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曾见过大师哥如此失态。
而且,以前大师哥纵是再生气恼火,也从不会打在我脸上,如今他却……
我吓得傻愣愣瞧着他,一时间竟然连从地上爬起身子也忘了。
他却只是骂了这一句,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垂下不住颤抖的手,慢慢握成拳。我听得那指节格格作响,看他紧紧皱着的眉头下,一双平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凤目此时已经分明现出怒意。
我突然回过神来:大事不好!穿帮了!
赶忙爬起身子跪行到他身边,我一把扯住他青色的衣袖,恳求道:“大师哥,这几日我心里着实难过,只是想去瞧个热闹——我下回再不敢了,当真再不敢了,我一定好好念书好好练功还不成么?”
他随手一拂衣袖,将我的手抖开,似是掸去衣上的浮尘。
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阵,眼光渐渐从恼怒又归于平和,渐渐现出些倦意。终于,他无声地长长叹出一口气,眼光缓缓从我脸上移开,缓缓转向窗外,又再缓缓垂下,一手支额,一手轻轻挥了挥,颓然道:“我累了,你去罢,自己好自为之。”
我心头一松,可看他神情异样,又教人不能心安。我迟疑着答应了一声,忍着身上几处疼痛,咬牙站起身来,一肚子都是莫名其妙,却又不敢开口问他。
转身慢慢朝外走了七八步,突然间我天灵盖上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登时觉出他话中别有深义,猛地转回头脱口叫道:“大师哥,你……你也不要我了么?”
他仍旧并不看我,仍旧以手支额,仍旧颓然地摇了摇头,叹息之下,声音有些低哑:“你去罢风儿,我管不了你。”
我瞬时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之后便是一片混沌,心里更是说不出是何滋味,只有眼泪还伶俐些,还知道夺眶而出之后直直坠向地面摔碎开来。
我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不顾一切扑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哀求:“大师哥,我再不跑出去玩了,求你不要丢下我,求你们不要再丢下我……老师父已然是不要风儿了,师父如今也不喜欢风儿,若是你也不理风儿,风儿、风儿可怎么好……”
大师哥一言不发,只是一动不动地静静看着我哭求,似是眼前的一切全与他丝毫也不相干。
我从未如此害怕,除了苦苦哀求,也不知还能做什么。可眼前这位大师哥却是当真是金刚菩萨一般,一任我哭泣,一任我拉着他的胳膊摇晃,直到我哭得喉咙嘶哑,已然再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哀求的话可说,他却仍旧是一言不发,只是冷眼看着我,一派宝相庄严,只是岿然不动。
我不知该如何,渐渐松开拉着他的手,愣怔怔跪在地上望着他。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被再一次丢下。
心口里被老师父当年割下的伤口又一次被撕裂开来。上一次是师父,这一次,是大师哥。
我不知道原来这样的伤,竟然不会因为重复而麻木、而习惯,反而会越发从心底里害怕,越发地难以忍受。也不知道会不会彻底支持不住,就让我的心直接疼得碎裂开,碎成粉末,被风瞬间吹散,也许倒好了。
我木木然的脑子再也想不出什么,干脆重重磕下头去,磕一下,抬起头来,望着他,轻轻叫一声“大师哥”,再磕下头去,再望着他,轻轻叫一声“大师哥”,再磕下头去……
额头上的疼痛很快就顺利地超过我周身上下、里里外外的所有难过,头也开始发昏,可我没有停下。因为我找不到停下的理由,就只好一直磕下去。
结果?谁知道呢?谁在乎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大师哥陡然开了口:“够了!停下!”
我头昏眼花,额头上湿黏黏的,可我懒得去管,我已然有些迷糊,觉不出身上还有哪里也疼痛难过,我晃晃悠悠抬起头,眼前有些模糊,我看不清大师哥的脸,能说的话也只有哀求:“大师哥,再饶我一遭,我下回当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大师哥总算是开了金口,只是他说话的声音也略有些抖:“你回回跟我说‘下回再不敢了’,结果却是回回有下回,你自己说,你让我如何信你?”
我愣了一阵,才想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似乎是有些心软,忙打叠起精神恳求道:“大师哥,我当真不敢了,再不敢了。若再有下回,任凭大师哥责罚。”
他沉吟了好一阵,总算又开了口:“取戒尺过来。”
我跪着将戒尺捧给他,心下想着反正今日这顿责打左右也是逃不过,干脆认了命。按他的吩咐,规规矩矩将左手平伸在自己眼前,咬了牙低了头闭了眼,心下只能劝自己:眼前这会子权且将自己这个身子当做别人的,都丢与大师哥全任凭他发落也就罢了,小爷我没那么容易被打死。
虽说我已然是做了要吃些苦头的准备,可万万没料到,这个苦头竟着实太不好吃:虽说戒尺还是那根戒尺,大师哥还是那个大师哥,可今日我才算是领教了大师哥手上的劲道,原来他素日打我当真只是吓唬我,他真狠下心肠痛下杀手,小爷我是真的能被他打死在当场啊。
那戒尺带着破风之声抽下来,只一下,我已然疼得紧咬了嘴唇还是惨叫不已。手心上如同被浇上滚油,眼瞧着一瞬间便红肿起来,我顾不得他曾经立给我的规矩,“哇”地哭出声来,遭了荼毒的手也不听使唤地竟自往回缩。
大师哥却是也不言语,一把捉住我左手的两根手指,向下一扳,还不待我反应过来挣扎,他朝着我被他生生扳起的手心上便是一连四、五板子,抽得竟是又快又狠。
急疼之下,我除了发抖,竟是连哭也哭不出来。他全不做理会,一板狠似一板地直抽了十几下,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分明觉得手心上的皮肉已烂、筋骨已碎,疼得几乎要疯掉,我着实是再也受不住这等苦楚,偏又不敢挣扎逃跑,连连惨叫之下哀哀唤了声“大师哥”,只这三个字,也一半哽在喉头,和着眼泪又流回喉咙里。
他还是停下了正要继续抽下来的戒尺。
我疼得浑身抖个不住,此时终于忽然见了活路,忙忙强忍着哽咽拼命哀求:“大师哥,我真的知错了……当真是再也不敢了,求你就饶我这一遭罢……”此时才抹了把脸,脸上早已是涕泪横流,狼狈已极。
好半晌,才听得他沉闷地问了句:“你当真知错了?”
