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还只有豆大的花苞,山杏和桃花却已经开得如火如荼了,梨花仿佛是映了淡淡翠色光晕的雪,将带了若有若无碧色的白色花朵开了满树满枝。也不过才是三五天春日晴好,西府海棠、垂丝海棠也一夜之间就覆满了一树的胭脂雪,灿若云霞,花香醉人。
只可惜清明当夜,夜半四更时分,助恶东风骤然而起,无声肆虐之下,做了天地不仁的摧花手,竟是一夜之间几乎将无数刚刚绽放的花朵摇落了大半。
天色微明,逸阳推开房门,抬头看到昼见数日的太白星光芒已弱,随着天色渐亮,这颗耀星逐渐隐去,略略觉得心安。举目却见海棠枝上只剩了零星的花朵和未放的花苞,颇显得憔悴可怜,倒是满地落花如雪,密密匝匝,虽然零落却鲜艳明媚依旧,分明是春明正好时节,一却被场东风肆虐,只剩了个残春模样。
不忍践踏,逸阳取过扫帚,轻轻在落花中扫出一条尺许宽的小路,直通到锁风轩的角门。正要放下扫帚,却见留儿正朝自己跑来,一见逸阳便急道:“大师哥可不好了,风儿身上烧得火炭儿一般,人都病迷糊了。”
一掀开碧裯绡帐,逸阳看见风儿颊上额上的一道道划伤,眉头便皱了起来。
逸阳轻轻唤了两声“风儿”,风儿昏沉沉中应了一声,却仍旧双目紧闭。逸阳伸手在她额头一试,眉心越发皱得紧了。轻轻掀开被子,将风儿的右手拿出来正要把脉,却见她手掌上被擦破了鸽蛋大小的一块,露着鲜红的血肉,其余手腕手背手指上,零零星星地竟是还有十几处划伤,逸阳抬眼朝留儿看去。
留儿看他眉心紧锁,忙道:“我当真是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弄伤的。昨晚上,风儿晚饭前跑回来就倒在床上,我看她脸色不好,脸上还给划伤了,问她她说是跌了个大跟头,又说是放了一天的纸鸢累得过了,央求我跟大师哥说想和风儿说些体己话,单独拿些饭食来锁风轩我两个一道儿吃。可等我拿了饭食回来,风儿已然是睡着了,怎么叫她都不肯起来,说累得不成。我看她也着实是累得狠了,就由着她睡了。
看等到快二更,她还只是睡,我给她擦洗干净换了衣裳,她只是困得睁不开眼睛,我问她身上怎么跌了这许多伤,她合着眼只是不答。等她睡沉了我就回去了,谁知今天一早来叫她起床,叫了几声她也不应,一摸额头,竟是烫手的,我方才晃着她在她耳边叫,她迷迷糊糊只说‘疼’,也不知到底是哪里跌伤了。”
逸阳想起昨日晚饭后,贺南鸿来寻自己对弈,二人缠斗不觉烂柯,一局终了,都已然过了子时,便没来看看风儿,哪知她竟又出了事。
真真教人懊恼。
-----------------【镜头转换】--------------------------
这一场病直拖了七、八日方才好利索。
我不敢向任何人提及“九离山林芳伊”或者“潜州杨朝客”,也不敢提及鬼村子和血桃花,可我心里却老是忍不住去想,那两个鬼气森森,阴风恻恻的人偶,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们是不是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我之前还以为那个像我的“方一”是个好人,却不料她竟然是个被人厌恶诅咒的坏人。
对方一这件事我很失望,不过那一日的苦倒也不算白吃,阿贵虽然讨厌,但还是个言而有信的汉子,我做了栖霞村的首领大王,也就成了有十几只“鱼鹰子”的“渔人”。
这些“鱼鹰子”倒也还算得力。按照约定,虎哥儿负责打探了抱石村的确实消息后来通知我,同时阿贵领着我挑选出来的“精兵强将”,在附近的墨池桥待命,之后便按照我的吩咐行事。
首先倒了霉的是蒋顺官和他弟弟蒋吉祥。
他两个上山拾柴,给我的“鱼鹰子”们围住,这两只草包,只吃了几拳几脚就哭爹喊娘。我觉得玩得不够,吩咐虎哥儿去传令,于是这两个倒霉蛋被扒光了的衣裳,逼他两个腰上围了几片麻绳穿着破叶子,自己各自去捡了一坨牛屎顶在头上,一路哭着回村去了。临走前,阿贵给他两个每人一脚,告诉他们,谁要是敢跟家里人说一个字,就每天都收拾他两个一顿。
我身为坐收渔利的“渔人”,从始至终都并不现身,只坐在远处山坡上发号施令,看着他们狼狈样子,笑得不住打跌。
原来做渔人这么好玩。
于是阿贵和虎哥儿各自得到了我赏的一颗五色琉璃珠子,惹得其他的“鱼鹰子”眼馋不已,我又拿了六师哥送我的枣泥糕分给他们,看他们一个个自以为得了便宜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好笑。
回去越想越有趣,实在忍不住,偷偷只讲给宇哥。
宇哥听了却直皱眉跺脚:“这不是又闯祸啊祖宗?”
