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所幸并未太深又救治及时,更庆幸这暮宇天生心脏稍偏,是以虽然失血不少,但二更天刚过,暮宇便已然醒转过来,睁眼便急着问:“风儿……风儿看见……我的心么……”
秦正杰见他脉象虽弱但已然渐趋平稳,点头安慰道:“风儿没事,她已然明白是她错怪了你,这会子见伤了你,很是羞愧。你安心养伤罢,早些将养复原才好,别让她更生愧疚。”
暮宇失血神倦,合眼便又睡去。
一见秦正杰走出梨花溶月,渐渐远去,纤纤狠狠甩开拉扯住她的赵飞,飞跑进屋,一声“十二哥哥”出口,哭着扑在暮宇床边。
夜风如潺潺溪水,流淌过棋窗茶绿东墙边合抱粗的合欢树,将一朵绒乎乎的绯红色合欢花悠悠吹落在笛轩肩头。笛轩收回一直痴痴望向天边弯月的目光,才发觉手里的杨妃色银绡帕子已然给自己绞得不成样子,回身望了望仍旧透出朦胧灯火的雕窗,无声深深叹息。
轻轻走进屋,见半个时辰之前送进来的那盏乌龙茶只吃一口,桌上已然热过一回的饭菜仍旧是动也未动,一旁托盘上的药碗也是一样原封照旧,已然是又凉透了。笛轩踟蹰上前,想了又想,只是找不出劝解的话,也便低头不再开口,轻轻放下用热茶换去了冷茶,便又默默出了屋。
心知无话可以劝解,却也不愿远离,笛轩便有站在合欢树下,隔着窗上的碧色云纹宝花罗,痴痴望着屋中那个一直端然不动的朦胧人影,看的久了,只觉恍惚如梦。抬头望了望天上银光淡淡的下弦月,眉间更蹙起无限愁绪:想来这天上人间,心爱之人之物皆是一般的遥不可及。忽觉人生一世,凄凄冷冷,竟甚是无望无趣。
不觉间已然是天近三更,屋中的逸阳想来还仍旧是坐在桌旁看书,笛轩正犹豫要不要再进屋去给逸阳加一杯热茶,却抬眼忽见澜生正在院门口朝她招手,略略一思忖,还是轻步出了棋窗茶绿朝澜生走去。
澜生看笛轩朝自己这边袅袅走来,柔柔的夜风轻轻吹起她身上的藕荷色潞绸衣裙,周身仿佛裹挟了一团淡淡紫雾,翩然如凌波飘至,薄纱般的月光洒下,映得她头上银钗的细细流苏闪出星星碎碎寒光。澜生一时竟看得呆了。
笛轩给澜生看得低下头去,轻声问道:“四师哥可有何吩咐?”
澜生听她开口一问,方回过了神,也轻声答道:“并没什么大事,只是看夜已经深了,提醒你该回去歇着,大师哥这里有我。”
笛轩摇摇头:“我并不累,倒是大师哥有伤,心里又……”
澜生一摆手,打断了笛轩的话头:“他那个脾气你还不晓得?外表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是个能听人劝的性子么?他但凡心思能少深重些,也不是眼前这个光景了。今日风儿闯了那么大的祸事,他心里自然是不自在。何况今日午饭前他家里有人送了封信来,还是我给他送进去的,他看了信就一直阴沉着脸,当时写了回信便让家人火速送回去,也不知是不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笛轩原本微蹙的眉头益发皱起,回头朝棋窗茶绿深深看了一眼,重重叹了口气,轻声道:“听说,大师哥家中催他定亲,不知是不是真的?”
澜生正要答话,忽见屋内光影一动,忙拉了笛轩,二人闪身躲在梅树边一丛石楠之后。
隔了重重花叶,二人看见逸阳打开房门,缓缓走到廊檐下,抬头望向天上月亮,怔怔出神望了好一会子,忽然开口道:“三更天了,你二人也不必在此侯着,回去歇着罢,我过会子也睡了。”
澜生和笛轩对望了一下,只好一前一后自花丛后走出来。
澜生笑道:“笛轩说大师哥一直还不曾吃药,是以放心不下不肯走。大师哥既然吩咐,那我们先回去,只是大师哥要记得吃了药,也早些歇息。”
看他二人出院而去,逸阳独自在院中缓缓踱步,不觉便走到了锁风轩的角门边。逸阳骤然停住脚步,转身又朝自己屋中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思量再三,最终还是转身缓步出院而去。
月色暗淡,往石灵洞去的山路就越发显得崎岖幽暗,逸阳此时也不再轻松闲适,反而是越走越快。边走边在心下正叮嘱自己:只去悄悄看风儿一眼,见她无事便自回去,绝不耽搁。
忽然,这远处飘来的夜风里,却隐约可闻风儿凄厉的哭喊,逸阳的眉头瞬时便紧锁,再不能舒展。
眼看转过一块森然巨石便能看到石灵洞的洞口,走得飞快的逸阳骤然停步,转而飞身上树,自树上随着柔柔的夜风,无声腾挪起落,最终停在离洞口三、四丈远近的一棵高大水杉之上,隐匿于枝叶之间。借着暗淡朦胧的月光,影影绰绰看见风儿小小的黑色身影,瑟瑟蜷缩在前洞的石壁旁,哑着喉咙,犹自哭得天昏地暗:“求师父放我回去罢……宇哥救我……”。
逸阳觉得此时被生生割裂成了两个自己,一个要立时便想现身去安慰风儿,抱她去找师父讨情,千万再饶过她这一遭;一个却说风儿受罚也是咎由自取,不住提醒自己方才还决定只看风儿一眼便要回去绝不耽搁。两个自己都不肯让步,让逸阳全不知到底该如何才好。
逸阳正左右为难,那边哭喊的风儿却渐渐没了声息,许是累坏了。这边逸阳心下反而越发没了底,月光黯淡,看不清楚风儿的脸,便无法知道她到底情形如何。逸阳在几棵树上换了几个位置皆是看不清楚,直到后来好歹看见风儿动了动身子,低声咳了几声,之后便又一动不动,逸阳的心里才略略安了些。但随即煎熬又起,到后来竟是只剩下一门心思盼着天快些大亮才好。
