说罢一饮而尽。
柴进赞道:“冯都头真是快人快语。”
宋江含笑点头道:“痛快。”
冯骏放下碗,道:“诸位图谋大业吧,在下告辞了。”
宋江赶紧说道:“冯都头不忙,再略吃点饭菜。”
冯骏道:“宋寨主不必了,我已经酒足饭饱。”
宋江向吕方使了个眼色,吕方取出一个小包,送到冯骏面前,道:“这是五十两蒜条金,是宋公明哥哥和诸位头领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冯骏推开吕方的手,道:“心领了,上次军师已经赠过了。”
吕方看宋江,宋江只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必强人所难。船可备好?”
立地太岁阮小二应声道:“早已备好。”
“带冯都头上船。”
“是。”阮小二说罢走到冯骏身旁,引他到了岸边,早有一只带篷的快船靠在此。
宋江等人也都送至岸边,冯骏望了众人一眼,忽然走到宋江面前,低声道:“我把被你夸的那首诗告诉了一人,只望与宋寨主相安无事。”说罢,转身一跃上了船,道:“告辞了,诸位请回吧。”
众头领在岸上纷纷说道:“保重,保重。”
冯骏上船之后便坐在船篷中,有两名喽啰在后头划船,小船离岸而去。
宋江噙着笑,目送小船渐渐远去,才回过头,却见自己弟弟铁扇子宋清,在旁边似乎有话要说。宋江看他一眼,这宋清一向就敬畏哥哥,见哥哥眼神不善,忙说道:“再过三日便是重阳节,有些弟兄问可要好好热闹一番?”
宋江愠道:“这些事你自己如何不会斟酌?”
宋清忙道:“是、是。”
宋清刚要退下,不料宋江转瞬又面带喜色,道:“好,是该好好热闹一番,你要费心筹备,宴席一定要丰盛,好好犒劳兄弟们。宴会须有个名目,就叫……”
柴进接口道:“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重阳节正当赏菊,就叫菊花宴。”
宋江大喜道:“好、好。”
船行得又快又稳,冯骏在船舱之中,犹觉轻风吹面,十分凉爽。他回头看岸上,人都已经慢慢散去,转过几片芦花荡,已经看不到岸了。
冯骏正呆呆地看水泊的景色,进山与出山风景无二,却心绪殊异。忽然船下有水浪哗动之声,他探身看去,见一只手从水中伸出抓住船舷,紧接着一个人翻身上了船。冯骏又惊又喜,上船之人正是阮小七。
两名摇船的喽啰向前看,并不吃惊,一个笑道:“可吓死我了七哥。”
阮小七仰伏在船上脱了棋子布背心,用手拧了拧,晾在船板上,笑道:“好生划船。”一翻身闪进篷下。
他在舱中和冯骏相对而坐,冯骏道:“我还以为见不找你了。”
阮小七道:“冯都头不是有话对我说吗?”
冯骏正色道:“你信得过我吗?”
“那还须看什么事。”
“我确非史文恭的结义兄弟。”
阮小七面色渐渐沉下,盯着冯骏的眼睛,良久方道:“我又哪能分得清真假,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刘唐到底如何发落。”
冯骏道:“刘唐无碍。”
“哼,你拍拍屁股就走,谁知道刘唐有碍无碍?”
“他无碍,是因为我知道害死晁天王的人是谁。”
“是谁?”
“时尽运亦衰,戴月披星来。杨花飘何处,误落黄金台。”
阮小七恼道:“你休要故弄玄虚。”
“故弄玄虚?连宋江都夸我写得好。”冯骏一笑,“我的性命,刘唐的性命,就靠这二十个字了。”
阮小七恍然大悟,道:“这就是你在忠义堂写的?冯都头何不说得明白些。”
冯骏道:“好,刺杀晁天王至少有这几人的参与。第一个便是时迁,时迁潜入曾头市,探听的曾头市诱敌之计,便报与戴宗。戴宗连忙回到山寨,禀告此事。戴宗是三月六日回到梁山,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曾头市闭门不战。三月七日吴用派十几名头领下山采办布匹铁器,实际是调兵遣将,杨志趁机下山。”
“什么?你是说射死晁天王的人是杨志?”
