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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2014年4月10日,仲春,万物茂遂

沈旧两岁拿画笔,三岁临摹齐先生的画,到五岁沈青云才发现她在作画上的天赋,为她请来数位老师,但没有一个教得了她。

不是老师水平差,是她心思深,不愿意听老师教导,只想自己琢磨。她这个人一向如此,旁人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没有用,凡事都要自己试一试,不论好坏长短,必须自己琢磨个明白。换句话说,她就是喜欢钻牛角尖,撞碎南墙也不回头。

现在她主攻的方向是山水花鸟,每隔一段时间画风就会有所改变,所画山水和花鸟均大相径庭,且各有千秋。一位美院的老师曾问她从何处得到精益,她回答两个字——自学。

老师认为她狂妄,非但不信,还将她目无师长的恶名声传了出去。直到去年九月许默留洋归来在美院任职,课堂上用人体艺术比照传统国画,做出一番精彩绝伦的演讲,给了沈旧莫大的启发。之后她便经常向许默请教,勤练画技,方令大家逐渐对她改观。

久而久之熟悉了些,许默私下里与她渐成友人,也曾不乏好奇地问过她:“大家都说你眼高于顶,自负骄矜,你是真的看不上任课老师吗?”

“这和老师们没有关系,他们理论丰富,技艺纯熟,都很优秀。”

“那是为什么?”

沈旧没有回答。这一次她在微博上传了新画,许默对此青睐有加,特地在下课后将她留下来,再三追问道:“初学者在没有老师传授技巧的情况下,只能将勤补拙,通过无数次的练习提升画技,所谓熟能生巧就是你这样的。可我实在不懂,你从小到大没有正经跟过一个老师,为什么在绘画上造诣这么高?难道真是天才?”

许默说完自己先笑了,又道,“天才都是给别人看的,世上没有一个不努力就能成功的天才。我知道你很努力,但我也实在好奇你究竟是怎么自学成材的。”

放到以往,沈旧还是一个字也不会说,但不知为何,这次她忽然想说了。也许是因为许默求真的神色让她不忍拒绝,也许是因为她想找个人聊聊在山里作的那幅画。

“你说人的身体至少有十三种系统,包括但不限于循环系统、消化系统、神经系统、生殖系统等,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无法用学术语言精确定位的感官系统。类比到一幅画中,要让它鲜活生动,阴阳、晦暝、晴雨、寒暑、朝昏、昼夜都有无穷的妙趣,就必须富含人类所拥有的全部系统,那么你认为一幅画中最难精准描绘的感官系统,是什么?”

这是他之前关于人体艺术和国画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理论,所以他知道那个答案。在沈旧肯定的目光下,他吐了出来:“是思想。”

“没错,个体包括躯体、群像之间的不同,放大来看就是皮肤、毛囊、五官和骨骼等各不相同,于细微处衡量,就会发现统筹这些外部元素的只有思想。人有思想才有灵魂,人体艺术需要思想,才能呈现艺术语言中的颓废、独立、孤独等字眼,而画作也是一样的。”

许默忍俊不禁:“你是在向我展示自己的思想有多与众不同吗?”

沈旧翻了个白眼。

也许是因为最近刘一沫在美院上蹿下跳,和身边这位以“文雅”著称实际“痞里痞气”的男神有那么一丝丝不可告人的关系,作为被刘一沫拉下水的友军,她莫名觉得和许默的关系较之以往亲近了几分。

她坦承道:“我遇见过很好的老师,所以后面遇见的,总是差了些缘分。”

“请问你这位很好的老师姓甚名谁?有机会我去拜访一二,也好看看将你教成这个做派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沈旧冷笑一声:“你这副小人嘴脸,和刘一沫真的挺搭的。”她真想撕开许默斯文的伪装,让美院的女生都洗洗眼睛。见许默笑而不语,显然是在等她的回答,她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记不清了,他只存在于我的模糊记忆里。”

“你确定没有在耍我?”

沈旧仰起头,雪后初晴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教室里的画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不知回到了哪一年的时光,仿佛看清了一直留存于记忆深处的那道身影。

他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漫长寒冬后的第一缕春光。

“我想,他应该真的存在过,不是我的梦。”沈旧闭上眼,许默头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柔软的痕迹,这一刻的她有了思想。

或者说,有了他能捕捉到的思想。

是心动。

“许默,艺术工作者或多或少有一些臭毛病,挑剔抑或强迫症,这都是可以理解的。那你说说,如果我谗妄、暴戾、神志不清,靠幻觉度日,会不会被人视作疯子?”

许默收回视线,确定刚才对她的思想解读是一个大写加粗的错误:“我看你离疯子也就一步之遥。”

沈旧笑一笑,埋下头继续作画。

三月里一波倒春寒带来的强降雪,终于在四月冒出尖尖角时画上了句点。凌晨五点,天还是蓝黑色的,像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大海。在这座城市某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万千灯火中有一盏灯准时亮起,有人开始准备今天的早餐。

不远处的夜市有些摊贩才刚刚打烊,与早市的时间相交接,无声无息地换着班。这部分人群,总是鲜少露面、默默无闻的。宋茶起得早,故而能看到这座城市最真实的一面。

街道上只有零星的人影,路灯还没灭,宋茶已经走过很远的路,来给沈旧送热汤。慢慢地他似乎成了这个校园特别的一角,每天五点半准时出现在女生寝室楼下,从不迟到,也不催促,不管天气有多冷,风有多大,始终在东南角的大榕树下笔直地站立着,耐心地等女孩子下楼。

一周下来,整个美院都知道沈旧有男朋友了,她既没承认,也没戳破,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喝他日日不重样的热汤,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少赖床。

这对当惯了“夜猫子”的她来说不无痛苦,她却在学着忍受。

刘一沫是最先发现沈旧这些变化的,每天晚上回到寝室,不是看到她在对着保温盒发呆,就是正在清洗保温盒,里面无一例外都是干干净净的,菜都被吃光了。

她故意捉弄沈旧:“哎哟,这是哪位仙人降临本地啊,竟然生出此等异象!”

