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癸江镇已然炎热非常,偏今年雨水尤为不丰,一连多日百里之内晴空朗朗,是以更觉酷热逼人,竟将流火的七月提早了大半个月。
热些倒也罢了,对于大多百姓而言,大不了多出些汗水,回头多喝几瓢井水河水也便是了。顶不济便是躲在家里,纵然少挣几个铜钱,能凑合有口粥吃,熬过这晒死人的暑热也罢了。只是这苍天不雨,着实是无法将就,人饮畜喝之下,且不说井中水位都一降再降,平素汤汤奔流的饮马河都露出了半条河床,几条丈许宽的小河都已然断了水流,那地里原本绿油油的庄稼只是指望着农人肩扛手提的几桶水如何能够?都已然出现干枯之象。
眼看着便要有旱灾荒年,人们纷纷请来法师高僧,求雨祈福,哪料想陆陆续续折腾了十日有余,天上竟是连一片路过此地的云彩也没有。后来还是县丞从苍粼山请来一位善于扶乩的道士,卜得的结果竟然是“镇有清音”四字,众人煞是不解,有人揣测这应是要镇上建一座清音观,又有人说这是要镇上之人家家都挂上写有“清音”的符咒,也有人说是该当请上一台大戏,纷纷纭纭,不一而足。
说法虽多,奈何庄稼不等人,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好过举棋不定,于是主事的县丞决定先请来道士在土地祠里日夜演奏道家清音,并写了诸多符咒散与众人回家供奉,同时由各家抽丁,连夜用土堆起个土台,请县令齐大人手书了“清音台”,墨迹还未干透,便着匠人制成了匾额,悬挂于土台上。清音台还未完工之际,又着人四处去请周遭像样的戏班子来唱戏酬神。谁料想那派出的人正要出发,镇上却来了一行二十多号人的一个队伍,三辆马车上一辆坐人,两辆拉的都是演戏的家伙,后面还有五辆手推小车上也满是箱笼,一面杏子红色的旗子上用金线绣着五个醒目大字——“化雨清音堂”。
一听说这个在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大戏班竟然凑巧经过此地,而这名字又刚好应了乩文所示的“清音”二字,何况竟然还有“化雨”之名,众人都连声惊呼“天意如此”。这戏班刚刚投宿在镇上最大的“福安客栈”中,一众人凳子还没坐稳,便见一脸笑容的县丞,带着数位乡绅前来拜会,当然还带来了相当丰厚的见面礼。
“化雨清音堂”的班主名唤钟鸣山,三十出头的年纪,高挑身材,样貌清俊,见人也甚为谦和有礼,不似江湖艺人,倒颇有君子之风。待与众人落座相叙,被问及戏班中鼎鼎大名的台柱子“赛周郎”之时,众人方得知“赛周郎”正是眼前这位有几分秀才模样的钟班主的诨号而已。
县丞和乡绅们提出请钟班主带领戏班在镇上稍作停留,在连夜堆起的清音台上唱上三日,为百姓祈雨。钟班主却是颇为犹豫,并没有当时答应。县丞和乡绅退而求其次,说哪怕肯唱一日也好。钟鸣山也并未痛快答应,只说稍作考虑,等明日答复。县丞和乡绅不敢勉强,只得悻悻而归。
岂料第二日一早,钟鸣山竟主动去拜会县丞,答应连唱三日,日期、戏码全由县丞大人择定即可。
县丞喜出望外,立时便又备了许多礼物,拜请道人再扶乩问卜日期,卜得的结果竟是第二日便好。再拈了戏码一看,皆是《斩将封神》、《战金山》、《五鬼闹钟馗》、《混元记》、《挑滑车》、《闹天宫》之类,大半是化雨清音堂的拿手戏文。唯一的一出文戏《秋月蕊珠宫》,也是化雨清音堂当家正旦“青霜女”的得意之作,据说其中的《念亲》、《冥升》两折,听过之人没有不落泪的。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冥冥中当真有此定数,第二日一早,天色起了阴云,虽然并未见雨,众人却都看到了盼头,再加之难得能有机缘能一睹京城来的大戏班的看家绝活,是以整个镇子上的人几乎都跑到清音台来凑热闹,连周遭村上的人听闻此事,也都纷纷拥来镇上,一时间将个葵江镇闹得人头攒动,竟是几十年未曾见过的大阵仗。
一连着两日大戏看下来,整个镇上的人都如醉如狂。
果然是京城大班,远非周遭村镇戏班可比,场面实为可观,衣饰甚是华丽,台上更是人多角美,唱做俱佳。一众人有幸竟然亲眼见到《挑滑车》里一身白缎软靠、扮相英武非常的“赛周郎”在台上一口气连打了三十六个囫囵旋子,在《战金山》里头戴雉鸡翎子从叠起的五张桌子顶上接连三个倒翻后稳稳落在台板上一个一字马干脆利落,都是看得先是直了眼睛,之后猛地拼命喝彩,叫好声震天价响,简直将他惊为天人。
转眼间便到了第三日,正午已过,台上锣鼓如风,众人都翘着脚等看的押轴大戏《闹天宫》的第二折,终于是开了场。
