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一个人走在小镇的路上,在这一天的傍晚时分。
学校的铃声敲了三下之后戛然而止。喜鹊从学校西南角的那棵老榆树上成群地飞走,扇动翅膀的声音从高处飘了下来。
她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出来,逐渐变成孤身一人。只要是上学,她都在这个时间回家吃晚饭,然后又返回学校上晚自习。
她走路的时候步子很轻,步速有点快,像是赶着要去什么地方一样。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会发现她眼神有些涣散,似乎不在当下的世界。她应该有一种能力——随时随地可以神游。
有几次,有人看到她很快地走过去,又忽然停下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小镇上戴表的人不多,尤其是女孩子,很多小镇居民连生活都成问题,更别说给小孩买一块手表了。
那块石英表是她捡到的,捡来的时候外观看上去和新的一样。别的同学问她表是从哪里买的,她告诉他们是捡到的,还让同学们帮忙留意一下谁丢了手表,她好原物归还。可是没有人相信,因为一直没有谁听说有人丢了手表。
她慢慢对时间这种存在有些着迷,或者是她从那滴滴答答走过的时间里,可以感受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存在。
密林镇只有这一条主干道。它从两排房子中间穿过,是用青石板铺成的。石板两边嵌着密密麻麻的鹅卵石,经年的风沙把它们打磨得晶莹剔透。还没有到六点,天就黑了下来。灯光从屋檐洒下来,弯曲的路成了金黄色。
风吹过来了,吹动了不远处的松树林。传过来嘤嘤呀呀的声响,反而凸显了镇子的寂静。寂静之声从心底油然而生。这便是小镇的黄昏。带着一丝纯粹,让人误以为时间可以随时停住。
石子路崎岖不平,顺着屋檐走,冷风直往衣服里钻。三月末,气温却不回暖。
她在经过隔壁闲置的两层楼房时打了个冷战,仿佛是无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看石英表,五点五十五分。
瞬间,她停了下来。
脑海中闪现一些陌生的画面——盘山公路,陡峭曲折,一边是巍峨挺拔的山脉,一边是万丈悬崖。郁郁葱葱的树林,弥漫着吹不散的雾气,宛若仙境。汽车疾驰而过,蹩脚的司机正在和险峻的路况奋力反抗。车子在什么地方停了下来,应该就是在隔壁门前。
伊铠铎推开门发现伊若站在离家门口一米远的地方喃喃自语。她应该是受到了什么刺激,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双手握拳,身体在寒风中颤抖着。他上前问怎么回事。伊若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但似乎并没有完全回到当下,她说,是不是有人要住进去了?说完,她抬手指了指隔壁那栋闲置的楼房。
她应该是在跟他讲话,周围没有别人,只是在他看来,她仿佛是在自说自话。
伊铠铎有些害羞似的扯着伊若的袖子往家里走,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胡话,别人看见了要笑话的。
伊若就是在这时候回过神来的。因为父亲对她说,怕被人看见了笑话。
她从小便能识别那些带着挑衅意味的话语,还有眼神。那些让她感到自己是个异类的眼神,还有故意或者无意刺伤她的言语。她曾经把自己的困惑告诉这个男人。得到的不过是一句,孩子,你想多了。
曾经她真的以为是自己想多了。是自己在用狭隘的思想揣测别人。可后来,当她渐渐长大,才发现自己对别人没有误解,而是一直在默默忍受有些成人的误解。她终于明白,没有人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他们永远体会不到我们的感受,所以他们带来的伤害就那样吧。
是父亲的话唤醒了她,让她再次能够清醒过来,走进自家的房子里。
院子里凌乱的散落着一些木料,是水曲柳。还有锯子、锤子和一堆钉子,七七八八铺在地面上,又像是被人摆好了顺序。
“别碰我的东西。”伊铠铎经过院子时嘟囔了一句。伊若没吱声,她心想,从来不敢碰你的宝贝疙瘩。
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有炒青菜,红烧草鱼,腊排骨炖土豆。
木匠一开始并不擅长做饭,他日复一日在枯燥孤独的日子里,摆弄着一堆木头。把他们锯成各种形状,打磨得光滑细腻,然后组装。刷上油漆,在空旷的屋子里晾干,交到别人手里,换来劳动所得。忘记了是从哪一年开始,他把钻研木工的精神,触类旁通一般运用到了厨艺上,结果总算是做出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时间会教会我们很多。不需要老师,时间就是最好的老师,还有孤独。每一个孤独的人,每一个不曾被孤独击败的人,都会暗自学会很多。
木匠和沉默寡言的女儿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用餐,空气快要结冰。门外的猫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嘲讽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他说,你要是身体不舒服,我带你去诊所看看。他显然还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感到纳闷。
她摇头。
不舒服就说,别光顾着学习,累坏了身子。
她点点头。带着一丝厌烦。此刻,她不想说话。所以就决定坚决不开口。她早就发现了,让木匠闭嘴的方式,只需要沉默。
她确切地知道自己没什么问题,并不需要去看医生。他们不可能看得好自己的,她对自己说。何况镇子上的诊所那么小,她老早以前就很忌讳去那里。那里有些让她不舒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里会让她心生厌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要说起这种反常的反应——可以看到奇怪画面的反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二十多天前,一个很普通的早上。当同学们都在教室里坐好以后,班主任还没到。身边的刘雯问伊若:“你猜他这节课要拖多久,是不是又和第二节课一起上了?”班主任时常拖堂,两节课之间也不让人休息,有些要上厕所的同学只能举手打报告,为此,大家对班主任都有些抵触情绪。
伊若不知道怎么就蹦出来一句:“不会的,搞不好课上到一半他就要出去。”
刘雯以为伊若开玩笑:“你就瞎掰吧。”
谁知道班主任真是在课上到一半以后就被人喊走了,据说他家里出事了。班主任被叫走的时候,刘雯正躲在书立后面睡觉,口水流了一滩。不然,刘雯肯定要对伊若刨根问底,问她到底是怎么猜到的。
她是怎么知道的,又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更确切地说,是她不想去弄清楚。
她曾经以为这种怪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地消失,偶尔回想起来,甚至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只是一切并没有那么轻易地消失。当她经过隔壁那家门前,忽然在脑海中闪现一些奇怪的画面时,她大概已经再次感受到了自己有这种奇怪的能力,就像上次看到班主任家里出事的时候一样。
吃完了饭,伊若就一路快步走着赶回去上自习。她平时还没有像这天晚上这么怕黑。
木匠心不在焉地洗完了碗。心里还有些发闷,刚把厨房的灯关上时,右眼皮就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右眼跳财还是右眼跳灾?他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常年以来,他时常在干活时自言自语,有时候见了女儿他明明想和她好好谈谈,可又很难搭上话,总是表现得欲言又止,到后来,他也就在心里放弃了。
现在就剩下一堆木头陪着他了,还有时而窜到院子里的风,光秃秃的枣树枝噼噼啪啪拍打着院墙。
伊铠铎抬起头看了看支棱棱的枣树,冲它问了一句:怎么,你也想找人说说话?冬天的夜太长啦。
他搬了一把凳子坐在门口拾掇自己那一堆木头。晚上七点左右,他听到了门外的动静,爬上二楼,没有开灯,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看见一辆小轿车停在隔壁那栋房子门前。
他并没有立刻把伊若之前的异常反应跟隔壁家有人造访联系起来。
而那一刻,正在几公里外的学校上课的伊若眉头紧锁,看样子是在认真算一道题目。可是,她好像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不过她眉头紧锁,很快就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中。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一道物理题目更神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