沈旧回以一记寒刀眼,刘一沫抱着胸瑟瑟发抖:“也不知食堂的阿姨哪里得罪太后娘娘您了,您哪一回光临不是挑三拣四剩个大半,还把人家辛勤的汗水批得里外不是?和眼前这光景比起来,唉,食堂阿姨委实凄惨,连小的都忍不住替她们叫屈。”

“刘一沫。”沈旧捡起手边的零食朝她丢去,“要么立刻消失,要么去颜妹儿那里领一丈红!”

“嗻。”

沈旧揉了揉脸,刘一沫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阴魂不散地道:“太后娘娘,小的掐指一算,您这是红鸾星动了。”

沈旧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第二天宋茶五点半出现在寝室楼下时,女孩子已经在大榕树旁等他了。天气逐渐转暖,但早晚的温度依旧不高,沈旧裹着一条厚围巾,双手抄在格子毛呢大衣里,一边跺着脚,一边数着绵羊。

走近了,宋茶听见她数到“八百九十九只羊”,发现她的脸已经被冻红了。冷风一吹,她一吸鼻头,红彤彤的鼻头跟着努来努去,眼睛里都是水雾,蒙蒙眬眬地看过来,像只可怜的流浪猫。

宋茶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能感受到女孩子眉眼语态和小动作间流露的好感,这在过去是一件令他略感困扰的事。

小师妹娟姐儿年芳十三,口口声声要嫁给他,他当她童言无忌;师兄冯进的妻妹,每日都要和嫂子来周师家里串门,晌午守在葡萄架下,傍晚守在跨院后,夏天里打着扇子,冬天里裹着围脖,流水眼波,缠缠绵绵。如此不胜枚举,他实在无力承受。

除此以外,城东春树巷里一户姓胡的人家,里面的小姐还和他定过亲。严格说来,胡小姐该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只是胡家小姐远出国门留洋,至今杳无音信,胡家没有表露意向,这才搁下了那一纸婚书。

他双亲罹难,祖父避世,家中人丁稀少,再加上师娘偏私,周师盼着他能成大事,因此都没有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压他,故而他的婚事一拖再拖,至今悬而未决。

以前娟姐儿问过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十三岁的女孩脑子十分活泛,一副大人的模样对他说:“你这个年纪还不娶亲生子,实在没有道理。”

他哭笑不得,只答:“壮志未酬,何以为家?”

娟姐儿毫不客气地戳穿他:“都是借口罢了,你只是没有碰见喜欢的女孩。宋茶哥哥,旁人不知,我却是知晓的,你看起来与世无争,其实心里怪有主意的。凡是你不愿意妥协的事,你总会用温和的方式化解,否则我母亲那么热心的人,怎可能到现在还没为你安排上一桩好姻缘?”

说完她扬扬得意地掀起小辫子:“哦,我知道了,母亲这是在为我打算呢。”

他方泛起涟漪的心,顷刻间被这一句话击得粉碎,缓缓恢复平静。他以为轻而易举就被一个小孩看破内心,没想到她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可是,滔滔横流,四方云扰,他已经失去家园,难道连内心最后一方净土也不能守住了吗?

是天道不允许,还是他自己想放弃?

宋茶在来到现代的日子里,想清楚了答案。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不是天道赋予他的使命,是人心。他是一个大活人,可以改变旧式的人心,挣脱束缚,在漫长的一生里穷尽任何可能去爱一个他真心想爱的女孩。

这个女孩可能是胡家小姐,是冯进妻妹,或是对他青睐有加的其他女子,但绝对不可能是21世纪的沈旧。他对她的收留之恩能做到的仅止于此,否则帮助她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这样的意志对他而言,终会成为负担。

“小姐,瑶草终有一天要离开的。”他对沈旧说,“小姐的厚爱,瑶草百死不足以一偿,多余的深情,瑶草承受不起。”

“是吗?”

沈旧闭上眼,仿佛回到谗妄、暴戾、神志不清、靠幻觉度日的那一天,那一天她假想自己是个疯子,“宋茶,不要再为我送汤了。”

她的冷淡说来就来,可以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这对刘一沫来说绝对称不上是一件好事,一连半个月她在寝室里都不敢大声说话,走路都猫着身子,踮着脚,悄无声息地往来进出,连搞笑综艺都不敢看了。

直到某一天,沈旧平静的生活里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在去骊县之前,沈旧并不认识唐艺,只是在国外某杂志上看到过她父亲唐晓生的摄影作品,和她的画只隔着两页纸,因此她多看了两眼,这才知道唐晓生是调查记者出身。

他在采访里提到“铁肩担道义”,秉持着追求事实真相的初心,以实地考察,多信源采访为辅助,深入调查,深入报道,为此吃尽苦头,曾被威胁和暴力对待,以及全行业孤立。从业以来他写过数千篇文章,但真正得到发表的只有寥寥数百。

曝光社会现实的心愿无法达成,他才转行去当摄影师,从另外一个角度记录“真实”。看过那篇采访后,沈旧姑且可以原谅他作为一个男人在面对棕熊时的薄弱,但唐艺出现的方式太过惊悚,还是令她对唐家父女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她的同学不加掩饰地讨论着:“太吓人了,她穿的那是什么衣服?”

