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已经把护照放在我手里,那些本子、证件用透明的文件袋包好,也小心交给我。她说虽然我大可晚点走,但我要学会好好保管这些必需品,她转身去给我收拾衣服,嘴里不断叨着什么,说衣服先不帮我多带,不够就到那边买。还有很多很多关于以后的事.....
我其实还不想走,暑假刚刚开始,我还很累,没有欲望去想别的事,站着就想睡,睡了就不想起。还有,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我要出去的事,包括那些还没放假就和我相约暑假出去玩的同学,包括我很多良久未见的亲人,包括考完试就朝我会心一笑,让我一眼就解读出“暑假见”的她.....怎么去面对他们让我心烦意乱。
妈妈说,道别要早早做好。
她让我自己去看看外婆,再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去转转,和朋友聚......反正她给我时间,反正我没有作业,她任我去“为所欲为”。
我点点头,先好好睡一觉,因为离别实在让人烦躁,我不愿多想。
我对朋友同学只字不棚,是因为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们:然后面对他们,我要听他们的咒骂还要陪他们流泪,还要花一肚子的口水安慰他们,揭什么后会有明之类的,我不喜欢打这种包票,实现不了更伤人心,然后.喝酒唱歌、拍照是必然,最后疲累地回家。
谁愿意去告别啊,自出校门,我就尽力去避开所有人,没上QQ,没开手机,尽管离开校门那一刻他们热情地“再见“.投来暖人笑脸。
我得慢慢去接受。
于是在家小憩三两天后,开始前往我计划中的第一站。
江镇,记忆里最柔软的地方。自六岁随爸妈出了江镇,就再也没回去过,外婆十几年里被我们接到城里几次,可最终还是回去,自己住在老房子里,几次听外婆的描述,这个我生活了六年的偏远小镇,几乎少有变化。而那些记忆中的人,几乎也都仍坚守在那里。这次回去,能看到的,也几乎会是十几年前的原貌,感受到的也几乎是当年的温馨。
从我现在生活的地方回到江镇,要行好远的路,大巴得在高速跑两小时,到达城镇后,还要坐上城乡公交车,从平路到坡道,从车厢满员到乘客三三两两,然后来到一个渡口,这个渡口十分冷清,时有时无的小木舟就只是为让人到对面的江镇的。因为到头来频繁出江镇、回江镇的人,几乎是没有。除非是外出有事,人们更愿意呆在这个美好的地方。
岸边的水清得虚无,浮萍点点晕染出深绿,越往中心看,越觉得清凉。江镇的神奇之处就在这里,刚才在车上开了空调都汗流浃背,而慢慢靠近江镇,却备感清凉,恍如隔世。
摆渡的船夫已经换人了,从那个总爱夹着烟卷的中年男子老李变成了现在这个强壮的年轻人。我在江镇那几年,一直都是老李摆渡,他话不多,总爱铺个麻袋,躺在他的船里或是岸边的青石板上睡觉,旁边就放着满满两桶鱼,水里还挂着两只小网,里边也是鱼.捕鱼卖鱼是他的副业,人们想买鱼了就到他的船边叫他声,他也不必担心他睡着的时候少了几条鱼,因为江镇人不会做这档子事。他还会慷慨地在别人买鱼时多送一条小鱼,或是抹去零头。
六岁那年就是老李撑着我们一家离开,他说,出去好啊,孩子就该出去看看外面。当时我还不懂,以为江镇的外面还是江。他送我一只叶片大小的乌龟,叫我以后多回来看看。
此时,回忆起他赠予我那只乌龟,我才意识到它和“归”同音,可是没多久乌龟死了,“归”也就成了一种遥遥无期。今天我坐在回江镇的船上,才深感愧疚,迫切想快点到岸。
撑船小哥穿着一件白色背心,一脸沉稳,不说一句话,直看着前进的方向。
“小哥,以前并不是你撑船。”我问他。
“啊,是的,我替的班。怎么?你也是江镇的?”他其实挺健谈,说了一串,不过船夫必须健谈,可以让赶路的人平静下来,就着乡音,休息休息。
“是啊,不过十年没回来了。老李不干了?”
“不是,他那么爱他的工作,怎么会不干。”
“那他怎么了?身体不好吗?”
