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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2014年4月20日,谷雨,雨生百谷

所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在此之后气温将迅速回升,可2014年的这个谷雨,成了沈旧一生里最寒冷的一天。

从停尸间出来,沈旧拒绝任何人再跟随她。从中午到晚上,她独自走过热闹的街区,徜徉在天桥和白鸽广场上,缓缓渡过河港,在人流稀少的江边吹着冷风,无所适从地收拾着自己。

她收拾不了,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就是泛着银光的长盒子里周芸冷冰冰的“凝视”——完全失去血色,颧骨高秃,两腮凹陷,肢体僵硬,苍白麻木,如同小时候抱在手上随意摆弄的芭比娃娃,没有灵魂。

还有耳边不断重复的几乎令她作呕的声音——“您好,请问是沈旧女士吗?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母亲周芸在香港中环发生车祸,抢救无效,不幸身亡,请您尽快赶往医院处理后续事宜……”

聒噪,不知云云,分明……分明该接到认尸电话的是周芸才对,怎么变成她了?

不知何时,维多利亚港迷人炫目的霓虹光下飘起了细雨。沈旧缩着双肩,裹着衣裳,在人流忽然朝一个避雨的方向拥去时,她往相反的方向,跟着一个醉汉走到江边。

黑夜里江流涌动,涛声阵阵。

沈旧追上前面的醉汉,说道:“我记忆深处有一位老人,应该是我奶奶吧?太久了,我记不清楚,不敢瞎招呼人,只记得在那个大院里,和她同一个年代的爷爷奶奶们都很迷信,整天念叨着福报之说,将行善积德挂在嘴上,因此逢人就是笑脸,邻里十分和睦,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要往我口袋里塞,那时我的衣服总要多缝几个口袋。”

她挨着醉汉,先一步跑到前面去,挡住对方的路:“我奶奶自诩是读过书的人,不信老伙伴们迷信的言论,可你知道吗?”

醉汉压根没注意面前出现了一个人,脚一拐,从她身侧转到后面,二话不说冲上护栏。半条腿已经跨过去了,沈旧一个疾步上前,将他往后一拽。醉汉失去重心,摇摇晃晃地往下落,沈旧支撑不了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两个人齐齐往后摔倒在地。

她呼吸未定,还躺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便又接道:“你一定想不到,有一次中元节我看到她烧香祷告,乞求先祖保佑家人健康幸福。当时我还小,只觉得大人好奇怪,就像妈妈不准我吃冰棒,爸爸却偷买给她吃一样,难道大人就不会生病吗?奶奶嘴上说着不信,背地里却在做着相反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矛盾?”

醉汉掀起迷瞪瞪的眼睛,爆了两句粗口,又指着她骂道:“神经病!”

沈旧充耳不闻,轻哼着掀了掀嘴角:“奶奶应当是读过书的人,在这点上她没有骗我,只因她烧香被我瞧见后,不慌不忙,还和我讲了一些道理。那些话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个世上发生在明天的事都是未知的,不是上面和下面的人可以改变的。她老人家不信鬼神,可她活着,心中亦需要有一片热土。”

信不信福报只是魔鬼作祟,一个人要往前看,许多时候必须得找一份寄托、一份希望。以前沈旧和周芸针锋相对,是盼着引起她的注意、她的关心、她的问候,可是现在,她要把希望和寄托放在哪里?

她的热土已经消失了。

不远处天光昏沉,江流翻涌而来。沈旧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号啕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安静的一幕,带着香气的一幕,和眼前汹涌截然相反的一幕。在那一幕场景里,她是一个春心萌动的女孩子,有一丝丝的娇羞和矜持,为心动的人唱着一首歌。在那时她并不恶毒,甚至很善良,因为遇见一个很好的人,已经萌生从明天起也做一个好人的想法。

可是结局呢?她一首歌还没唱完,那个好人就凭空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一如她的生命从没发生过任何改变,从始至终她一直是一个人。那些曾让她感动到眼神迷离的每一次温情,都只是矫揉的臆想。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胸口的衣裳被揪得变形,皱巴巴一团。她只能哭,哭得喘不上气来,一遍遍呼唤着周芸的名字,到最后意识几乎模糊了,声音断断续续的,闷堵在嗓子眼里,需要很认真地倾听才能分辨内容。

她只是在问自己,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该怎么办?