“我还以为谁在门口放了个鬼新娘的玩具,真是……”

“嘘,小点声。”

“还不让人说啦?本来就瘦得跟麻雀似的,披一件宽松的斗篷也就算了,偏选那么红的颜色,脑袋往里面一缩,露出一双大眼睛,脸白白的,小嘴红艳艳的,往门口一戳也不出声,想吓唬谁呢?”

本来画室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水桶里时不时发出刷颜料笔的声音,忽然一个女生尖叫破音,其他人跟着看过去,冷不丁都被吓了一跳。唐艺也被吓到了,她只是在寻找合适的时机把沈旧叫出来,没想到引起几十双眼睛的关注,顿时脸涨得通红,拔腿就跑。

沈旧追了出来,在楼梯口把她拦住,喊道:“好了,吓都吓过了,现在跑有什么用。你来这里做什么?找我的吗?”

“我……”

“你先平复一下心情。”

沈旧也还心有余悸,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唐艺,对某同学“鬼新娘”的描述表示赞同。在山里时,她对唐艺只有“皮包骨”和“小麻雀”两个印象,因为唐艺不只是瘦,还很小,眼睛下面有一排雀斑,很难不让人记住。现在,她对唐艺又多了一重印象——吓人。

“好点了吗?”

唐艺小猫似的嗫嚅了声:“嗯。”

“有什么事吗?”

她们正好站在楼道的风口里,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沈旧没来得及穿外套,被冻得哆嗦,见唐艺不说话,她抬腿就要走,唐艺赶紧上前拉住她。

“那天在小树林里谢、谢谢你救了我。”

“就为这个事儿?”

“嗯。”唐艺耷拉着肩,一副认错的姿态,“对不起,当时我太害怕了,太懦弱了,还差点害了你。幸好你、你没有事,不然我……”

话没说完她就哭起来了,奶声奶气地重复着“对不起”。沈旧头疼,一边背过身挡住风,一边安慰她:“你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嘛。”

见唐艺越哭越凶,她干脆闭嘴,手肘支在护栏上安静地等对方自己平复。

唐艺胆子小,从山里回来后连着高烧一周,每天都做噩梦,好不容易捡回了魂,又做了几天心理暗示,才鼓起勇气来找沈旧道歉。大哭一场后,积压在胸口的郁气烟消云散,她终于轻松下来。

“我、我把在山里拍的照片都洗出来了,你要不要挑一些?”她刚洗出来,自己还没来得及看,就兴冲冲地跑来摆在沈旧面前。

沈旧瞥了一眼,透明塑料袋里的照片厚厚一沓,少说也有上百张,本想一口拒绝,但见唐艺在偷瞄她,眼神里闪烁着期待,话到嘴边还是打了个转儿。

“先留在这里,我挑好了再把剩下的还给你,可以吗?”

“好!”唐艺一口应下。

“那没有事我就先走了。”

唐艺抿着小嘴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什么,喊住沈旧:“对啦,恭喜你。你妈妈成功研究出了新型杀菌素,获得杰出科学家奖,马上就要去香港领奖了。”

“什么?”

“你不知道吗?”在瞥见沈旧瞬间阴沉的脸色后,唐艺缩了缩脑袋,声音小了好几个度,“我、我也是听我爸讲的,接触生态圈的人都知道了。”

沈旧皮笑肉不笑:“是吗?可能我不是她那个圈子的吧,这事你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冲下楼梯,跑到校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这时,周芸的电话打过来,告诉她正在回家的路上。沈旧脸色又是一变,让司机赶紧送她回家。

她已经许多天没有和宋茶联系,这次再点开他的微信,她握着手机踌躇了足有五分钟,才给他发去一条消息,见他没有回复,她又拨过去一通电话。

宋茶不知在做什么,久久没有回应。给他的手机就和摆设似的,看似用了,他也学着使用各种仪器设备融入了这个世界,但其实翻开他浏览器里的记录,就会发现并没有,因为他搜索厨房煤气灶的用法,各种汤的做法,甚至是现代家居的专用名词,但唯独没有一条关于民国的搜索记录。

所谓近乡情怯,人越是珍惜的东西,就越是不敢触碰。

沈旧紧紧攥着手机,将指尖攥得发白。

回到家,她忐忑地打开门,在玄关四处打量,陈设装饰都和她去学校前一样,唯一的变化是干净整洁了许多,沙发上不再有她五颜六色的内衣,电视柜下也没有各种各样的零食。周芸拎着行李从房间走出来,见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缓和了几分,问道:“这个时间是逃课回来的?为什么不进来?”

沈旧醒过神来,弯腰换鞋,特地观察了一下鞋柜,发现宋茶的鞋不见了。她一边朝里走一边朝卧室的方向看,见客房的门关着,之前摆在阳台上的灯笼和男式衣服也都不见了,猜想应该是宋茶收拾过了。

周芸把行李摆在门口,挽起袖子去厨房洗手,片刻后反应过来,问道:“家里难得这么干净,你找家政了?”

沈旧轻咳了一声:“嗯,我去学校前找了阿姨。”

“厨房也开过火了?”

“你都多久没回来了,还记得我上次有没有开火吗?”沈旧没好脾气地说,“反正就算换个家,你也没什么感觉。”

周芸不置一词,用毛巾擦擦手,走到客厅,见沈旧规矩地坐着,不似以往一回到家就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跟个手机奴似的抱着不肯放下,现在似乎有了些变化。仔细观察,认真回忆,她才确定不只是坐姿和习惯,她的衣服比以往厚了,裙子换成了裤子,就连平时戴在耳朵上乱七八糟的坠子也没了。

其实两人只是四个月没见而已,过去十年不管她怎么声嘶力竭地骂抑或好言相劝,都没能在沈旧身上看到这些转变,现在离开了她的说教,沈旧倒是会照顾自己了。

不知为何,周芸忽然生出几许失落感。

“你现在这样很好。”周芸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以后也不用再跟我较劲了。”

她很少这样笑,带着长时间没有面对面好好说话的勉强和局促,这是母女关系最陌生的时候。但与此同时,她的笑容深处还透着一个母亲的温柔,眼底、嘴角都是那种只留存于沈旧记忆里的温柔。

沈旧浑身不自在。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好奇怪,别跟我玩煽情那一套。”她撇撇嘴,干脆换了个坐姿,把自己摔进沙发里,从电视柜下面抽出一本杂志,装模作样地翻开来,盖在脸上,这才舒坦一些。想到刚从唐艺口中得到的消息,她又问道,“你回来只是为了收拾行李去香港?”

