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多风，尤其是在凉州——然而今天除外。
之前我从家里赶来进城的时候一路上几乎都在顺着北风前行，虽然土了一点却很是省力气。而到了金城的今天早晨开始一切就都变了，这片被人称之为塞外的土地毫无征兆地变得温和，像是江南水乡，繁花似锦的温柔，这样的好天气在西凉是很罕见的，可以让人们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舒畅……可是偏偏在这样美好的一天里我却遇上了一件错误的事和一群错误的人。比起这些，我宁愿那个所谓的羯族入侵的假消息是真实存在的，宁愿在今天带着我的骑兵部队在和煦的春光下与入侵的异族军队打得血流成河。可是这只是一种如果，一种我用于逃避现实的幻想罢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事实再也无法改变，滚滚向前的时光洪流容不得任何人率性地回头——况且，我也并不需要回头。
午宴不欢而散之后小璐说她要回去，我制止了她。毕竟在事情发生了之后还没有收场，这个时候我们离开未免有些不负责任，我想，就算我不能为自己闯下的祸去善后，也至少应该去承担最后的结果。曾经蓁说过，人总要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那个时候我咆哮者否定，但是当那件事过去之后，冷静下来的我发现她说的是对的。所以我最终选择留下来，也让小璐留下来，至少让老家伙对韩叔，对韩依有个交代……哦，韩依倒是不需要什么交代。不过今天的事情，我已经让老家伙很难堪了。
我和小璐两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至入夜，外面发生的事情我们一概不知，我们不知道那件事情最后一怎么样的结局收尾，也不知道韩叔和老家伙之间都交流了什么，只是我本以为一定会有人来找我的可是却没有。我有点受不了了，小璐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对我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说嗯，于是现在的我们就走在了将军府的花园中，一左一右，漫无目的的闲游。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们都走累了，于是就随便找了一个凉亭坐下休息，小璐一屁股坐在桌子旁边的石墩上，然后把两只脚也放上去双手抱膝抠着自己的手指，我则坐在两厅的护栏上，背靠着柱子，搭上一条腿，数星星，数月亮。我知道星星没什么好数的，月亮更没什么好数的，可是等待，尤其漫无目的的等待过程总是煎熬的，我总得找些事情打发时间。我记得我曾经在洛阳的司徒府和蓁一起等着赵云，那个时候我们被雨声所包围着，背后的女孩在忘我地弹着她的琴，那是引人入胜的背景音乐；而现在呢，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夏天里肆虐无忌的蝉都还没有从场面之中醒过来，在已经把周围景物轮番扫视了几十上百遍之后我终于百无聊赖地抬起头，对着满天星辰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对着那一轮弯月说一一一一一一一。
“哥你在念叨什么？”正在玩着自己头发的小璐听到了我嘴里的嗡嗡，于是抬起头问我。
“数星星。”我回答。
“我猜，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你从来都不会无聊到数星星吧？”小璐偏着头问。
“啊……那当然了。”我笑着，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叹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的时候我会听她弹琴然后自己比着眼睛想象，有的时候她不弹琴了，我们就聊一些或许有点深邃甚至有点沉重的话题，但是那都是我梦寐以求的。”
“哎，老哥，说真的，从我记事开始，你对我说的话就没几句是像现在这么正经的。”
“嗯，我知道的。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情感的确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而且还是那种不可逆的改变。”我眯着眼睛仰望那些调皮闪烁着的星辰，隐隐之中我觉得那些闪亮的星星似乎正在移动着连结成一张人脸。
“其实从这个角度来想的话，今天发生的事情也不算坏不是么？”小璐用一个微笑宽慰着我，“因为自从两年前开始，这还是你第一次和我这么正面的谈论有关于姐姐的事情，以前我都不敢跟你提，因为我怕你伤心。”
“我明白的，我明白。”我点着头，神情却依旧茫远，“这段时间以来，我欠了你很多。”
“不对，不是欠我，而是欠姐姐……不，也不对，我知道你对姐姐很好很好，你很爱她，你不欠她什么……”小璐挠了挠头，“嗯……这就有点奇怪了，谁都不欠谁，可是谁都离不开谁，谁都忘不了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久到无法准根溯源。”
“哦？”我听到这番话之后有些吃惊，于是把目光从天上的星星偏转到小璐看着我的脸上，“我还真的没想到，有一天你会用一个大人的语气跟我说话。”
“是么……”小璐低下头笑了笑，“其实，我想只要我们谈到了关于姐姐的话题我就一定会变成这种样子，只不过两年以来我们都一直没有提起过罢了。”
“嗯……”我赞同的颔首，“哎，问你个问题。”
“什么？”
“小璐，你是真的就打算让我单着一辈子么？”
“怎么，大哥你不想么？”
“我……”我语塞，如果不是小璐的这个反问，我还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不用解释什么，我知道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小璐摆摆手，“你问我是不是认真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说认真吧，我明白让你以后真的不娶妻子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说不认真呢？也绝对不是，我只是，只是……”
“只是不想让姐姐就那么被遗忘掉，对么？”
小璐有些吃惊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
“嗯，你说得对。”她说。
“可一个人，总有一天是要被遗忘的啊，等到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认识他的人死去之后，她就真的被遗忘掉了。”我摇了摇头，“即使我能对那个女孩一辈子的刻骨铭心，但我也总有一天会死，你也一样，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是会被遗忘的。”
“可是姐姐真的很好不是么？真的真的很好！”小璐有些执拗地向我强调着。
“当然了。曾经在我濒临死亡，用最后的力量抱紧她的时候，我心里暗自发誓，我说如果我的来生将与那个女孩形同陌路的话，我宁可不要来生……可是现在她死了，我却还活着。”我自顾自的摇了摇头，苦笑着，“是我怯懦了么？我害怕死亡？好像不是，我似乎从来都没有畏惧过死亡；那是我不爱她了么？更不是啊，直到现在我还是这副半生不死半身不遂的状态……哎小璐，你觉得呢？”
“什么？”小璐一愣。
“你觉得，你大哥我是不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人？”
“怎么会呢。”
“那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到另外一个世界去找她？”
“我……”小璐愣了愣，“我不知道……连大哥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哦，是这样么……谢谢你。”我说。
这是我今天不知第几次向小璐道谢了，然而话题也随着我的这一声谢谢走向了终结，我和小璐都不知道该对彼此说些什么，于是沉默。
小璐继续抠着手指玩着头发，我则继续数着星星数着月亮，就好像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真的没发生过什么。
“哦，你们在这里。”这时候一个声音从凉亭之外的地方出现了，我和小璐都身子一震。
“韩依么？”我问，我好像并不怎么惊慌。
“现在你有空么？我想找你聊聊。”她说。
“对于一个已经无聊到数星星的人，我想他说没空你也不会信的吧？”我重新把头靠回到柱子上。
小璐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有点猝不及防，她愣了愣神，看看我，又掉头看看韩依。
“我回避。”她最后说，然后他跳下石墩就离开了。这个反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也许是因为我和韩依同为受害者的缘故吧，小璐对韩依并不是那么的排斥。
韩依目送着小璐的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她才转过头问我：“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正好，”我说，“打发一下时间。”
我突然听到了利刃出鞘的声音。
一阵微凉的风掠过鼻翼，喉间一丝寒冷，那把短刀眨眼之间就抵上了我的喉咙。
可我懒得去理它，依旧数着我的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