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骏昏迷之中神志不清,感觉被人搬动却不知身在何处,听人说话却听不清在说什么,最后终于陷入天昏地暗之中。
不知何时,冯骏又有了意识,似乎有只似虎非虎似熊非熊的恶兽追他,慌乱之中那恶兽一口咬住他肩膀,他强忍疼痛挣脱开,连滚带爬向前逃去。那恶兽虽笨拙,却紧追不舍。他看见有个石洞,忙钻了进去,恶兽也跟着进来。石洞愈往里走愈黑,他摸索着伏在一块大石头下一动不动,听见恶兽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过了多时,喘息声似乎消失,他屏声静气细听,却隐隐约约听到说话的声音。
一个声音道:“换了这副药,就没有大碍了。我加了醉心花和葛根,让他多昏睡些时候,估计还得十几个时辰才能醒来。”
另一个声音道:“安先生说无大碍我便放心了。”
又有一个声音道:“眼下群情汹汹,把冯都头放在安先生处,只怕有些凶险。不如我让人把他抬到西旱寨。”
冯骏心中逐渐明白,自己并非在梦中,刚才说话的三个人听声音分明是安道全、宋江、林冲。
宋江似乎犹豫了一下,道:“还是在安先生这里吧,每天换药也便意。我吩咐人好生看守就是。”
又有人道:“林教头所言有理。冯都头得罪山寨之人太多,若有什么闪失,岂不坏了山寨的名声。”
安道全所敷之药药力渐显,冯骏听声音忽大忽小模糊不清,他努力辨认那人的声音,像是花荣,终于又昏昏然沉睡过去了。
冯骏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白茫茫的,身体犹觉得迟钝麻木,动弹不得,却听见一个关切的声音道:“安先生果然是神医,说你就要醒来。”
他费力扭头看,终于辨认清楚是宋江坐在床榻边,一旁还站着林冲。
林冲见他醒来,转身出去,片刻回来,身后跟着一名喽啰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进来。宋江口中说着“不要动不要动”,用左臂轻轻扶起冯骏的头,又伸右手从那喽啰那里接过汤药,轻轻尝了一口,道:“这是安先生开的药,趁热喝了吧。”
宋江服侍冯骏喝了汤药,又让他躺好,恳切道:“连累冯都头受了伤,都是我宋江之错。不过事已到了这般地步,就安心养伤为是。”
冯骏目光呆滞,道:“这在哪里?”
宋江道:“昨天山寨兄弟颇为激愤,因此把你安置到西旱寨,以免有什么意外。”
“刘唐呢?”
宋江道:“刘唐暂被收押。”
冯骏又问道:“能放了他吗?”
宋江略一沉吟,林冲在旁边道:“刘唐此次虽说铸成大错,但他却并非心存恶意,只是憨直无心机罢了。”
宋江道:“我们都知刘唐有过错,可恨的是刘唐死不认错。现今把他收押,也是为他好,一则好好思过,再则避开风头。待冯都头伤好了,我们再商议,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
宋江话说的明白,林冲不语,可冯骏却是重伤之余,顾不得斟词酌句,道:“此期间须得保证不可杀刘唐。”
宋江面上抹过一丝阴沉之色,旋即又笑道:“我想起一件趣事。我在郓城做衙司的时候,一个莽和尚和一个道士争论法义居然动起手,那莽和尚打了道士一顿。道士气不过,去县衙告状,正好我接了案子。这本是小事,我带了两个衙役去庙里,只想训斥一顿和尚。却不料那和尚是个左性的人,他一手拿刀,一手提着一只小狗,要和我猜赌,说我猜输了就不带他到衙门。猜什么呢?让我猜一刻之后这只狗是生是死。我们说我该如何说呢?”
冯骏听得发愣,林冲见机便道:“当然猜是死了。”
“为何猜死呢?”
林冲在东京常陪他家娘子烧香,听过高僧讲法,知道这是禅宗的一个公案,便道:“猜死,那只狗才能活。自己虽输,却救了那只狗。天下事不但有输赢,也有慈悲。”
宋江听了仰天大笑,直笑得林冲和冯骏摸不着头脑,多时才停住,道:“好,好,贤弟也打的好机锋。”又对冯俊道:“冯都头,你要多歇息。只管在这里好好养伤,无须担忧。”说着站起来,向冯骏作了作揖便离开,林冲跟在他后面也出去了。冯骏支撑了这么久,确实乏累,他躺在床上,久等林冲不见回来,又一次昏睡过去。
冯骏第二次睁开眼睛时,首先感觉的是左边肩膀疼痛难忍。他目光游动,见一个人坐在床榻边的长凳上,仔细看不是宋江也不是林冲,赫然是下山去打探消息的曹正。
曹正见他醒来,道:“忠义堂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有种。”
冯骏无力一笑,问:“查到了吗?”
曹正并不回答,打量着冯骏道:“你面子够大,今日一早宋江就亲自来看你,见你不醒,还颇着急。”
曹正语意十分明显,忠义堂上吴用对冯骏网开一面,而宋江又如此担心他出事,怎能不让人生疑。
冯骏浑身疼痛难忍,没了往常的机敏,又问道:“你到底查的如何?”