周芸没有应声,沈旧气呼呼地接道:“我还真怕你找不到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项研究的成果需要保密,一些数据的提交测试和专利的申请都是悄悄筹备的,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才敢公开,因为……”周芸说到一半停住了,低下头,好半晌才又看向沈旧。

她的眼眶红透了,沈旧不得不扔掉杂志。

“为什么哭?”

“你爸爸生前也在做这项研究。”

沈旧终于发现了周芸的不对劲,“沈青云”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之间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禁忌,非刀兵相见时不足以出现,可难得的是,周芸此刻是倔强、冷静、美丽的,唯独没有面目可憎。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是你想要跟我和解的开场白吗?”

沈旧坐直了身体,双手按在两侧沙发上,周芸看到她在发抖。“和你赌气、较劲,输的总归是我。我会去香港三天,如果一切顺利,回来后我跟你和解。”

沈旧皱眉:“你很赶时间吗?”

周芸抬手看表:“确实有点紧张,我现在就得出发。记住,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联系不到我,就找你奚叔叔。”

沈旧被罕见温和的周芸弄得手足无措,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你、你到底怎么了?我感觉你有点奇怪。”

“没什么,只是想到上一次的针锋相对,有些疲惫。”走到门口,她转过身,在犹豫不决中放弃了拥抱沈旧,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好照顾自己。”

沈旧直觉有哪里不对劲,但琢磨不透,脸都憋红了,也没憋出一句关心的话,就这样目送周芸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周芸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沈旧顾不上换鞋就冲了过去,电梯已经往下走了。她追到楼下,依稀只见一个消失在转角的车尾。有刚送完客停在楼下的出租车向她打招呼,问她要不要走,沈旧双手双腿一齐摆动,往前走走,又往后退退,往复犹豫了好几次。司机破口大骂,扭头就走,徒留沈旧一人站在原地,穿着单薄的毛衣和拖鞋,迷茫地盯着一个方向。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打了个哆嗦,缓慢地转身。一回头,她便见宋茶长身而立,掩映在一棵银杏树旁,她的步子顿了顿才走上前。

“你刚才在房间里?”

宋茶将大衣脱下来,披在沈旧身上,错身的瞬间俯下脑袋:“听到小姐与令堂谈话,瑶草深表歉意,还请小姐责怪。”

“我不怪你,你一定不是故意偷听的。”沈旧被风吹迷了眼,眼角泛着红,“宋茶,你的腿脚到底有多快?能帮我追上刚刚离开的车子吗?”

宋茶注视着她的眼睛,始终沉默着。每当他无法用智慧化解疑难的时候,就会露出类似遗憾的神情,因为他不擅长说谎,可是这样的温和含蓄,偶尔也会伤人。

沈旧冷冷一笑。

回到家中,她把自己关进房间,没有和宋茶说一句话。半夜醒来,她去冰箱找水喝,却发现灶台上还煲着一锅粥,冰箱里摆着几碟小菜。她回过身,见客厅里亮着灯,一片昏黄温馨。

宋茶站在沙发旁边,脸孔干净,眉目传神。

沈旧忽然意识到他并没有错,没能回馈她同等的好感,不是他的错。眷恋家乡的亲友,也不是他的错。拥有一份感恩和爱人之心,更不是他的错。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宋茶,你可以抱抱我吗?”

宋茶几步上前,受礼教拘谨着,迟疑不定。沈旧已经先一步张开手臂,头埋于他的胸前。

“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我不知道怎么说,虽然这些年我与她争执不休,常常撕破脸大吵,在旁人看来一定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我目送她离开,带着一些欲言又止,一些对我和她的关系来讲充满希望的未知,实在不好受,非常遗憾,非常慌乱。”

她胡乱说着话,急于寻找一份可以感同身受的安慰,一场可以浇灭熊熊大火的及时雨。在她学着独立的十年里,她曾经幻想过许多次,但这份安慰只出现过寥寥数次,来自奚子昂,来自奚朝,来自她的自欺欺人。在这种时候,宋茶仍在竭尽全力和她保持着距离。

他的思绪也很混乱,想着很多东西,眼睛往上看,勉强张开嘴:“我有过你说的感觉。”

“真的?”

沈旧仰起头,眼睛里满是期待,宋茶吐了一口气,徐徐接道:“当年祖父进山时我年纪尚小,不懂他为何要进山,这些年来我懂得依旧不多。对当时的我来说,这些成年之后的理解都是苍白的,印象里只有他离开时的背影是深刻的,深刻到我为此做过好几场噩梦,为此黯然过多次。父亲母亲均对此三缄其口,时间长了我便不再问了,慢慢地也淡忘了,但是当时的感觉想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送亲人离开时的恐慌、落寞以及许多许多落在心河的尘埃,无法言说。”