醉汉抱着透明的椭圆酒瓶,里面黄褐色的液体随着他趔趄的身体摇晃着,洒了一地。他再一次跳下码头,忽然听见不远处女孩子的哭声,动作一滞,转身便朝着沈旧奔过来。

“钱呢?钱给我!我要买酒!买光全香港的酒!”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沈旧掀翻,欺身压住她的腿。因为脑子灵光,他混浊的双眼里终于有了一丝亮光,可不知这样酗酒的日子维持了多久,他一张嘴,口腔异味刺鼻,要将人臭晕过去,偏他还不自知,叽里咕噜说着一大串话。

见沈旧反抗,他手下动作越来越激烈,甚至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沈旧的挣扎更像是象征性的回应,不到半分钟她就放弃了,任由面前的酒鬼上下其手。她只转过头,凝望无边无际的深蓝色江面,眼角的湿润逐渐被风干,雨似乎也停了,有一种终于到了世界尽头的轻松感。

不过醉汉并无其他的目的,从她裤腰后掏出两百块钱后,嫌弃只是人民币的同时,又有那么一点满足。他没有再看她一眼,捡起骨碌碌滚到旁边的酒瓶,渐渐走远。

奚子昂等人赶到时,沈旧已经被路人送到附近的警察局。过道的长板凳上只坐着她一个人,天花板上挂着吊灯,闪着晃眼睛的白光,照亮走廊墙壁上严肃的徽章。她双手捧着不知是哪一个好心人送来的热咖啡,白汽氤氲着模糊了她的侧脸,她丝毫未觉,只顾盯着地面。

地砖色暗,水渍晕染的图案像一朵睡莲,攀附在潮湿的青灰色布衣上。

刘一沫一进门就看到了她,头发散乱,脸颊被刮擦后留下几道血痕,半厚线衫被扯得完全变形,肩上披着一条很长的白色毛巾,折叠痕迹尚在,鞋不知怎的只剩下一只,踩着后跟,露出嵌着玻璃碴的脚。

眼圈顿时一红,刘一沫赶紧上前抱住沈旧。奚子昂慢了一步,又退回原地,秦颜给他一个眼神,低声道:“你去办一下手续,我们先带啾啾出去。”

他点头,略作停留后转身往办公厅走去。秦颜看着他的背影,见他松开了捏紧的拳头,但身躯依旧带着掩不住的轻微颤抖。

回到酒店,秦颜给沈旧清洗包扎伤口,刘一沫从旁协助给她冲了澡,换上干净的衣裳。奚子昂买完夜宵回来,进门前已经做好苦劝沈旧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她却非常配合,喝了半碗粥,还主动问起母亲事故的情况。

由于周芸身份特殊,颁奖主办方第一时间就赶到了事故现场,为周芸提供身份支持。警方也十分关注,搜证调查及时展开,目前的结果是司机酒驾造成了这次交通事故。

沈旧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突发事故,意外身亡”这八个字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锋利的,尤其当这些字眼出现在最亲的人身上时,消化和接受的过程更是宛如一场凌迟。

奚子昂也沉默了。

大家都沉默了。

就在他们以为这个话题会就此终结时,沈旧忽然开了口:“我妈在出发来香港之前回过家,很突然,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形容,总之那天的她真的很奇怪,好几次欲言又止,明明有话想说,最后却没有说。她离开后我还因此担心了很久,甚至想要去机场找她。”

她想如果此刻宋茶在场,一定会懂她的心情。语言实在太苍白了,她急切地看着奚子昂,看着刘一沫和秦颜,反复地说道:“我、我真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我妈一定有事。”

看她情绪激动,刘一沫翻出披肩替她披上,从背后靠拢过来,挨着她的肩。秦颜没有说话,翻出酒精棉球,处理沈旧脚上因为挣扎再次裂开的伤口。

奚子昂清楚沉默解决不了问题,在他面前的是三个女孩子。他思考了一会儿,提出假设:“你的意思是,阿姨这一次香港之行并不简单,或许事故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人为?也就是说,周阿姨是被人谋杀的?”刘一沫脱口而出,立马察觉不对,捂住嘴巴。