千盼万盼,天光才微微破晓,听风儿嘶哑自语:“可算天亮了”,逸阳方略略长出一口气,此时才发觉自己疲累非常,背上的疼痛也益发重了,只好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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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熬到了眼见得东方天色泛出些许微明,我方得松出了一口气。胸口里越发闷疼,呼吸之间血腥之气益重,让我再也顾不上身上其他的痛处,拼命忍着胸腔喉头里的难受,只是不敢咳嗽。最后终是一个忍不住,还是小心着咳出了几声,就在这咳嗽震荡之下,胸口里登时便是撕裂般地一阵剧痛,眼前一阵阵的天旋地转。待我好容易捱过了这阵难受缓过神儿来,才发现捂在口边的手心里已然沾了鸽蛋大小的一块血迹,红艳艳的甚是好看鲜亮,便顺手将血迹抹在衣袖上。
墨色的衣裳就是好些,从来看不出血迹的颜色,不管是皮肉流出的还是嘴里流出的。
就着冰冷的水,我咬牙一气吞下三颗黑色的止血丹药,心口里的憋闷之感不仅全不见好转,反倒越发的难受。好在疼痛的感觉倒是似乎慢慢远去了,我便仍旧是蜷缩在石壁边合眼忍耐,渐渐觉出疲倦万分,昏昏然也不知是要睡去还是要晕去。
正晕乎乎不辨醒梦之间,我忽听得耳边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她在轻轻唤我的名字:“风儿,风儿,你身上还疼么?”
我陡然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潋滟模糊之中,恍惚有个水红色的窈窕人影,细细辨认之下,却是我以前梦中见过的女人。我想,她一定就是我魂里梦里盼望无比的娘。
她握着我的手,轻轻将我搂在怀中。我努力说出:“娘,我疼……”便再也抵挡不过心口里的憋闷难过,被生生坠下沉入一片混沌之中。
我最后的记忆,是有一道淡金色的光芒照在那张看不清的脸上,很耀眼,很玄幻。
也许,那不过只是初升朝阳的第一抹光辉照在了我脸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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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正杰心事重重地回到埋剑修真,便看到了站在飒飒青桐旁等候的逸阳,想来他是在此站了好一会子。秦正杰其实心里已将他的来意猜到了大半,便说了句:“进屋来罢。”
秦正杰看逸阳脸色泛白,眼眶发青,显见是未得休息的模样,又想到听澜生和笛轩说起逸阳这几日的情形,知他肩背之上的伤处仍未愈好,心疼爱徒,在落座之后便说:“你也坐罢,这会子只咱们师徒两个,坐着说话便宜些。”
逸阳答了声“是”,便恭恭敬敬在秦正杰下首欠身坐了。他心里窝了许多心事,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秦正杰略一沉吟,和颜问道:“昨日你家中来信,可是要回家去看看?”
逸阳站起身,躬身答道:“昨日是家慈差人送信来,说是家严已然做主,要为逸阳定下礼部尚书魏大人的独生女儿为妻,我姑母甚是喜欢,便已禀明了当今圣上。”
秦正杰抬手示意他坐下:“男大当婚,也是理所应当的。想来你父母为你择定的也必是贤淑端方的好女子,你要懂得爱惜。”
满腹心事的逸阳却并未再落座,思量了好一阵子,方讷讷道:“我昨日回信恳请双亲万万收回成命,逸阳不孝,不能在慈亲面前侍奉,实在是因为逸阳更愿意追随师父。那世子的身份,逸阳担承不起,并不能如爹娘所愿,与魏家小姐成亲后回到京中为朝廷效力……我、我并不愿意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官家小姐……”
秦正杰之前从未听逸阳提及此类家事,一时也不好多说,只道:“此等人生大事,你自己要三思。”见逸阳只是低头不语,秦正杰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逸阳的眉心一动,撩衣跪下道:“我是来恳求师父将风儿放出石灵洞的。”沉了沉,又道,“求师父让我替她去石灵洞罢,昨天夜里,我躲在暗处看着她哭喊了半夜,声音都嘶哑了,我着实是……师父,我……”他并非拙口之人,此时竟是找不出该如何措辞,只好干脆道,“师父就将她交给我,我用性命担保她再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只求师父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