他这人,不光脸孔生得清明安宁,连声音都格外沉静,让沈旧愿意去相信落在他心河里的尘埃,因为相同的尘埃,也正落在她的心河里。

“大约两年前的一个冬日,我在代周师去看望师叔的途中经过一片庙宇,偶遇一个几近冻僵在寺院门前的师父。他在山头徘徊多日,久饿受冻,命悬一线,我帮他敲开了寺院的门,才知道之前他曾多次拒绝了小沙弥的好意。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宋茶尽力不去想一个女孩子依偎着他时向他传来的体温、柔软、馨香以及一切可以捉摸的东西,让自己沉浸在师父的教导中,“越是靠近,就越是远离;越是远离,就越是靠近。若即若离,忽近忽远,超脱于肉眼所见,方是人生最幸福的修行。”

远离后才会懂得靠近时的甘甜幸福,靠近后才会懂得远离时的艰苦心酸,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有时靠近即远离,远离即靠近,任何一种状态都不是固定的、负面的或者痛苦的,需要摒弃肉眼所见的“真相”,用心去感受,去珍惜当下。

这些年他逐渐明白了祖父孤身一人进山选择想要的自由生活的意志,那样的自由背后,必然也负重累累,因为祖父舍去了天伦之乐,避开了炊烟繁华,放下了世人的眼光。而宋茶,也因祖父的远离更加靠近他、凝视他、思索他……由恨到爱,得到许多宽容。

“师父还对你说了什么?”

“近了又远,远了又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不外乎人生的悲欢离合。”宋茶垂下眼,轻声重复道,“悲欢离合,都在聚散之间。”

沈旧努了努嘴,强迫自己扬起嘴角。她笑得难看,眉毛、眼睛、脸颊包括鼻子都写满了不情愿的勉强,但不知为何还在努力地配合。宋茶见她为难成这个模样,情不自禁地笑了,沈旧又坚持了一会儿,这才轻笑起来。

跟宋茶脸对脸,才是一桩修行。

“除了大师,你还遇见过其他人吗?我的意思是,你认识的人。”沈旧避开宋茶的视线,望着自己的脚。脚背白花花的,隐约可以看到一截截骨头,在橘光的晕染下显得很有意趣,像齐大师生前总爱描摹的鸡爪。

“很多。”

“他们都是怎样的人?”她盯着“张牙舞爪”的脚,有些不着调。

“很好的人。”

“是吗?”沈旧忽然又笑了一下,嘴角弯弯的,看起来是顺从内心的笑容,“一定是因为你也很好很好,才能遇见这样多好的人。那么我呢?”

她仰起头,再一次看进宋茶黑茶色的瞳仁里:“我做了什么,才能遇见你这样好的人?”

周芸在离开第二天的早上给沈旧发来一条报平安的短信,沈旧这才放心回到学校。刘一沫以连日来被超强度低气压凌迟脆弱的心灵为由,狠狠地宰了沈旧一顿。在城中心一家新开的日料店,沈旧到的时候才知道刘一沫借花献佛,还邀请了许默。

许默一开始是推辞的,但当他听说沈旧传闻中的男友也会降临时,好奇心还是战胜了他作为一个仅剩两个月任期的老师应该和同学之间保持的距离,欣然而至后,发现自己又一次被刘一沫诓了。

“刘一沫。”因为有秦颜在场,许默保持着良好的教养,亲切地呼唤刘一沫的名字,苦心教导,“撒谎可不是一个好品质哦。”

刘一沫捂着嘴偷笑,和秦颜咬耳朵:“看,笑面虎就是他这样的,在学生面前不要太会装哦,你别被他骗了。”

说是咬耳朵,刘一沫故意让许默听见似的,嗓门一点也没有收敛。秦颜如坐针毡,在桌下抓了下刘一沫的手:“你们俩闹脾气可别拉我下水。”

“哼。”刘一沫仰起头,“我没有撒谎,你不信就问啾啾,宋茶是不是正在路上。”

沈旧迟钝地“啊”了一声,接收到刘一沫的强电波暗示,轻咳了一声,略带迟疑地点头:“嗯,对,正在路上,应该快到了吧?”

一边说着,她一边起身朝外走去,拨通宋茶的电话。

许默识破她们的伎俩,抽出椅子坐下,双手闲搭在膝盖上,笑意盈盈地等着看戏。过了好一会儿,沈旧走进来,刘一沫第一个冲上前对她挤眉弄眼:“小啾啾,搞定了吗?等会儿我的脸不会啪啪啪地响起来吧?”

“你先想好怎么报答我吧。”

“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呵,我还能相信你吗?你一见色忘友的家伙,为了把许默留下什么花招都敢耍。万一宋茶根本不理会我怎么办?”

刘一沫摆出一个谄媚的表情:“怎么会呢?宋茶美男很显然对太后娘娘您言听计从啊!”

沈旧冷笑,推开她的脸。回到座位上,刘一沫和许默一言不合又掐了起来,新仇旧账翻来覆去算不清楚。在这方面沈旧是佩服许默的,不愧为人民教师,谈吐功夫实在了得,在舌灿莲花的刘一沫面前竟然一点也不落下风,关键是从头到尾能保持着微笑,任凭外人怎么看都挑不出一点错来,反倒显得刘一沫有几分“河东狮吼”的架势。

看来这一回刘一沫要吃点苦头了。

沈旧懒得和他们搭腔,侧过头找秦颜说话。见她在摆弄手机,手指飞快地敲打键盘,似乎在和谁聊天,面上不自觉地笑着。她收回视线,用手肘撞了秦颜一下,压低声音道:“有情况了?”

秦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赶紧锁上手机:“瞎、瞎说,哪来的情况,就是和同学说事情。”

“哦。”沈旧还没回应,刘一沫已经用意味深长的尾音表示了自己的介入,指指秦颜,“颜妹儿,你不乖,回去再审问你。”

秦颜捂着眼睛不看她,被刘一沫逗急了,回嘴道:“你、你还是先把自己的账捋清楚吧。”

沈旧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抽出纸巾擦了擦桌面,看着许默问道:“被几个女孩围攻的感觉如何?”