冯骏并不回答,自顾自说道:“戴宗回到曾头市附近,为了确保这一次必致晁天王于死地,密令时迁去窃取射罔膏。晁天王所中之毒就是射罔膏,至于这是谁的主意我不清楚,反正时迁到了济宁府的回春堂,偷走了一瓶射罔膏。”
阮小七道:“你所说可有何凭据?”
“没有,因为证人已经被杀死了。”冯骏继续说道,“到三月九日夜晚,杨志带着弓箭隐藏在曾头市的伏兵后面。待到晁天王撤兵回营,在一阵乱箭之中,一支毒箭射出,射中了晁天王。”
阮小七道:“那为什么中的是史文恭的箭,莫非那支箭也是时迁所盗?”
“并非时迁所盗,正是因为这支箭,我才想到凶手是杨志。”
“哦?”
“史文恭当年在延安府当镖师,一天夜里行镖,遇到一个蒙面大盗劫镖。那个大盗打不过史文恭,便寻机逃跑,被史文恭一箭射中腿上,不过那大盗还是骑马逃走了。”
阮小七问道:“这与杨志有何干系?”
“杨志因为翻船失了花石纲流落关西,算起来,他当时正在关西。”见阮小七又要说话,冯骏紧接着说道:“还有,崇宁二年四月,当今皇上第一次拜谒崇宁宫,大赦天下,此时杨志便可进京谋职,但是他却没有回京。”
“这你如何知道?”
“杨志回京时途经梁山,正好遇到被王伦逼迫下山杀人的林冲。林冲抢了杨志的一担钱财,两人便大战了一场。”冯骏得意一笑,“据林冲所言,当时是崇宁四年的腊月。也就是说杨志如此热心仕途的人,居然在大赦之后两年多才姗姗回京。所为何来?因为他要谋夺钱财好回京打点,更要养好伤,否则两手空空带伤回京,如何复职?”
阮小七道:“他回京晚或许另有原因,未必是养伤。”
冯骏道:“我断定他是凶手正是因为他的伤。他的腿弯处曾经断了筋骨,一直未能痊愈。”
“这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冯骏道:“我是听呼延灼所说。多亏我早先一步知道,才想起是他,如此在忠义堂上才救了我一命。”他回想此事,犹觉得心有余悸。
阮小七点头道:“这般说来,杨志还真难逃嫌疑。”
冯骏接着说道:“我一直怀疑凶手是花荣,与花荣打过几次交道我才知道,他是敬服宋江一片忠义之心而追随。宋江可以让花荣干任何事,唯独不能吩咐他暗杀自己的结义兄长。做这种事,借刀更干净,而杨志与晁天王本来就有生辰纲遭劫之仇。
“至于宋江如何劝服杨志我不知道,我想当初生辰纲被劫,断送了杨志一生前程,此仇此恨怕是没齿难忘。再者杨志甘愿从二龙山投奔到梁山,所为不过是梁山势大,可以招安。若晁天王在,招安遥遥无期。射死晁天王,杨志可以报仇,亦可为招安搬去一块绊脚石。
“不过宋江和吴用还是低估了杨志。杨志一直保留这支险些害得自己终生残疾的箭,晁天王劫了生辰纲是他的仇人,史文恭也是他的仇人,射死晁天王,嫁祸史文恭,可谓一箭双雕。”
冯骏看了一眼阮小七,见听得入神,又道:“不过恰恰如此,才留下了破绽。我一度百思不得其解。只需用一支普通的毒箭就可以杀死晁天王,为什么一定要用史文恭的箭呢?何必要处心积虑诬陷史文恭呢?如果射箭的人与史文恭有仇,那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阮小七点了点头,却又说道:“听上去确有道理,不过毕竟没有实证。”
“有一人证实我所言非虚。”
“谁?”
“宋江。”
“他?”
“不错。忠义堂上我本来难逃一死,我递上那张纸片,他却放过了我。这足以证实我所言四人无误。宋江却不知道我到底有无实证在手,又担心我拼了一死在忠义堂上说破,因此才迟疑不敢杀我。”冯骏看阮小七,见他低头不语,“小七兄还有何疑问?”
阮小七迟疑道:“你把这番话告诉我,是让我来说破?”
