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沐花日。
好像一睁眼就是这一天了。
他们说我错过了前两天的花神诞辰,那是沐花节的开始,祈子者纷至,好不热闹。不过还好,让我赶上沐花日。虽然今年出了那档子事,但是仙家都说怪物已死,众人便没了顾虑,仍似往年,倾城皆出,锦绣夹道,宴游天齐渊。
我什么也不懂,听任桐尾带我换了新衣,梳高髻,戴长钗。
活得久,对人界的规矩总是记得快忘得更快,但见桐尾的垂鬟分肖髻,模模糊糊有些印象,觉得自己什么时候也精心妆饰过,只是现在并不在意这些了。
在旁人看来我恢复的还算快,而白珽到现在还没痊愈。他腿脚不便,又不愿意用拐,只好整日整日地不出门,静心修养。
为了照顾白珽,桐尾并不和我们一同赴宴,只嘱我宴上分发彩花时,不要忘了替白敛簪上一枝,我应诺下来。桐尾态度坚决,定是心中对白珽有愧,担心他的腿因她的疏忽而留疾,我也无心无力照看白珽,既然无力施救,眼睁睁看着他一瘸一拐倒还惹我心烦意乱。
宴上,进了鲜,李汁和酒也喝了好几轮了,席间有人谈论驻颜术,我只哈哈大笑,手里倒酒不停,打算用酒把心里酸涩之味逼出来。
大概被我的无理惊扰,宴上仙门一众人都停下了交谈,听我胡言乱语。
“世上最容易的驻颜之术,竟让你们如此苦恼,你们还好意思号称仙门?”
李子被我捏得汁水乱溅,一半流在杯子外头,剩下一半和在酒里被我一饮而尽。
“先去极南,在海水里泡上一轮,再到极北,卧于终年不化的寒冰之上,是为永生!”
席间有人窃窃私语。
“当然!”我大呼,“终有一日,火鸟过境,极北的冰雪也会融化,那时候,一切照样腐朽,照样消失于天地间!”
况叽一下,我跌坐在榻上,白敛扶我,也阻我,不让我再胡说八道。为了缓和气氛,有仆从用金盘端着彩花从四个方向进入席间,与席者各簪一朵。
我也醉得乱七八糟,趁白敛一个疏忽,使术让四个金盘飞到我跟前,嘟嘟囔囔:“白敛,来让我选朵最好的给你。”
扒拉了一通,觉得两朵都好,无法定夺,便胡乱都插到白敛头上。
“我给你最好的一朵,也……给你最好的一朵。”
白敛拿我没办法,半哄着我,由着我用粘腻的手在他头上拨弄,自觉地带着我退席了。
我抱着他的脖子哇啦哇啦地诉苦,他把我带回旅店让我躺在床铺上休息,我还是抱着他的脖子不放手,带着哭腔胡言乱语:“小白敛,怎么你也变得跟他一样了。”
我躺在床上休息,没过多久就清醒过来,可是白敛已经不在床边了。
我的发髻松松的垮下来,而我没心情管它,在房间里四处翻箱倒柜,找我的酒。
原本是要送给白珽的庆功酒,现下也没了送出去的机会,不如自己喝了,还可解忧。酒又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被喝掉的,我也不必心怀愧疚。
把房间翻了三遍,仍一无所获。我有些迷糊,难道是藏在白敛的房里而不是这间客房?
我又跑到白敛房中,屋里没掌灯,他人也不在,估计又去赴宴了。我把他的屋子也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找不到自己那日买的桃花酒。
怪了。
我准备回房,却在外头看见屋里点了灯,心中疑惑,先前我仗着自己目力极佳,加上天色昏沉却没完全黑下来,一直都没点灯,那现在在我屋里的人是谁?
小心地把在窗子上割开小口,往里面看去。
那人,那酒罐,还有酒罐上的纸条,怎么都那么眼熟?
柳湍!
这个房间的主人,皇城里的青衫美人,栖木山的执事,柳湍。
我不再顾虑,一把推开门,大咧咧地坐在自斟自饮的那人对面,取过桌面上唯二的酒盏之一,大口灌了下去。
“莫怪,”柳湍主动开口,并不对我的到来感到奇怪,“屋里没人,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无事,本就是你的房间,是我鸠占鹊巢。这几日你不好过吧?”这几日我仗着受伤明目张胆占了这间空房,可是为了看沐花节,外来的客人都把旅店订满了,哪还有空房?