许默大言不惭:“甚是美妙。”

“你知不知道好奇心害死猫?怎么和女生一样八卦?”

“旁人的事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你。”许默笑起来时很像一只老狐狸,眼睛眯成一条缝,偏给人的感觉还是只宠辱不惊的老狐狸,“毕竟我对学术研究的态度是锱铢必较的,我也很好奇,能让你在短时间内创作出不同画作的灵感来自哪里?是之前去采风的山里吗?我看不见得。”

“你研究的不是人体艺术吗?”刘一沫打岔,“怎么对国画也有兴趣了?”

“都是艺术嘛,万宗同源。”

“嘁,扯花腔,你不就是想见一见在美院追求者无数的小啾啾到底在谁身上栽了跟头吗?”刘一沫话没说完,腿就被踹了。

许默眼见敌军靠拢,或可能成为友军,对刘一沫的智商深感欣慰:“也不是没有这部分原因,毕竟艺术工作者都很感性。而让一个画家在旅途中变得感性的源头,绝大可能来自一场不期而遇的爱情。”

刘一沫瞬间流露出花痴的崇拜相,沈旧掀起嘴角,刚想怼回去,就见对面马路上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宋茶今日穿着白衬衫,内衬是一件浅灰色棉T。由于天气转暖,他摘了帽子,被剃掉的头发已经露了“尖尖角”,有指甲盖长了,在黄昏下泛着柔软的光辉。远远看着,他的眉眼轮廓依旧是干净温和的,不管是走路的姿态还是看人的感觉,都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

偶尔有一个瞬间,沈旧以为他是误入人间的寺院禅宗。

刘一沫扯住许默的手臂,向外指去:“就是他。”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比先前低好几个音阶,惹得许默一再侧目,随后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宋茶的身影,伴着一闪而过的光芒。

他愣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窗外。

红灯变成绿灯,宋茶等了一会儿才抬起腿,隐没在人流的末端。忽然后侧方驶来一辆沙土大卡车,闯了黄灯,速度失控一般非但没有减速,反而比之前更快了,黄色的车头直对着斑马线上的人流冲撞过来。

走得快的已经到人行道尽头,加紧几步奔到路牙子上,走得慢的正停留在马路中间,被尖锐的轮胎摩擦声吓得惊慌失措,动弹不得。其中有老人,也有小孩,至少四五个人。

人的应急能力是有限的,绝大多数人在面临危险时大脑会有几秒的空白,而就在这瞬间,往后退就能避开沙土车的宋茶,一个疾跨冲到车头正前方。

轰隆隆的噪声中,车轱辘碾过花坛旁红绿灯的标志,一路斜冲,驶向人行道后的草坪空地,直对着日料店冲来。

一面落地窗,远远挡不住失控的大卡车。

刘一沫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左手将沈旧往后一推,右手扯着许默退到墙角旮旯。沈旧往后摔了一跤,秦颜赶紧过去拉她,结果没注意撞上了椅子,脚下打滑,连带着沈旧再摔了一次。好在沙土车的司机一直在紧急制动,离窗户约有两米时,沙土车渐渐停了下来。

尖锐的摩擦声过后,沈旧将秦颜扶到椅子上,见她没有受伤,就拔腿朝外跑去。这时马路上已经围了不少人,远处当值的交警正吹着口哨,一边指挥错乱的交通一边朝事故区域奔来。沈旧走到路边,放慢了脚步,开始往人群中间挤。

她听到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人声嘈杂,说着各种各样的话。不知是不是因为惊魂未定,她无法分辨说话的内容,无法判定前面的事故是否严重。她想起来,小的时候体质差,经常发烧,有一次睡下后就开始不停地抽搐,沈青云抱她去医院,一路穿行在各种人流车辆中间,身边都是急刹车和骂人的声音。到了医院医生给她挂水,手背皮肤稚嫩,血管又薄,戳了好几次都没成功,针管还溢血了,她疼得哇哇直哭。

后来她时常会想起那一幕,想起当时的嘈杂声音和余光里的一片血色,总是有股莫名的敬畏之心,不知是恐惧,还是怀念?

此时此刻她亦无法确定,是紧张害怕,还是其他情愫。离得很近很近,前面只剩一两个人了,她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重复说着“不必客气”。她当即呼了口气,双腿一直,走了出去。

沙土车碾过后在地面留下了一排又黑又深的刹车痕迹,万幸的是,交杂在这道痕迹上面的只有漫天黄土,没有血迹。一位老人和带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女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只是受了点擦伤,正拉着宋茶的手哭着道谢,另一位中年男人则反应快得多,已经平复了情绪,正急于向路人展现宋茶的过人之处。

“是他!就是这个小伙子,关键时刻冲出来把我们都往后面一推,避开了沙土车!那真叫一个惊险啊,我吓得腿都软了,脑子里嗡嗡的,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有这个小伙子啊!速度太快了,眼睛一眨的工夫就出现了,擦着沙土车撂倒我们一帮人,厉害,实在太厉害了!”

中年男人手脚并用,讲起经过绘声绘色。见路人诧异不信,他直接拉过去一两个人示范惊险的过程。等宋茶走过来时,他却不说话了,抱着宋茶的手臂颤抖个不停。

一直到这时沈旧才松了口气。

回到餐馆,刘一沫殷勤地给宋茶张罗位子和毛巾。不等他坐定,她就按捺不住好奇地问道:“大神大神,你是怎么做到的?”