四下里涌来的人将个清音台周围挤得水泄不通,不少人都觉着今日之后,只怕是这辈子未必还能有机会看到如此场面的大戏,所以越发的拥挤不堪。
看戏的人自然都只顾了自己能瞧得清楚些,难免便顾不得旁人,身量高大、体强力壮的便占了不少便宜,瘦小些的也只能将就些了,老人和孩子有人照应的尚可,势单力孤挤不过的,也就只得站在后面看个大概了。甚至不少孩童只能攀上树去,虽然离得甚远,能看个大致热闹便已经时分高兴了。
偏有个十一二岁书童模样的黑衣娃子却是胆大,独自一个人在远处看了一阵,甚是不甘心,便拼力挤入人群,在人与人的空隙中朝戏台方向钻去,惹得不少人斥骂。那孩子倒也不以为意,直一口气钻到邻近台下处,已然是一身大汗,小脸通红。
这孩子正是风儿。
风儿刚刚找个能落脚的地方将将站下,台上此时正好是孙猴子闹龙宫,八名扮作虾兵蟹将的龙套各自挥舞丈许长的碧蓝色旗幡,做出海浪滔天的架势,孙猴子在这八面旗幡之间翻着筋斗闪展腾挪,惹得台下一片如雷的叫好之声。风儿一见之下,也不住地跳着脚拍巴掌叫好,岂料身旁一个年轻后生一见这个个没长大的毛小子竟然挤到自己身前,故意叫好时将身子一晃,把风儿挤得再站不住脚,趔趄着撞到另外一个汉子身上。那汉子正眼瞅着台上看得高兴,给风儿一撞扫了兴头,随手一把便推在风儿肩头,风儿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身子已然是全不由己,直撞上左近的一个小伙怀里……如此几番推搡,将个风儿直挤到最前面,离戏台边不过三尺,竟是丈高灯台灯下黑的地方,全然看不到台上的情形。
风儿揉着给撞得疼痛之处,背对着戏台仰着头四下张望,琢磨着如何找个地方才能看戏,可惜就是只听得一片震天的锣鼓声和翻筋斗的人在台板上的起落之声,还有就是人们雷鸣般的叫好,却是找不到一个能够得上看到台上情形的地方。忽然,恍惚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只可惜周遭锣鼓声叫好声一片纷乱,那人说的什么却是全听不清楚。风儿侧过头一看,戏台边一个娇美妇人正一脸笑容地朝自己招手。风儿一愣,还是挤上前问:“夫人可是叫我?”
那妇人点头道:“借问小哥儿此时可否得闲能帮个忙么?”
风儿见那妇人和气,心中颇有好感,又见她脸露有事相求的殷勤之意,便道:“我就是来看戏的,也不知能帮什么忙。还有我不是小哥儿,我是女孩,你叫我风儿好了。”
那妇人上前拉住风儿的手:“好,风儿,我是这戏班班主的夫人,这台上再过会子哪吒便要上场,偏巧演哪吒的孩子方才突然坏了肚子,救场如救火,不知你可否帮忙临时扮个哪吒呢?”
风儿初时一听便觉甚是有趣,可随即却又挠挠头,迟疑道:“帮忙倒是没什么,只是我并不会唱戏啊。”
那班主夫人见她答应,便笑说:“那倒并没什么打紧,到台上自然有人照应你,全不需担心,你只跟着扮演李天王的那人就成了。”
妇人拉着风儿的手,领着她一路走入后台,还亲自取过缀满金线的粉莲花衣给风儿换好,披上浑天红绫,又动手给她将头发梳做左右总角丫髻,后发垂髫梳好,另取过粉白二色莲花发饰仔细簪了。待给风儿脸面上涂好粉妆油彩之时,拿班主夫人笑着赞了句:“风儿,你活生生便是个俊俏哪吒呢。”说起这哪吒的生日是九月初九,便顺口问风儿的生辰是否同哪吒一般,风儿却说自己记不得了。
风儿跟着扮演李天王的伶人一上台,台下便是一阵叫好,众人都道:“好个俊俏英气的小哪吒,当真就是个莲花粉藕化身一般,这一台上就数他顶尖俊俏。”
看着台上一身莲花衣的风儿,“青霜女”陆婉娘不禁叹息一声,她身边的钟鸣山却开了口:“你到底还是要多生这些事端。”
陆婉娘斜了丈夫一眼,又叹出一口气:“这孩子果然是如那姓吴的老仆所说,正是他家主人多年前被偷拐出来的小女儿,也不知这孩子被哪个丧尽天良的给卖做了仆役,如今竟然连自己的生辰八字都不记得了。我方才看她一副书童打扮,还以为她是个男娃呢。那老吴说得果然不错,方才给那孩子换衣服的时候我仔细看过,她心口上果然有一颗朱砂痣,右边眼角内也有很小一颗黑痣——唉,这孩子要是知道她娘因为四处寻她已然都急疯了,还不知要何等伤心呢。”
钟鸣山不想与妻子争论,只微微摇摇头:“婉娘,你还是如此容易相信陌生人的言语。”
婉娘一双眼睛却只盯着台上那个俊俏水嫩的孩子,好一阵子,方低声说道:“我如今有了孕,方知道这做娘的对孩儿牵肠挂肚的感觉……只希望这孩子能尽快回到她娘亲身边,苍天见怜,让她们母女早些团聚,能够共聚天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