奚子昂没有看她,语速缓慢地分析着:“啾啾,你听我说。假设你的怀疑成立,那么这个司机一定逃不了嫌疑,他要么是主谋,要么就是被人收买。不管是哪一种,他一定是早早就等在颁奖会场的门口,见阿姨出来就上前载客,在回酒店的途中他撞上一块广告牌,和阿姨一起当场死亡……”

他没有再往下说,但沈旧听懂了话外之音。如果他们的推理成立,凶手需要通过酒驾这种自发性的行为来降低警方的戒备,将调查结果引向交通事故方向的话,很有可能司机是被收买的,但“当场死亡”的代价太大了。

司机与周芸的人际关系千差万别,应当素未谋面,那他怎么会狠下心去杀一个无辜的女人?对方又会是什么人,能同一个整天泡在实验室的女人结如此深仇大恨,竟然买凶杀人?

对他们来说这些都太玄幻了,是只能存在于电视剧里的情节。只有常年受各种推理小说熏陶的刘一沫才会相信,竟然还往下捋了线索:“你们说,阿姨这次来香港拿杰出科学家奖,会不会有人心存嫉妒,眼红她?又或者这个研究成果太厉害了,和别人的利益形成冲突?那究竟得是多大的利益啊,竟然要把人杀了……”

秦颜赶紧掐她的胳膊,示意她别再往下说,刘一沫见沈旧低下头,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懊恼地捶了自己两下,双手捂嘴再也不吱声了。

又过了一会儿,奚子昂起身走到床边:“今天太晚了,还是先休息吧,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好不好?”左右腿一前一后屈膝蹲下,他小心翼翼地从下方观察着沈旧。

被她发现,他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没有躲闪,直直地与她四目交接。

“以前你说我的第六感很准,现在你还相信我的直觉吗?”沈旧的声音带着鼻音,齆声齆气的,“这些年来我从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研究,每次心血来潮想要了解一下她的工作,她都避而不谈,时间长了我也懒得再问。但是,在来香港之前,她主动提起了这项研究,告诉我有很多数据和准备在前期都是需要保密的。关键是,她还提到了我爸。”

她仰起头,吸了吸鼻子,迅速接道:“你还记得吗?我爸也是生态学家,但他很早就去世了。那时我不懂,有太多的不懂,可是仔细想想,一切都是从他走了之后才发生改变的,我妈忽然变得很冷漠,不准我提起我爸,要把他的东西全部扔掉,我不肯她就骂我,骂完就对我爱搭不理,一门心思都扑在研究上。我一度恨死她了,恨她眼睛里只看到那些冷冰冰的数据,看不到我爸和我,可是直到她走的那天我才知道,她在做的这项研究,我爸曾经也做过。”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呼吸都放轻了。

沈旧眼圈泛红,环视身边三人:“我不知道怎么说,可能、可能只是直觉,但她真的很不对劲。临行前回到家里,她忽然对我说了一些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态度温柔得不像话,有一种像是在告别、在做一些了断的感觉。子昂你知道的,你一直知道,我爸是我和她之间不能提的禁忌话题,每次提起我们都会翻脸。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就在那天,做完我爸曾经做过的研究要去领奖了,她忽然想要跟我和解了,还忽然提起了我爸,让我觉得她并不像这十年我看到的那样绝情,对我爸她似乎也有一点怀念。这些我都还没搞清楚,然后、然后人就没了,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我的错觉吗?”

她抬起手背,为了堵住决堤的眼泪一下又一下地擦着脸,将皮肤蹭得通红。刘一沫从后面抱住她,顺势抓住她的手,秦颜也赶紧抽出纸巾给她擦眼泪,奚子昂半蹲在床前的动作一直没有变化,还是离得很近,看得很清楚。可一圈人围着她,只反复提到诸如“不要激动”“不要胡思乱想”之类的字眼,对她的申诉,她急于寻求的认同,却没有一字回馈。

沈旧喊到嗓子沙哑的时候,忽然往床上一倒,背过身不再看他们:“我累了。”

“啾啾。”

她闭上眼睛,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我真的累了。”

刘一沫还要说什么,被秦颜制止。关掉卧室的灯,刘一沫去洗手间洗漱,秦颜送奚子昂离开,门虚掩着,没有走出去多远,她回头看了眼房间的方向,有些不放心,但是有问题想问奚子昂。

见他单手揉了揉小腿,她问:“要不要坐一下?”