柳湍不慌不忙:“正好访一位故友,收留我几日不成问题。”
我对他和他的故友兴趣寥寥,继续给自己灌酒,且问:“不过好端端的,你偷我的酒作甚?”
“你受伤后白敛畏你酗酒伤身,便嘱我将这房里搜出来的几坛酒带走,如今你好了,便完璧归赵。”
“可是你还偷喝!”我的语气软下来,还有几分奇怪的撒娇意味,我自己也没想到。
“有点烦心事,”柳湍给我斟酒,“便想找人喝两杯。”
我鼓起腮帮子,一下子吹熄了油灯,屋子里暗下来,只有对街的窗子透出外面的一点光亮。
“别把酒喝到鼻子里哦。”
柳湍听了轻轻笑了一声,他的气息很轻,也只是很轻的笑了一下。
在黑暗里,我和柳湍各自想着自己的烦心事。唯一相通的,只有我们不断添杯的桃花酒。
桃花浸酒,除百病,益颜色,服用者面若桃花,眉眼有情,见者生怜。所以花渡镇的人这般爱好仙道,自然少不了爱服桃花酒。
我和柳湍对彼此无情,对桃花酒的功效也不上心,只是今夜恰好有酒有伴有心事,一杯一杯复一杯,没有节制地喝着。
醉,不至于醉。
醒,不至于醒。
是无底的黑暗,一张嘴便有气泡向上浮去,原来是在水底,但我却把一切看的那么清楚。下方有气泡浮上来,我便向下看,甘棠冲我伸着双手,不受控制地下沉。我脑子里一个术法也想不起来,拼了命地向下游,一串串气泡浮上来,碰到我的手就破碎,在我的手上留下焦灼的伤。我怎么也碰不到他。突然,下方一个花朵状的黑影似乎越来越近,却是我唯一看不清的东西。一张金色的网拦住了我,任凭我怎么挣扎也挣不开,反倒越束越紧,我快被勒得窒息,却无比清楚地看见甘棠被花瓣一样的黑影包裹进去,花却突然变成了一张奇怪的脸,狞笑着开口说话。
他说:“为什么不救我?”
神女,为什么不救我?
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不救我?
你会那么多术法,为什么不救我?
你有数不清的灵丹妙药,为什么不救我?
永生的神啊,为什么给我如此短暂的一生?
我猛地坐起来,在床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柳湍走了,桌子上一片狼藉也收拾齐整了。
我暗暗运着气平复心情。没想到这次怎么快,还不到五月,噩梦就连着来了。
虚,身子真的虚,得抓紧补补。
翻身下床,要穿靴时才拍头懊悔。原本想逃过去的沐花节选美,还是被我赶上了。
听说那定制店背后的神秘老板,是个美男子,喜好裁衣绣花制鞋红妆之类,技艺一流,结交甚广,三界受他惠者不在少处,沐花节只有参加选美才能由他制衣也是他定下的规矩。
倘若我跑了,想必他手下不差人来抓我认罚。我还得接着找密法抓许棠,躲躲藏藏的可不行。
我抓耳挠腮了一番,没办法,还是硬着头皮上吧。
只说选美,又没说选第一,只是去逛一圈,说不定还能前排看热闹,也不少块肉吧。
在白珽那里吃了个闭门羹,又找不到白敛在哪,一时间没人商议,我便打算出门打探一下沐花节的消息。还没踏出客店的大门,老板就招手喊我过去,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封信转交给我。
信上没有署名,拿在手里厚实细腻,还有淡淡的熏香味道,可见寄信人十分讲究。
到底谁会寄信给我呢?
旅店老板见我看他,接着假装看账本,偶尔抬头看看我,对着我口中默念:“自求多福。”
我心里也有了猜测的人选。
打开信笺,一不小心让其中薄薄的木牌掉落在柜台上,我和旅店老板看了个对眼,他疯狂暗示我赶紧把东西拿了就走,他是一点儿也不想管这些闲事。
我轻轻地把三指宽的木牌反过来,只见上面朱刻着两行字:温珏,百十八。
什么意思?