曹正盯着冯骏道:“你和宋江到底有什么交易?”
冯骏这才看清一向笑呵呵的曹正此刻一脸凶悍。
曹正又说道:“现今不但关乎刘唐一人的生死,我和师傅都难置身事外,你也是。你在梁山挑起这场风波,逃得了吗?大伙要同舟共济,就得肝胆相照。”
冯骏不曾见曹正如此做派,还未说话,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一个人走进屋来。白光从屋外射入,照的冯骏眼睛眯住,仔细看,原来是林冲。
“曹正所言不差。”林冲道,“刘唐这次怕是九死一生了。”
“此话怎讲?”
林冲道:“宋江已经发话,说刘唐如再不向大伙谢罪,山寨军法难容。我看宋江颇买你的脸面,倘若这时候我们不开诚布公,商议对策,刘唐的命怕是保不住。”
冯骏犹豫了多时,只好说道:“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带了老种经略相公的密函,问询宋江是否愿意招安。”
林冲、曹正都隐隐猜出冯骏另有背景,却不料竟是奉老种经略相公之命而来。曹正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死死去抓晁盖这事和宋江作对呢?”
“宋江孝义之名播扬四海,老种经略相公命我到梁山查清宋江的为人,以免引狼入室。我看晁天王之死颇有蹊跷,恐怕与宋江有关,因此决定追查。到后来赵宝被杀,刘唐拿命作赌,我也是骑虎难下。”其实冯骏还有一个原因没说,他做都头多年,一见疑案便按捺不住,非要查个水落石头方可。
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西北,名望极高,有当世第一名将之称,两人听冯骏是奉种师道之命而来,都大感安心。过了一会,林冲又担忧道:“倘若晁天王之死确与宋江有关,岂不断送了山寨招安的门路?”
冯骏说了这么多话,浑身疲惫无力,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强自支撑说道:“此事须由老种经略相公决断,我哪里知道?我已经坦言相告,曹兄也该说说查访得如何了。”
林冲向曹正点了点头,曹正道:“偷药的人查到了,是鼓上蚤时迁。”
冯骏听了,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想爬起来,两臂一用力,左边只是肩头动了一下,他无奈的仰卧在床上,心中不禁一片悲凉。曹正明白他的心情,同情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时迁?怎么会是他?”
“就是时迁。是师傅怀疑此事有时迁的一份子,就画了一张他的画像。”曹正颇为得意,“我在凌州府打探到报了失窃的回春堂,拿出那几张画像给药铺的伙计看,有一个伙计马上指出了时迁。”
冯骏却没有见过时迁的尊容,只点了点头,问道:“时迁出去办差,为何在裴先生的卷宗里没有记录?”
曹正道:“当时时迁在北山酒店当差,偷偷出去根本不用找裴宣领令牌。”
冯骏想了想,又道:“如何才能把药铺的伙计送上梁山?”
这又是曹正办的一件得意之事,他笑道:“我把回春堂哪个伙计骗来了。”原来他自称是青州府的公差,让那个伙计到青州府做个见证。伙计当然不愿意,曹正取了二十两银子给他,并说回来再赠二十两。那伙计见了白花花的银子岂能不动心,终于点头同意。曹正给了一名亲信喽啰一笔钱,让他自去安身,把那伙计夹杂在其他喽啰中,冒名顶替混上了梁山。
“他在哪里?”
曹正道:“就在西旱寨,待在我那屠宰场太惹眼了。”
冯骏道:“药是时迁所偷,那史文恭的箭也有可能是时迁盗取的。”
“时迁鸡鸣狗盗的本领非比寻常,当初为请金枪手徐宁上山入伙,派时迁偷他的祖传铠甲赛唐猊。徐宁晚上睡觉时把这幅铠甲挂在卧房的梁上,你猜怎么着?居然还是被时迁得了手。”
冯骏听得呆呆发愣,林冲道:“你累了,说了这么多话,也该休息一下了。”
冯骏却充耳不闻,过了多时才道:“时迁如此厉害,或者不只是偷箭偷药。”他又道:“林教头有何筹划?”
林冲对此事早就思量多时,胸有成竹地说道:“有了药店的伙计,我们扣押审讯时迁并不理屈。这是打草惊蛇,有人自会惊扰,到时要求放出刘唐便水到渠成了。”
曹正却不同意,道:“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就变成公然作对,宋江以后岂会善罢甘休?”
林冲却道:“宋江最要紧的是脸面,这等事他一床锦被遮丑还来不及,毕竟把柄捏在我们手中。”
冯骏道:“好,那何时动手?”
林冲道:“不急,你好好养伤。我打听过了,戴宗和时迁今日到汴京办差去了,我想他至少还得三五天才能回山,趁这几天功夫我们正好准备一番。”
冯骏已经想的头痛欲裂,便答应下来。
此后连着几天,安道全都亲自来西旱寨给冯骏换药,过不多久,冯骏已经恢复了五六成,可以自己下地行走了。可令他疑惑的是,宋江却没有再来西旱寨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