“不用。”奚子昂摆了摆手,先问道,“有话想说?”

走廊上装的是吸顶灯,嵌在天花板里,光线比在警察局时柔和了许多。昏黄的光晕投射下来,与姜枣色格子地毯相配,脚踩在上面一片柔软。秦颜没有看奚子昂,视线下垂着,只露出姣好的侧脸。

“我、我记得啾啾以前说过,你父亲好像是阿姨的朋友,也是林科院的院长。这件事……他是怎么看的?”

奚子昂没答话,秦颜解释:“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帮一帮啾啾。”

“没关系,你不问我差点忘了。”

他捏了捏眉心,往后墙一靠,前腿微屈,终于放松了一些。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从一大早接到奚朝的电话得知周芸出事,到赶去学校接上要出门的沈旧,订机票、去医院、满大街地找人,再到从警局里带回伤痕累累的她,这一整天太累了,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

周芸出事,生态林科院乱成一锅粥。担心媒体捕风捉影,胡乱报道,奚朝被高层紧急传唤,处理相关事宜,便让他先行一步,承诺会晚一点到。

奚子昂掏出手机,给奚朝发去一条信息,得到的回复是——明天医院见。

奚子昂随即对秦颜说:“我爸明天到。”

秦颜知道他们两家关系深厚,有奚朝在场,也算有了主心骨。她稍稍松了一口气:“那、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奚子昂没应声,摸索着裤子的口袋,从左边到右边,然后想起来什么似的,从上衣牛仔外套里掏出压扁的烟盒和打火机。他刚要点燃,秦颜两步走过去拍他的手背,他一愣,撞上她的目光。她忽然缩手,指向走廊的警报器,讷讷地道:“这里应该是禁烟的。”

说完不等他回应,秦颜已小跑着离去。刚进门便忽然被刘一沫抓进洗手间,她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强忍着才没有惊呼出声。反应过来后,她恼羞成怒地追着刘一沫捶打,见她求饶才回过神来,抚着胸口平复气息。

“你做什么呀?吓死我了。”

刘一沫用毛巾随便搓了两下脸,肩膀挨着秦颜坐在浴缸边上,小声地说:“我有一个问题,憋好久了。”

“嗯?”

“那天晚上啾啾不是和宋茶一起走的吗?怎么后来一个人回来的?还在楼下榕树下坐了很久,我去打热水时看到的。”刘一沫生怕被沈旧听见,把毛巾扯过来挡住嘴,“今天她跑出去的时候落下了手机,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她好像把宋茶的微信删了。你不知道,她给他的备注是书生,置顶聊天对话框,平时能联系的人也就我们几个,聊天界面简直不能再干净了,所以也就一目了然,少了谁都很清楚。”

秦颜又捶她一下:“这个时候你还八卦?”

“不是,我的感觉也很准的!”刘一沫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讲一个八卦从头到脚都在出汗,脚心都湿透了,心跳还在持续加速。她索性趴在秦颜的肩头上,对着她的耳朵叽里咕噜,温热的气息都涌到耳朵里。秦颜被弄痒了,急于逃脱她的魔爪,她不准,一把抓住秦颜的小细胳膊:“颜妹儿女士,请你严肃一点!我感觉啾啾应该挺喜欢他的,否则也不会……你看奚子昂和她青梅竹马,认识这么多年,她给他的备注也只是三个字的大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可认识宋茶才不过一个月。除了你和我,我就没在她的聊天框看到第三个花里胡哨的备注名,还花得这么暧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想,如果现在宋茶在的话,啾啾的心情会不会好一点?然后、然后我就没忍住让许默去问一下情况,结果你猜怎么着?”

秦颜被一个火球贴着身体,兼洗手间里热气未散,她的皮肤也在逐渐发热,双颊微红,额头上还沁出汗珠。这种时候刘一沫还在卖关子,她急得跺脚:“快说呀。”

刘一沫:“宋茶不在服务区,完全联系不上。”

“也许,信号不好?”