我把牌子拿起来对着老板,让他看清上头的字。他的脸上挤满了又喜又忧的情绪,眉头也是折了三折,想对我说些什么,又噎了回去,独自忧伤。
我对自己的处境也没了主意,再打开信纸,上面也是两行、八个字:初选已过,全力以赴。
我很快记起这香气在哪闻过,这熟悉的精致感扑面而来,一定错不了。
看样子我养伤这段时间不小心错过了初选,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赶鸭子上架嘛,强扭的瓜不甜,强行选美的姑娘是不会幸福的!
旅店老板逃避我的唉声叹气,心虚地低头看账本。我想套他的话,直剌剌地凑过去,“你那话本子呢,不看了?”
旅店老板一手过来封口一手靠在自己的嘴唇上,让我噤声,别让堂中的客人听见。他稳重和蔼的老板形象,可不能被毁了。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哎呀,不要这么紧张嘛,话本子写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啊,我看那些小说、图册之类,人人都有收藏,只不过平日里不大示人罢了,也没什么好丢人的嘛。”
“不丢人为什么从不示人?你别害我了。”
老板并不上当,我知道,但凡入此道者,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不再少数。更别提,寤寐思之,挑灯夜读,眼下青黑,气血不足,一副夜间做了盗贼的模样。有甚者,哭哭,笑笑,悲书中悲,乐书中乐,全然入心,一点儿也放不下了。
这些天我眼看着老板连追了这系列的现存三本,想必对大结局的内容是抓耳挠心,耐不住地想知道。
巧的是,这本烂俗的本子,就是我那天赋异禀却又不搞事业的发小燕飞所作。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他狠心下笔所作内容,竟是以我和许棠为蓝本,加上他添油加醋、凭空想象、自由发挥,还真让他卖出去了,也批量印刷了一些,还连更了三本,真真是情定三生,可歌可泣。号称知仙门密闻,道清前因后果,成就一段虐恋情深。
在我的威胁下,他勉强同意为我报仇,把男主角写死。
前头情情爱爱、痴痴缠缠的内容我看了就想打人,但也耐着性子,准备以此和旅店老板交换情报。
但见旅店老板捂住耳朵,一脸仇愤地盯着我,不让我再多说一句。
怎么,他不想知道结局?
我还打算说,把他的手摘掉了再说,他却飞快妥协,不再给我发挥的机会。
“别别别,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后续。”
我乐得逃避,这本也不是个和美的故事。
且细听旅店老板给我汇报那位神秘人的传闻。
传言此人俊美非常,爱好一切美好事物。二十多年前搬到沐花镇,选得当年魁首,甚至被赞誉百年第一。后来退居幕后,只愿妆扮世间美好事物,并不怎么露面了,所以好些人对他的了解也不过靠口耳相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此人自称……
“芳心主人。”
我在信纸的背面找到了一行小字,接过老板的话。
狂。
是要揽尽天下女子芳心的意思?
“其实,就算男人见了他也喜欢。”老板在旁补充他的美。
我晃了晃头,跳出我以柳湍美人为蓝本做的想象,专心跟老板打听起选美的道道。不求第一,也得表现出我下了功夫,不能被神秘人挑了毛病,回头为难于我。
这次真是一双靴子就把自己出卖了。
讨论完事情,老板扭扭捏捏,还是没忍住,问了我一句:“故事最初所言,仙门秘闻,野猪精怪诱拐仙门弟子,到底是真?”