宋茶先是迷茫,而后才想明白,这件在师门本轻而易举的小事,放在百年后的今天却是件让人大吃一惊的奇事。

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现状,过去的武林在这里应当是消失了。

其实他早有察觉,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意相信罢了,过去亲眼见证黄金十年的没落如是,现在亲身感受光阴百年的巨变亦如是。

他眼底覆上一层显见的灰霾,接过毛巾擦拭身上的尘土,没有回话。

刘一沫却将他的沉默视作高手的谦虚,捂着胸口做陶醉状,只差把膝盖献上了。她对沈旧说,校队里有个师兄曾经拿过跆拳道比赛全国冠军,她每回见着他,都觉得他是个不吃五谷杂粮的仙人,打从心底里将他当神供着,直到今天见了宋茶,她才发现过去自己的见识有多短浅。

“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我心目中的仙人了。”

沈旧知道她是个武痴,但没想到她竟痴到这个地步,本还想说找个机会让宋茶指点一二,现在彻底打消了念头。

“没你说的那么玄乎。”

“怎么没有?据我目测,刚刚大卡车的时速至少在100码以上,姑且算它每小时100公里,车头转过来时距离人行道只有不到5米,就算司机反应过来后踩了刹车,也就不到0.2秒的时间。按照大神当时和中间人群的距离,就算1米的话,你知道这个速度有多夸张吗?”

每秒5米,至少。

沈旧不自觉地瞄了眼宋茶,见他沉默不语,显然不愿意多谈,清了清嗓子说道:“我记得你高考数学没及格吧?还会算时速?”

刘一沫这会儿脑子灵活了:“休要转移话题!”

“你脑补太多了,他就是运气好,才没被沙土车碾成肉饼。”

宋茶颔首微笑:“小姐说的是。”

“我不信。”刘一沫别过头去,寻求其他人的认同。秦颜只关心有没有人受伤,没有注意宋茶的动作,许默倒是瞧清楚了,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

“你信不信不要紧,有人相信就行了。”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沈旧身上,“你不正式地介绍一下?”

沈旧还没开口,宋茶已经按照曾经在师门的规矩,礼貌回应:“在下宋茶,字瑶草,铜川人氏,师从……”

“闭嘴。”

“小姐,我……”

“宋茶,枉你通明练达,知人世懂险恶,难道没发现自己被人下套了吗?”

宋茶想了想回过味来:“我以为在座的都是小姐的朋友。”

“没错,我是她的朋友。”在沈旧否认前,许默抢先说道,“我也正式介绍一下自己,我叫许默,主攻人体艺术的三流画家,同时拥有多个学士学位,包含地球物理学、天文学和应用心理学,总而言之兴趣广泛,诸子百家、佛伦人道及西方经济都略懂皮毛。宋兄日后若有不解的地方,不妨来找我聊聊。”

宋茶:“先谢过许兄。”

“不客气,我这人最乐意结交朋友了。”许默眉眼弯弯,冲刘一沫扬起嘴角,“今天真是没有白来,很有意思,我很喜欢,谢谢你的安排。”

刘一沫已被美色冲昏了头脑:“虽然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是,你高兴就好。”

吃完饭,许默强行留了宋茶的联系方式,意犹未尽地告辞离去。因为是周末,沈旧不打算回学校,和宋茶一起回家。

距离不远,沈旧没有叫车,和宋茶肩并肩散步。穿过繁华的广场,后面是一片环湖公园。春天百花盛开,风景宜人,两人走在古色古香的地灯铺就的石板小道上,时不时有暗香袭来,人很容易就变得懒散放松。

沈旧先开了口:“其实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只是因为腿脚功夫好吗?”她刚才喝了两盅清酒,初尝不觉有异,走了一阵后渐渐后劲上来了。小腹燥热,双颊发烫,她尚没在意,用手搭在耳边扇风。

宋茶耳聪目明,察觉到她的异样,俯身问道:“小姐可有不适?”

“没什么,有些热。”

宋茶点点头,这才回答道:“形意拳很看重腿脚功夫,练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可以把自己练没了。这是武林行话,不是真的没了,是指速度极快。比武时照面一晃,就看不住对方了,眼角余光有人,可确定不了对方的位置。”

沈旧眼睛放光:“这么厉害?”

“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你呢?”沈旧脑子有一丝迷糊,腿一拐,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朝宋茶招招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宋茶寻思了半晌,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到长椅后。他一笑,她的目光就跟着他离不开了,然而就是这么紧盯着不放,她还是没看住他。等她反应过来时,宋茶已经围着长椅绕了一圈停在湖边,气息平稳,神色如常。这时湖水荡起了涟漪,一串水花洒落在青草地上。

他还是一如初见般身法鬼魅,如妖似魔。

沈旧情不自禁地吹了声口哨:“以前、以前我只在电视上看过武林高手,只当戏剧看,觉得有夸大的成分,没有真的相信一个人能点穴,会轻功,这些多是古代江湖里的人物。与你同一个年代的,譬如叶问?或者,或者霍元甲,他们也很厉害吗?”

“我知道霍老先生,迷踪拳第七代传人,武功很是不俗。”宋茶在回忆起这些人时,眼里有一种沉静的山水之气,“过去的年代有一些宗师,不只是在形意拳上造诣深厚,也十分精通八卦和太极,年逾半百尚能斗百家,俄国格斗高手或日本合气道大师,均不在话下,且能以一敌多,立于不败之地。武林行话,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是武学登峰造极的最高境地。”

“羡慕吗?”

宋茶微笑。

“你不用羡慕,在我看来你已是很厉害的了。”沈旧双手撑在身侧,眯着眼睛仰头看前面高大的身影,嘴角漾着笑,“真难想象,我竟然见到真的了,真的高手。宋茶,你说……为什么是你?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

宋茶莞尔:“小姐,瑶草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偏偏是我?”

