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山上起了风。林冲一人到了屠宰场,微微出了一身汗,冷风透衣,倒觉得清爽。屠宰场不少喽啰已经收工但尚未歇手,在那里忙着收绳子,擦屠刀,泼洗地面。只剩下三个彪悍的喽啰围着一头牛,正准备宰杀。
林冲以前见过曹正杀牛,知道他有手绝活。杀牛时,持刀的右手放在身后,左手缓慢而有力地抚摸牛的颈背处。牛觉得舒服,几乎闭上了眼睛。曹正右手一尺有余的尖刀蓦地刺进牛颈侧下方,奇怪的是牛居然并不十分挣扎,只是使劲向上仰头,口中嗬嗬哀声呜叫,睁开的牛眼瞬时灌满了血。曹正握刀的手只轻轻一划,似乎隔断一条绳子一般,刀又猛地抽出。这时,牛的四条腿已经支撑不住,软软地趴到在地上,血汩汩而出,不多时牛便死了。
曹正宰牛的手艺在东京时便十分有名,因此,得了个操刀鬼的绰号。不过其他人却不用这一招,并非曹正不教,而是实在难学。
那三名喽啰中的一人把一块黑布蒙在牛头上,另一名高大魁梧的喽啰抓起一旁的长柄铁锤走到牛前,一锤抡下,一声闷响,牛浑身一震,前腿打了个趔趄。刚站好,又是一锤轮下,血从蒙在牛头上的黑布渗出。那头牛前腿不支跪下,后腿也跟着跪下。第三锤后,牛已经趴在地上几乎不动。第三名喽兵拿着铁盆和尖刀,走过来,准备下刀放血。
这是,那个抡锤的喽啰放下铁锤,瞧见了林冲,忙抱拳行礼,笑道:“见过林头领,曹头领在里面等着。”
林冲点了点头,那喽啰便在前,引着林冲进了棚子后面的房屋门口。林冲对曹正这里亦是熟悉,便径直进了里屋。
里屋只有曹正一人,在桌边侧身而坐。曹正见了林冲,忙站起身关上门,扑通双膝跪倒,头叩在地。
林冲冷笑一声,缓缓坐下,见桌上摆着一壶酒两盘菜,便自顾自倒了一杯,轻轻啜了一口,才道:“这是为何啊曹头领?”
曹正跪地一动不动,只说道:“陈大年是我杀的,我知道师傅恨我,我有负师傅。”
“不只是陈大年,还有周义、杨老四。”
曹正道:“本来想只杀陈大年,可以一旦发现陈大年死,周义和杨老四必会叫嚷,只好把他们也杀死。放火是我的主意,一把火烧光了最干净,大伙的脸面都保全了。”
“哼。”林冲怒极反笑,“你倒是为我着想,我还得好好谢你了。”
曹正依然跪在地上,道:“我开始参与此事,就是恨宋江屡次压制师傅,想借此事要挟宋江。本意就不愿公然与宋江作对,只想暗中取利。但是师傅与冯骏审讯了时迁,我们便都不能躲在暗中了。”
林冲一脚把曹正踢翻,斥道:“审讯时迁,你又没有参与。”
曹正又爬过来跪在林冲脚下,道:“是我们低估是军师。时迁被放了回去跟军师一说,军师查看了近些时日下山的人,便猜出把陈大年带上山的人是我。”
林冲颓然道:“这是我的疏漏。当时只是想让他们放出刘唐,相安无事,没想到他们如此毒辣。是军师找你了?”
“是他。就是在审讯时迁的第二天,军师过来找我,就在这座房屋里面。一开始我不承认,可是军师说——”
“说什么?”
“军师说,你家有七口人在山上,比不得那些独身一人的,你可得多为自己家人着想。”
曹正一家三口,他妻舅也一家四口,当年一同上了二龙山,二龙山并入梁山后,全家人又都跟着上了梁山。
林冲叹了口气,道:“此事是我有疏漏,也不能全怪你。你起来吧。”
曹正依旧跪伏在地上不动,道:“军师还透露一件事,时迁从汴京回来,打探得老种经略相公这次怕是惹恼了皇上,自身难保,这样冯骏根本靠不住。”曹正见林冲听得仔细,又说道:“军师还说只想尽快了结此事,发誓给师傅参赞军务之权。我想咱们谋划一场,所为不就是在山寨之中不必仰人鼻息。我听说今日宋江去西旱寨,已经当众允诺师傅今后参赞军务。”
林冲弯下腰伸手去扶他,道:“起来说话吧。”
曹正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得久了双腿发麻,扶着桌子才能站着。
林冲道:“坐下吧。”
曹正道:“多谢师傅。”便在一侧坐了下去。他拿起酒壶,给林冲倒了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酒杯道:“多谢师傅恕罪。”说罢,竟泫然欲泣。
林冲心中虽恼恨曹正背叛,但是一则曹正亦有苦衷,二则起因是自己做事不够周全,三则曹正毕竟与自己相交多年,日后纵不能再为心腹,但也有可用之处。因此,也端了酒杯,道:“此事以后不必再提了。”
曹正饮了酒,恭恭敬敬放下酒杯,又向前倾身道:“还有一件事,我这边的人刚才到北旱寨送肉,碰上了戴宗,听说他刚回山。”
林冲这才想起神行太保下山已经有十日左右,这十分少见,想必是有重任,便问道:“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曹正道:“我还不清楚,不过上次军师跟我说时迁去东京,打探得蔡京、童贯指使人劾奏老种经略相公,童贯被派去延安府巡视,估计他自身难保。我估计戴宗这一趟应该也是和老种经略相公、冯骏有关。”
林冲点头不语,猛然醒悟,道:“戴宗莫不是去了延安府。”
林冲所料不差,戴宗确实是从延安府赶回。他从北面上了山,一刻也不敢耽误便直奔东房正堂。宋江、吴用及吕方、郭盛都在,一见戴宗急急进来,未等宋江吩咐,吕方、郭盛便起身到门口守护。
室内三人没有一句客套,戴宗甫一落座便道:“老种经略相公已经被罢免,童贯以监军身份接管了军权。”
宋江把手中茶杯往案几上重重一顿,腾地起身,双目霍霍。吴用看他一眼,轻声问戴宗:“朝廷可对老种经略相公定罪?”