“他过世了。”他的声音透露着惋惜与酸楚。
听到这个消息,我震惊了。毕竟是根本没有想到,我赶忙问了原因。“五年前,他在船上看到-一个落水的孩子,二话没说就去救他,他原本水性很好,可哪知道那天他居然抽筋了,再加之身体不好,最终孩子被放到船上,他自己却没有上来。”
此刻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去安慰或是哭丧都已太晚,若是表现出木讷或是槛尬又太无情,只能重头叹出“太可惜了”。
“后来我替了班,这事业必须有人坚守着。何况,老李人那么好。”出人江镇,没了船夫,就没了路,所以这个工作,早已不是为了谋生、赚钱,而是,它接通了一条水路.给想出去的人以希望,给想回来的人以乡愁。临近水岸,熟悉的江镇,已经触手可及。
老李铺就的青石板还在,踏上岸,先是一条小而弯的路,走过了它,后面就是宽阔的水泥路,一栋栋小村舍、小矮屋逐-呈现在眼前。十年来,江镇不曾有大的变化。路上少有行人,人们都喜欢坐在自家院子里,有事了才出门。那些昔日熟悉现在却又不敢开口问好的脸孔,都看着我,他们好像有些认出了我,却也不开口。不过想想应该不可能认出来,他们最多是从我的衣着判断出我是从外面来的。毕竟十年了,我已不是六岁的身高与面孔了。所以我没有停下步子,快速折入一个又一个转角。
外婆家没有变化,她还是喜欢将门]敞开着,在院子里择菜浇花,同原来一样。只是院里的花已不是原来的品种、原来的位置。我才站到院门]的位置,外婆已经感觉到有人来了,转过头,好奇立马转为惊愕,然后笑容就绽放开了。“啊!你怎么来了!“还没等我叫上一句“外婆”,她就拉我进了院,接过我的背包,携我到里厢坐下。好像生怕我跑了一样。
“你怎么来了?”她又问了一次。
“放暑假了啊,就来看看。”
“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爸爸妈妈呢?”
“没来,就我-一个人。”
外婆很惊讶我一个人能跑这么远,独自回到江镇,在她眼里我仍是小童。不过她整个人都开心了起来,又是给我炖鸡蛋,又是给我泡糖茶。我独自坐在院里,看小鸡随母鸡慢悠悠地走,喝上一口糖水,感到无限美好。“江镇有什么变化吗?”我问坐在我旁边择菜的外婆。
“没有啊。”她轻描淡写。
“老李已经过世了,撑船人不是他了。”我说。
“唉.你不说我都忘记了。都有五六年了吧。”毕竟我离开太久,我所认为新鲜的事,对其他人而言已经不再新鲜。
“还有吗?这样的事?”
“没有了吧。”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的,只是通过老李这件事,我产生了不安,我怕江镇已不是江镇。
喝完糖水,我独自去镇里转转。
在巷子里折过三个转角,那家杂货店还在那里,依旧是黄色的窗框、黄色的门。老板倒在躺椅里,看着放在冰箱上的电视机。
“有冰水吗?”
老板看也没看我一眼,随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然后交给我,眼睛一直盯着电视,里面正复播世界杯。我接过水,把钱拍在橱窗上,他为了拿钱,才转过头来。一看到我,便有些惊讶。
“林宇?”他迟疑着,但还是说出我的名字。
“老板你好。”我微笑着。
“你回来了?”
“嗯。钱在这里。老板娘呢?”我指指橱窗台面。
.......不在。”
“嗯,等她回来就代我问声好。”
“咽,好吧。”
出了小店,我有点失落,以前可以在小店呆一个下午,有什么想吃的,直接自己拿,完全不顾脸皮。现在,没什么可以多说的,还必须把已经付钱交代清楚。
小店边上,是小时候那群好朋友的家。我敲门,大都没人应答,有几户来开门的竟是别人,他们告诉我,原来的主人早就出去了,我急忙道歉,称我已经十年没有回来。
这时我才明白,江镇作为一一个地方,它可以很少有变化,但是,里边的人呢?总会发生一系列即便难以察觉或者无伤大雅却足以改变一切的小骚动。田野里奔跑的、小店里呆着的、可以童言无忌的那班孩子已经不再是我们,我们已经被时间改变,慢慢地只能变得越来越有礼貌,越来越优雅端庄。
我回到外婆家,外婆已在院子里支起煤饼炉,架起大锅,看来要做个大菜给我吃。看到我回来,手上拿着一瓶还蒙着水雾的冰水,问我,是不是去小店了。
我点点头。
她突然叹口气,说:“你知道吗?小店的老板和老板娘离婚了。”
“啊,难怪不见老板娘。不过,为什么?”
“谁知道啊,听说是那个老板好赌吧。唉,多可惜,以前可是模范夫妇啊。”
这是令我吃惊的又一件事,是啊,以前他们感情多好,虽然我年纪小,但也差不多能够感觉到,不管是从他们幸福的表情还是别人美慕的口吻。
我又不出声,只能叹气。
江镇,你就像一个人,外貌虽然没变,但内心呢?好像每一粒细胞、每一滴血液都变化了。说真的,最伤人的不就是这样吗?