我仿佛是坠落悬崖的人猛然抓住了一根树枝,奔命急道:“知错了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当真再也不敢淘气了。”
他总算是松开了我的手。
我看见自己左手的手心肿起了半寸高,紫黑色的僵痕上还被生生打破了两处,血痕斑斓。
大师哥不说话,我不敢起身,也不敢哭,只有用右手捧着左手抽噎,疼得连手指头也再动不得一分一毫。我忍不住眼泪,又不敢擦泪,只任眼泪淌到下颌,点点滴滴碎落在地上。
大师哥一直都不再言语,我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消气放过我,却是半个字也不敢问。
房门轻响,我吓了一跳,却见闪进来一个天青色的窈窕身影,原来是九师姐。我一见是她,心下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厌恶。
我偷眼见她手中的黑漆托盘里是一个素白瓷碗,隐隐可以看见碗中褐色的药汁映出碗身上暗纹莲花,想来是给大师哥送药。
九师姐照旧是一贯地全当我不存在,进得屋来,袅袅婷婷走到桌旁,轻轻将药碗放在大师哥眼前的桌上,低低声音柔柔问道:“方才的药耽误了没吃,我这会子热了来,大师哥还是先吃了罢。”
我偷偷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个可恶的九师姐!见了大师哥的时候就比粉糖还甜腻,对了我的时候却比蛇蝎还恶毒。恼恨之下,竟不自觉地要攥拳头,可才略略动了一下手指,手心登时大疼,直疼得我连连倒吸冷气,一阵心慌。
“哎呀,血!”忽听得九师姐一声低声惊呼,“大师哥你的伤……哎哟这可怎么好!”
我也一惊,抬头正看见九师姐一脸又惊又痛的神情,再瞧大师哥,竟然脸色白里透青,倒不像全是生气的颜色。
大师哥没有答话,只伸手去拿桌上的那本书,九师姐抢上前,替他取过书递在他手上。大师哥接过书,朝九师姐轻轻摆了摆手,才朝我森然道:“今日落下的功课,今日就须得补上,听见没有?”
我赶紧答应着低下头,心想:大师哥是不是就此放我回锁风轩去了?
谁料他一把将书丢到我怀里:“跪到院子里的石头屏风西边,背熟了方许起来,你去罢。”
我狼狈地接了书,他说一句,我就低着头应一声,直到他斥道:“还不快去!”我才敢起身。
浑身当真是无处不疼,咬牙只爬起一半,背心里骤然一阵撕裂的剧痛,让我眼前一花,又软软跪倒在地上,眼瞧着身子不稳还要再跌到下去,我这个没有脑子的竟然想用手去撑住地面,全忘了自己的左手如今是半点也碰不得的。
果然,左手刚刚一触碰到地面,痛得我“嗷”地一声痛呼,一个跟头就栽倒在地上,将脸都摔破了。
真真是狼狈透顶!
更可恨还让讨厌的九师姐当场看了笑话!
没有人来扶我一下,我只有红着脸低着头,暗自咬着牙慢慢爬起身来。
石头屏风西边的地面上,是一片鸽蛋大小的卵石,分作雪白和鹅蛋青两色,一颗颗都立着铺砌作流云纹样。只是这貌似风雅之处,却一直是个我十分怵头的所在:我虽记不得自己给大师哥罚跪在这里多少回,但我却能十分肯定,我只要被丢在这个鬼地方罚跪,这两个膝盖便注定是要吃大苦头。每一回都是被大师哥扶起来抱回锁风轩,没一回是能再自己走回去的。
苦着脸瞧了瞧那一颗颗卵石,我也只能一闭眼,硬着头皮跪了下去,也顾不得整个身子到底哪里疼痛难过,只想快些背了书,也好早些逃回锁风轩去。
嘴里念着眼前书上的拗口文字,耳中却听得屋中传来九师姐的娇嗔声气:“……这好容易才好八成了,又何苦来生那么大的气,如今这伤口又迸开,让人瞧着都疼……大师哥,何苦来哉……”
隔了好一会子,才听见大师哥甚是低沉的声音,只是三个字:“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九师姐心疼得连连叹息,“大师哥是为了她才受这些伤,今日又是跟她生气才迸了伤,那风儿……”
“笛轩。”大师哥声音还是那么低沉,“我没事。”
我不想听这些,可屋中九师姐含了泪音的声气和后来极低的嘤嘤哭泣之声,还是钻入我耳中,让我听得如芒刺在背。
其实我心下也生出好些后悔:便是看在大师哥替我挨打的份上,我也不该再惹他生气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