“放屁!有谁一整天信号不好不在服务区的?我分析过了,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关机了,二是他故意不想理会。”刘一沫被怒火燃烧着,双手叉腰,一张嘴就忘记了克制嗓门,“哼,小气的男人,就算闹掰了,这时候也该礼貌性地问候一下呀,之前他对啾啾那么好,结果把人弄得动心了却忽然消失不见,多伤人哪!”

“嘘,快别说了,我去看看啾啾睡着没有。”她先一步出去。

卧室里只有一盏地灯还亮着,沈旧已经睡熟了。

第二天在医院,奚朝带来了周芸在领奖现场发表感言的视频,视频里的周芸全程冷静从容,没有一丝异样。谈起新型杀菌素的研究成果时,她更是自信满满,眼神带着沈旧熟悉的锐利,一如这十几年来每一次见面时从她身上看到的样子。

沈旧没再说什么,配合奚朝签字,走程序,安排运送周芸的遗体回去。两天后的下午,专机停在医院顶楼,刘一沫和秦颜已经在前一天买机票回铜川了,所以香港只剩下奚家父子和沈旧。三人登机后,奚子昂由于一连奔波多日,没有多久就睡着了。

沈旧虽然看着精神不济,眼睛一周也都是乌青的,但她并不感到疲倦。眼睛就像是被无形的牙签撑开了,不管她是不是哈欠连天,眼皮都耷拉不下来。

奚朝从饮料柜里找出一罐雀巢咖啡递给她:“如果不想休息的话,和我聊一会儿?”

沈旧点了点头,有一点心虚。通常奚朝用客气的口吻询问她的想法时,一般是在和她“秋后算账”,果不其然,他直接问道:“听子昂说你来香港的第一天跑出去了?”

“嗯。”

沈旧这一声就跟蚊子打喷嚏似的,不痛不痒,好似没有出声。她假装鼻子不通,捏着鼻尖通了通气,没敢看奚朝。奚朝轻哼一声,语气里不乏责备:“虽然周芸不在了,但你还有子昂,有我,不是没有亲人的。如果那天遇见的不是一个醉汉,而是心怀不轨的人,你该怎么办?”

“我知道错了。”

奚朝已年近五旬,看着却只有四十上下,皮肤保养得好,兼常年健身,身材没有走形,十分符合“男人四十一枝花”的形象。他沉稳健谈,幽默风趣,有作为一个长辈久经沉浮的睿智和气度,亦有作为一个成熟男人所具备的魅力,和她的关系可以说是如父如友。

严肃时,他就像父亲,对她要比对奚子昂还严格,但更多时候就像是一个相识于微的老朋友,可以聊的话题很多。

“这几天……谢谢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专机是他安排的,周芸能这么快回家也多亏了他的人脉。在铜川他已经找人挑好了墓地,听说是一片新开发的墓区,风景怡人,宁静肃穆。不只如此,沈青云的旧墓也会在周芸安葬后迁过去,与她衣冠同冢。

这些心思沈旧不说,奚朝也都知道。在他面前她是没有秘密的,不必遮掩,也遮掩不了。

奚朝见她低眉顺眼,没了以往那股子气性,哼笑一声道:“知错就好,安慰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有任何需要尽管来找我。”

“嗯。”

“后续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保持联系,不要让人担心。”

沈旧挠挠头,一一应下。

奚朝靠在椅背上,双腿堆叠,不急不缓地喝了口咖啡,视线掠到身边的冰棺上。里面周芸的脸被一块丝绸盖上了,他瞧不见她的神情,但能想象,应该还是倔强和不服输的。事实上,这股子气性已经在她身上沉淀十几年了,从未削减过。

担心再勾起沈旧的伤心事,他极力掩藏着眼底的落寞,转移话题道:“你的新画我看到了,很不错。对那幅画你的释义是什么?不如和我讲讲?”