我恶从心来,就要接话道:“男主角魂飞魄散,女主角生活继续,爱情故事不断。”
刚说一个字,就被别人打断。
“是假。”
我和旅店老板齐齐望向那年轻人,看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尘仆仆,衣服算不上干净也算不上完整,比乞丐高强不了多少。只看他脸蛋,稚气未脱,听他说话神态语气,却显老态,像是历经人间情故。
“显然是假。话本里说是长可怖獠牙的野猪精怪,可是雄性野猪才有长长的獠牙,雌性的并不突出。书中写道女主角修炼不精,偶尔还会露出原形,自然也没本事凭空长出一对象牙般的獠牙。”
“你认识?”我小声问老板。
“老板,又见面了。姑娘好,”年轻人很客气,“老板,我还是讨一碗水喝。”
“好好好,沈兄弟往里面去,自有人给你倒茶。”老板热情招待,感情不赚钱的买卖他也这么热心。
“白水足矣。”年轻人一边道谢一边往里走。
“他不是仙门人吧。”我看着那小伙子,实在想不到仙门哪个门派会败落到这种地步。
“哦,一散修门派的,偶尔来走动,这么些年也就面熟了。不过他们古怪得很,你没事还是不要同他往来。”老板见我问他,恐我对他来了兴趣,提前跟我说了明白。
“为什么?难道仙门就不能和散修的交朋友了?你不要搞歧视好吧。”我无理取闹一向可以。
“不是这个意思,唉,这怎么说呢。也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温姑娘,你听我实话跟你说吧,这个小兄弟修习的,正是所谓的寻骨之术。我们家做仙门生意也有些年头了,谁不知道寻骨之术是邪门歪道、不切实际?这些个年轻人啊,也不知怎么就糊涂了,一个个呆头呆脑,学的跟他师父一模一样,到最后连名字都改的一样,终其一生在九州四海探寻神骨的下落。这样的人,你还是别去招惹的好。”店家小声同我说道,也是提前给了我忠告。
我扭头去看那年轻人,他专心地喝他那一碗白水,分明是年轻鲜活的肉体,周身却带着一层暮气,让人瞧了心里发怵。
他喝完了水,离开旅店之前冲我和老板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我也垂了下头,心里有惑,说不清从何而来,侧头问老板:“你说的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说是叫沈没,没齿难忘的没,”老板再次嘱咐我,“你可记住了,下次遇到绕着走。”
沈没的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反正他愿意信那说,也不干我的事。
没几日,就到了终选。方法倒也简单,便是百十八位参选者,花车出游,绕城而行,其间游人掷花,得绢花多者胜。而在花车之上,不论你是弹琴还是作画,不论你煮香茗还是舞剑器,各显神通。
栖木山的人也知道了我要参加选美的事,白敛默许了,他们也乐得参加热闹。
桐尾和我在房中苦思了半日,否决了琴棋书画诗酒茶一切可能,最后一致决定我到时候原地打坐,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这是不是个馊主意我不知道,但是桐尾帮我打扮的时候也算是尽心尽力了,还去给我借了全套头面。我对着镜子照了照,甚是满意。选美之时花色浓郁、群芳争艳,我一定能淹没在花丛里,且这番装束的确让我和桐尾费劲心力财力,芳心主人也挑不出毛病。
带着这份心机,我如愿以偿坐上花车,接着便闭目养神,不再动弹了。
舞乐。欢呼。沐花节特有的香气。
这些天倾城欢宴,热闹非凡,众人玩乐到发狂,纷纷掷重金购买尽可能多的绢花赠给自己欣赏的姑娘。
我后面一辆花车的姑娘的琴声断了一下,很快又续了上来,我听到她轻讶和轻笑,原来是一朵绢花正砸中了她,这才扰了她的琴音。
眯眼瞧了一下,一个满脸红光的年轻人正对着花车傻傻的笑,他两手空空,手里的绢花已然送了出去,他摸索身上试图再找一点银钱买花,最终失望地垂下了手。
我闭了眼,不再看这些俗缘。
大同小异,无非如此。
爱而不得,思量成疾,棒打鸳鸯,抱憾终身。
原本以为送绢花给她是最好的,最后才发现最好是自己放手,让她得到其他人的花。
看多了,便没什么兴味了,其中苦涩甜蜜,任他们品尝咂摸。
花车游行所过之处嘈杂,我也是一直闭目养神而已,不曾睡着。心里暗算了时间,第一圈也快一半了,扔给我的绢花是一朵没有。
栖木山的老头那么抠门,还是别叫他们买给我了,投选用的绢花卖的可不便宜。
呆坐着,仔细分辨人群里不同的声音来练耳朵,打发时间。
“紫藤紫藤,第一妙人!”
看来是哪位美人的拥趸,喊得还很有组织有纪律,佩服佩服。
等下,喊的最大的这个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我再一次把眼睁开一条小缝,在人群中准确定位了决明。
这小子,光我看见他就扔给人家姑娘三朵绢花,往外掏钱丝毫不带肉疼的模样,反倒一脸幸福和陶醉。
我深吐了口气,假装自己并不在意。
白敛不喜这种热闹,可能还被人拉着在宴席上喝酒,排除。杜若对我们桐尾有意思,排除。决明那小子就不提了,而白珽因为腿伤,这段日子都不大出门,其他人就更不会赶着来拍我的马屁了。我们桐尾帮我租头面也花光了带来的钱,这会儿也是有心无力。
一圈下来一朵绢花也没有,好像也有点尴尬。
我纠结着,但考量了自己的情况,还是低调为主,不急争这些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