“哪里,此事不能说破。不说破谁也不知底细,宋江投鼠忌器。若是说破了,根本毫无实证。时迁偷药,证人已死。至于戴宗回营,还得牵扯裴先生、安先生出来作证。”
阮小七道:“可杨志之事,恐怕他难以辩驳。”
冯骏道:“杨志与晁天王有仇人人皆知,这正是用杨志的原因,这也正是宋江与吴用的厉害之处。借刀杀人,一旦事发,便可推到杨志身上。何况当年本来就是晁天王带着你们兄弟还有刘唐,劫了他押送的生辰纲,这才逼得这位将门之后走投无路。”
阮小七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把这番话告诉我?”
冯骏道:“我担心宋江未必会放了刘唐,我也担心梁山之人未必会留我活命,因此,我不得不留下后手。”
“什么后手?”
冯骏从怀里掏出一支毛笔,递给阮小七,道:“你把藏在笔管里的纸片取出,明后两日寻个机会偷偷放在宋、吴、杨、戴任意一人发觉得到的地方。宋江多疑,见了自然不敢难为刘唐,也不会难为我了。”
阮小七略一犹豫,接过笔插在腰间,慨然道:“放心吧。你是要回延安府吗?”
冯骏摇头道:“我也不知该去哪里。”他说的是实话,若是老种经略相公和张知府真的被罢职,他回延安府又有何用。
阮小七道:“冯都头是真正的仗义之人,不知还有没有再会之日?”
冯骏笑道:“我此生怕是不会再上梁山了。小七兄又有何打算?”
阮小七黯然不语,多时才道:“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能在梁山了。当初我最不想在石碣村打鱼,现今反而经常想起在石碣村的逍遥日子了。”
冯骏反而安慰他,道:“世事难料,谁能料到以后呢?”
阮小七豪爽一笑,然后抱拳道:“那告辞了。”
冯骏也抱拳道:“告辞了,小七兄。”
阮小七翻身出了船篷,拿起自己的布背心,从船板一滚,扑通一声扎进水里。
冯骏下了梁山之后,先向西朝延安府方向走,一路打探得老种经略相公果被罢职,而张知府亦被定了罪。他便改向南而行。
几天后,冯骏已经到了应天府,他随意找了个酒家,要了些酒食,一个人慢慢地吃着。他觉得肚子有些痛,这种疼痛感迅速加重,他使劲地弯下腰,把手伸进嗓子眼,想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可是嗓子似乎失去了知觉。
他能清楚感觉到五腑六脏都搅成一团,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汗水从每个毛孔涌出。他努力抬头向周围望去,眼睛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尾声
一年半后,宋江费了几番苦心筹划,通过东京名妓李师师、殿前太尉宿元景搭线,梁山终于被朝廷招安。从此宋江率兵北伐辽国,南平方腊,四处征战,势如破竹,但自家人马也战伤病亡,损耗大半。待班师回朝时,一百单八将已经所剩无几了。
攻打杭州潮门时,刘唐一马当先,持刀勇闯。守城的敌兵忙砍断绳索,坠下闸板,可惜刘唐半世悍勇,这一回连人带马同被压死于城门之下。
林冲招安后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在平定方腊之后却患风病瘫了,又过了半年,郁愤而亡。一腔雄心热血,化作南柯一梦。
阮家三雄中阮小二、阮小五死于沙场,阮小七回朝后封为盖天军都统制,后被权臣蔡京、童贯参劾,削了官职,复为庶民。阮小七带着老母回了石碣村,重操旧业,以打渔为生,得享天年。
安道全一度随军出征,皇上听闻他神医之名,下旨召回了东京,到太医院任职。他凭借一身高超的医术,深得皇上信赖,后被封为金紫医官。
裴宣回了饮马川,不理官场倾轧,不管绿林纷争,乐得逍遥自在。
时迁征战途中患了绞肠痧而死。
杨志本想招安后凭一刀一枪,封妻荫子,重振门楣。却不料功业未建,自己身染重病,抱恨而亡,死后被追封了忠武郎了事。可怜他虽为名门之后,生前命运多舛,殁后寂寂无闻。
戴宗回朝后辞官不做,去了泰安州岳庙出家,每日奉祀香火,十分虔敬。有一日与众道友辞别,大笑而终。
宋江班师回朝后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略算抚慰平生之志。他到任之后,惜军爱民,人心钦服,却被朝中权臣忌惮。高俅派人在赐给宋江的御酒中下了慢毒,最后宋江毒发而亡。一代枭雄,落得如此下场。
吴用和花荣亦各被封了官职,两人到楚州去见宋江时,方知他已死去。在宋江墓前,两人痛哭一场,一同悬于树上,自缢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