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但和奚朝讲画似乎已经成了习惯,在沈旧的前半生里,可以说没有人比奚朝更懂她。

她放下铝罐,双手交叉撑在下巴上。

“我跟你讲过,我有个神秘的老师,虽然有可能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但我每次作画的时候都会想起他。”她很轻易地被转移了注意力,“他跟我说中国画和艺术品一样,里面渗透的不只是审美意识,还有哲学观念,通过观察、塑造和表现的手法,在画作中呈现一个人对客观事物的理解,亦是一个自我思索的过程。山水花鸟都有意识,有它们的故事,所以当我走进那片山林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它对我的态度是什么。”

那是一片未经开发的深山,藏着鲜为人知的秘密,它也许并不期待外来的足迹,也许偶尔会想找一两个消遣,所以那里人迹罕至,万物凋零,同时又有凶悍的棕熊,保持着良性的生态体系,和谐又矛盾地存在着,符合天地间的生存规则。

当然,每个体系都有独立性,但她在这幅画上揣摩更多的是体系的整体性。中国画讲究“天人合一”,所以从大局铺设上,她以“接受意识”的黑白墨色作为背景,在细微处理上,强调“被动意识”的靠近与抵触,用暖色渲染,大开大合,才会有评论家说的“极富细腻情感的渗透”。

“和我想的差不多。”

上述释义,以奚朝对她风格的了解,大致能解读出来,唯独有一点困惑:“按照以往你对事物的处理方式,绝对不会让暖色调抢占冷色调的主场,这次是因为什么?据我所知,深山凶险,它所表现的抵触意识应该更强烈一些。”

沈旧沉吟着。

在她旁边,奚子昂因睡姿不适,转了一个方向,背对着她。她低下头,这才解释道:“你说得没错,最后的处理上是我仓促了。”

“撒谎。”奚朝放下腿,直起身。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清奚子昂的正脸,睫毛很明显地颤了颤,是在装睡。他看破不戳破,只道:“你的暖色强调在画中唯一的人物身上,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在他看来,沈旧敏感暴戾,内心的色彩应该灰白大于浓墨,事实上过去她的画作也一直如此表现,怎会突然因为一个“辅助背景”的人物改变意识?原先他只是单纯好奇,没有过多联想,但在看到奚子昂的小动作和沈旧明显回避的态度后,他突然意识到,原来这幅画的主体并不是深山老林,而是那个人。

一个原本他以为只是虚拟辅助的人物。

奚朝含笑不语,沈旧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坦白道:“那个人在山里救了我。”也给了她很多灵感,一种仿佛天生根植于她骨血里、一旦碰见就会火花四射的灵感,只来源于那个人。

“还有我不了解的故事吗?”

沈旧言简意赅道:“仅此而已。”

奚朝想到微博底下最高热度的评论,想来在当时十分应景——和气暖如春,世味甜如蜜。可如今他再翻出来细看,又该是何等讽刺?

“以往你的每一幅画都会起名。”

他如友亦如父,此时此刻提醒她,更像是在逼着她面对现实。沈旧获悉,努了努嘴:“今天以前,世味春光是我最渴望的温暖,今天以后,确实更像一个笑话。”

奚朝的眼神里不乏关爱,可他明明看到了沈旧的辛苦为难,却还是沉默以对。沈旧被他看着,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画名,就在这时奚子昂醒来了。

他揉揉眼睛,将斜放在前方的腿收回来,从沈旧面前探过手臂,拎出一瓶纯净水,若无其事地拧开喝掉半瓶。话题戛然而止,奚朝笑了笑。

下机前,沈旧忽然更新了微博,正式命名那幅画——《拾慧》。

关于拾慧,宋茶曾经说过他还有一个别号,就是“拾慧”,宋拾慧。《伤寒论》里有一句——“身冷若冰,眼睛不慧,语言不休”,这里的“慧”指清明。决断曰智,简择曰慧。俗谛曰智,真谛曰慧,这里的“慧”指智慧。

别号是义兄为他起的,宋茶讲到,义兄醉酒疯癫时便会大呼他的别号,一遍遍重复着:“拾慧,拾慧,你怎的如此有情?”

他笑称北平的一些旧人曾揶揄他同义兄的关系,非骨血至亲,却远胜至亲骨血。他心底里十分认同与义兄的情义,但自认为担不起“慧”之一字,所以羞于向人提起“拾慧”的别号。同沈旧提起,也不过是避不了一个女孩子死缠烂打地追问,可他哪里能想到,沈旧只听过一次,却记到了心底深处。

哪怕今时今日她再想起他来,蔓草肆溢,却还是很不争气。拾慧,拾慧,在她这里,“慧”指世味春光,寓温暖。

这是她能想到的对他最好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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