戴宗还未回答,宋江发觉自己失态,便打岔道:“贤弟这次千里跋涉,好生辛苦。还没用饭吧?不如我们去客馆边吃边聊。”
戴宗忙道:“不过是分内之事,何劳哥哥挂齿。”
宋江略一沉吟,道:“走,去客馆那边。”说罢便往外走,吴用、戴宗相视一眼,便都起来跟在后面。
三人进了客馆的大堂,里面正是人多的时候,颇为热闹,有的还在推杯换盏,有的已经开始呼雉呵卢。见宋江他们进来,众好汉都纷纷起身招呼,宋江笑道:“兄弟们饮酒吧,我三个今日躲个清静。”
众好汉纷纷大笑,宋江三人便进了一个里间。宋江对一旁侍候的喽啰吩咐道:“上几盘菜肴,别忘了蒸羊肉,要快。再拿壶老酒。”
喽啰忙不迭答应退了出去,宋江笑对戴宗道:“贤弟好几天没沾荤,这回可以饱餐一顿了。”
原来戴宗施展神行之术,须不荤不酒,他素来做事谨慎,每逢出去办差,便顿顿素食。戴宗听了宋江的话,笑道:“真是馋了,什么事都瞒不过哥哥。”
吴用道:“趁酒食未上,戴兄把打探的事详说一下。”
戴宗忙正色道:“我先童贯一天到延安府,当时都风传童贯要查办老种经略相公。童贯开始几天不动声色,对老种经略相公颇为恭敬,只是到处巡视犒军。到了前天他忽然亮出圣旨,把老种经略相公就地罢职,他自己接管了兵权。听说圣旨给老种经略相公定了老迈昏聩,畏敌如虎,私用军饷几条罪名,除了削职为民,还命他速回原籍,不得逗留。”
戴宗正讲着,四五个喽啰依次进来,端酒上菜,摆了满满一桌。待喽啰们退出去,宋江拿起酒壶,给戴宗、吴用倒了酒,道:“慢讲,先用点酒菜。”
三人饮了一杯,又吃了点菜,戴宗继续说道:“童贯又罢免了十几名老种经略相公的得力心腹,还有三人被砍了头。延安府的张知府也被童贯劾奏了,听说在家闭门待罪。延安府人心惶惶,都说不久就要与党项人开战了。”
宋江叹道:“想不到老种经略相公大半生戎马倥偬,威震边陲,居然一道圣旨,便落到如此地步了,真是天威莫测。”
戴宗道:“还不是蔡京和童贯搞的把戏。满延安府的人都为老种相公抱不平,街上传出童谣‘打破筒(童贯),翻了菜(蔡京),便是人间好世界’。”
吴用问道:“戴兄可打探老种经略相公多大年纪了?”
“听说已经七十了。”
吴用轻声道:“古稀之年了,怕是不会再起复了。”
宋江道:“如此说来,老种经略相公这条门路走不通了。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
戴宗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道:“招安之事不能过急,还须从长计议。”
吴用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如何听不出宋江的意思,不独是如何招安,更是如何处置冯骏。见宋江觑着眼看他,当下便笑道:“好做,以后不必再投鼠忌器了。”
戴宗这才明白了宋江的意思,便道:“军师说得极是,不能再由着冯骏一派胡言,动摇军心。”
“贤弟想如何做?”
戴宗毫不犹豫,道:“先逼冯骏下山,然后安排两个兄弟半路——”他挥掌一扫,做了个斩杀的手势。
吴用摇头道:“这不是万全之策。冯骏不足道,可恨的是他说过的话。”见宋江和戴宗都看自己,他继续说道:“暗杀只能杀人而不能废其言,不足稳定山寨人心。明正刑典,才能毁其人,废其言,杀其身。”
宋江点了点头,道:“那军师有何高见呢?”
吴用呷了一口酒,似乎成竹在胸,道:“有一着棋我想了很久,如今终于可以落子定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