正出神,察觉到有人往院门来了。
“哎呀!你看你看,真的是林字啊,我就说我没有看错吧。”是个大妈,还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
“啊,佳宁妈妈,你快进来坐。”外婆开口了,我才回想起,这个女孩叫佳宁,那个大妈,不是,应该叫阿姨,是她的妈妈。
我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啊!林宇你怎么那么高了,想当初,真的,就到这儿!现在,你有一米八了吧?”她一边用夸张的声音惊呼出来,一边用夸张的动作比了比她的胯部,意思是,我当初只有那么点高。作为一个大嗓门的、无所畏惧的乡下女人,她演绎得很成功。
“啊,是啊是啊,一八零了。”我点点头,慢慢答道。
“唉,小伙子就是小伙子,城里长大的就是不一样!”她扯着我黑色的T恤衫,眼睛上上下下扫着我一身打扮,“你看看我们佳宁,你还记得她吗?你们那时候可是说要拜堂的!”
“妈!”佳宁有点生气,脸通红。
“呃,记得记得。”在她的调侃中,我也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是辨别出佳宁已经全然不是小时候的样子,虽说马尾还是马尾,但说实话,还真是有点土气,穿的是一套运动服,朴素至极。和城市里真的是没法儿比了。
“你们太久没见,一起聊聊吧。”外婆提议。
“是啊是啊,快出去转转吧。
就这样被轰了出来。
一路上两个人没什么话说,偶尔她问我几句过得怎么样,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不像和现在的朋友,开个玩笑什么的。
我真的不愿再说什么。我已经知道分离之后再次相聚原来是那么痛苦,既然两个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感情,就不必再去回想以往来增加话题。我用回家吃饭当借口,转身往家里走。佳宁一个人站在原地,大喊,有机会再见。我“嗯”了一一声,挥挥手。
回到家里,我忧伤地坐在椅子上,外婆问我怎么了。
我说:“江镇变化太大了。”
“大?哪里大了?”外婆不解。
是啊,对外婆来说是不大,但是对我呢?如果我五年前在这,看到老李落水,我如今就不再伤心;如果我看到小店里的那些变故,我如今也不再感到可惜;如果我看到了佳宁每一步的成长,我就不会再感到无奈。所以离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而谁知道,回来原来更加痛苦。
直到外婆送我上船离开我也没和她提起我要出去的事。我怕她伤心,反正以后她总会知道的。
就这样,我离开了江镇。
我打开QQ,消息盒子里已经堆满消息了。有咒骂,有询问,有担心。我草草看过一律删掉。不禁伤心起来,因为我有预感,我这次出去,十年之后再回来,见到昔日的朋友、同学时,我会再痛苦一次。只是我不能不出去,难道要我再也别回来吗?
回到家里,我倒在床上。给两个要好的朋友发了消息,问他们在干吗。他们几乎是秒回。回了“你终于出现了”,“你干吗去了”,还多加几个脏字。
我对他们说,最近我妈管得严,估计很难再上QQ了。
然后便速速下线。
对于她,我担心到一连发了+几条消息的她,我矛盾了。如果我出去了,那分开是必然的,从江镇回来之后,我发现我们分手也是必然。毕竟我要到另一个国度,这样的距离,谁愿意去坚守,毕竟中间隔着的不只一片湖。但是我不敢找她,而且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告诉她。难道我得做-个没心没肺的人,放任不管?也许哪天她自己就忘了呢?不行!唉,究竟该怎么办。
我又上了QQ,打开她的窗口,飞速打了一句“我们分手吧”,又一字一字地删掉。然后把头重重砸在床上。睡去。
我深深知道,江镇我再也不会回去,我也深深知道,出去后,这片土地我便不会轻易回来。我拉着旅行箱,慢慢地走向安检口,妈妈在前面催我。我已经决定了,早去晚去都一样,还不如现在就走了,我可以早一点点遗忘这里。
机翼上的灯闪烁,不紧不慢,我闭眼睁眼,拿捏不定。想象着,落地后,将会是怎样一片土地。而故土上的人,我祝福他们,也希望他们早点忘记我,要知道:没了我,地球是照样转的;没了我,南方还是南方。
我想打开手机,但不可以,对坐在旁边快睡着的妈妈说了-句,到那边就赶快换个手机号吧。
看着外边无尽的深蓝,想象着哪里是江镇,哪里是家,哪块区域代表着生活过的南方。
我心已决,再见吧,一切。我知道我需要重新开始。我也知道,我没有勇气再轻易回来。那些我没有收拾好的烂摊子,就让时间痛快地冲破吧。我泣不成声。
我的余生就再也没有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