“也许、也许是因为……”酒气升上大脑,沈旧微醺了,将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某个身影重合起来,让她忽然软成一摊水。她埋下脑袋,对自己说,“也许是因为,我需要你。”

她声音低,以为只说给自己听,却忘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会武术的高手。宋茶听得很清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对沈旧失礼,从在山里救她开始,他就一直在失礼,失礼了许多次,以至于每一次想起,对她都会有加重一分愧疚的复杂心思。

好比今日,在她提出将自己的朋友引荐给他认识时,明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在犹豫了半分钟后还是答应下来。一则他心中愧疚,无法弥补,二则不愿意看见一个女孩子难堪。

他想起兄长沈从云的话,“温柔是一把双刃剑,既可爱人,亦可杀人”,往日不懂,如今审视面前的女孩,他终于懂了一些,露出愁苦之色。

“小姐,我想……”他一定要离开了。

“你知道少林寺吧?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没有像霍元甲那样的大师了,或者说都归隐了,因为我听说当时武林的师父们太露锋芒,不受降而被围歼的不在少数,虽然有些残酷,但也很现实。如果说当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寻找到武林的痕迹,恐怕只有少林寺了。”

沈旧看似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没有觉察到宋茶的犹豫:“对了,我想起之前有媒体采访过武当山的孩子!应该、应该和少林万宗同源吧?”

她终于停下来,看着宋茶说:“我带你去武当山,好不好?”

宋茶眉头深锁,抬腿走到沈旧面前。地灯在她摇晃的双腿下闪闪烁烁,缩在柔软的草丛里。他张开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小姐,瑶草深受……”

“其实你不开心,对吗?”沈旧抢先说道,“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开心。”

对沈旧的聪慧,宋茶屡次受教,已经不觉讶异,可是直到此时此刻,朦胧月色洒在她脚下时,他才尝出舌苔上苦涩的滋味。

他师承多位武学宗师,常年各处奔走,曾在湘潭住过一段时间。当时他跟一位师父学武,师门里有位与沈旧年纪相仿的姑娘,因为从小备受宠爱,脾气十分蛮横,喜欢什么就要得到什么,直来直去从不迂回。

在她的世界里,永远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最重要,旁人的感受均是不要紧的,所以她到了这个年纪仍可以无所顾忌,天真烂漫,迟钝并且憨厚,偶尔还傻得可爱。

面前这个女孩子几乎与她截然相反。

沈旧锐利、阴晴不定,内心强大,极少依托感情,但又敏感多疑,小小年纪就懂得揣度别人的内心世界。造成这些性格缺陷的最直接原因是,她缺少关爱。

于是她这时的聪慧,是惹人同情的。宋茶到底还是将她往深处看了,这一回他不再往后退,走近几步,在沈旧旁边坐下。

“小姐,与你相处的这些日子,瑶草由衷地感到幸福、开心。”

“是吗?那你为什么没有想过留下,哪怕明知回去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真的一点可能都没有吗?或许、或许你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

“命运?”宋茶抿着嘴角,语气有几许自嘲的意味,“小姐有所不知,瑶草这一生活着,便注定要挣脱命运的束缚。”

沈旧侧过身子,将脑袋探到他眼前。光从底下往上射,他下眼睑的睫毛像一把刷子,她可以想象出触碰它时挨着皮肤细痒的感觉,很难不让人心动。

“即便看到百年后真实的现象,你还坚持以武救国吗?”

宋茶默认不答。

他自小被养在师门里,深受周师教导,满怀一腔报国热忱,所以他必须回去,将形意拳发扬光大,拯救更多如他一般在乱世家破人亡的少年子弟。即便在这一刻,他所看到的现实或许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但他亦有逆鳞。

他无法接受国术黄金十年的没落,无法苟同世人对形意的误解,甚至无法面对有任何一丝迟疑和犹豫的自己。他抬起手,撩起落在她耳边的碎发。

宋茶手指细长,指甲整洁,收势时指腹擦过她的脸,带起一阵温热。沈旧闭上眼,清酒馥郁,唇齿留香。她很想说恶毒的话,想告诉他以武救国是没希望的,武林早就消失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唱歌给你听吧。”

她强忍着向他靠近的欲望,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绕过这片人工湖,前面是一条两百米的银杏长荫。

路的两边种满了银杏,去年秋天落下的黄色树叶堆积在树根下,厚厚一层,哪怕经过寒冬的磨砺也没有随风飘走,而是缠绕在树与树之间,如同眷恋着家乡。

脚落下去,走路的声音再轻,也能听见亲吻银杏叶的声音。

她张开手臂,轻轻地哼唱着:

我怕浪费情绪的错觉

讨厌自己像刺猬小心的防备

我很反对为失恋掉眼泪

……

这个夜晚,公园里人影稀疏,银杏长荫宁静臻至,月色动人。

宋茶还是屈服了,屈服于现代一个念过书的女孩子所拥有的智慧和心机,在如此美丽的夜晚,萌生了那么一丝丝心动的感觉。

猝不及防,令人胆战心惊。

他走路的姿态越来越扭捏,拘谨着,藏掖着,再不似以往轻若拂尘,柔软如猫,每一步都踏实地落在鹅卵石面上,支撑着作为一个成年人该有的重量。而在那份重量里,因为突如其来的心动,还载着起起落落的遐思,快要满溢。

“喂,宋茶,你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吗?”

沈旧背对着身后的人,逐渐停下脚步。胸口起伏着,她被自己发烫的脸弄得手足无措,想笑又不敢笑,抿着嘴角,带着女孩子的矜持,但这首歌不合时宜,暴露了她故意捉弄的心思。

没有听到回应,她越发忐忑,舔着嘴唇问:“好听吗?”

好听吗?

月夜里只有风声在作答。

宋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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