我原本兴头正高,他这话仿佛兜头便是一盆冷水泼下来,我登时便翻了脸:“怎么是闯祸?我又没出手,你不愿听就算了,日后可别想我再跟你说话!”说罢扭头便走。
宇哥见我恼了,慌忙一把拉住我道:“风儿啊,我又没说我不愿听,我只是担心你——下回你带了我去成么?我陪着你。”
我看他极是诚恳,才点头答应了。
不过两日之后,虎哥儿便又急急给我送来消息,探得蒋元宝正独自在河边洗磨农具。
看来我报仇雪恨的好时机到了。
蒋元宝给我那十几只“鱼鹰子”团团围住,开头还煞是嚣张,嚷嚷着若是阿贵他们几个敢动手招惹他,他必定要带了整个抱石村的孩子一路打到栖霞村去。
阿贵这个蠢货,一见蒋元宝样子凶顽,竟然不敢动手,反而犹豫着不住朝我这边看,我忙闪身避到树后,暗骂一句:“中看不中吃的废柴。”
这时候,倒是一旁个子瘦小的金锁煞是伶俐,张口骂道:“呸!你先能过了今日再说罢,看不打破你的狗胆!”
虎哥儿见状也跟着道:“贵哥,动手罢,今日若不把这狗东西打服帖了,日后咱们麻烦更大。”
阿贵皱着眉苦着脸,吭哧了两下,最后总算一咬牙:“动手!我还就不信收拾不了你这么个贼王八!打!”
十几个人拳脚齐下,元宝只开始的时候反抗了几下,未几便已经给打翻在地。阿贵更是仗着身形比其他孩子都壮大,干脆骑在元宝身上,揪了元宝的头发,逼得他仰起头来,便有来旺等几个孩子,轮番将巴掌扇在元宝脸上。虎哥儿也不甘落后,和金锁两个一人一脚,不住踢在元宝屁股上,逼着他像狗儿一般不住跪爬。
元宝早已没了方才的硬气,哭得脸上一道道全是黑泥引子,只是不住求告:“贵哥饶我,哥哥们饶我啊。”
偏阿贵正骑得兴起,只不住地催:“元宝马儿,再跑快些!”回头朝虎哥儿一挤眼睛,“这匹懒骨头马儿,还须再多踢几脚才成。”
虎哥儿咯咯儿笑个不住,边踢边道:“贵哥,让我也骑一会子成不成?”其余众人一听,也纷纷都嚷嚷着也要骑马,一时间大呼小叫,比方才还要热闹。
元宝驮着阿贵,跪爬得本就甚是吃力,身后又给不住地踢打,苦不堪言,一见这一群孩子都要骑他,吓得不住地哭着求饶:“贵哥饶我啊,我以后都听贵哥的……我没招惹你们啊……饶命啊……”
我越看越是畅快,摇着头哼唱起《庆丰调》,和了阿贵的哭得沙哑的求饶之声,煞是有趣。
宇哥在旁拉了拉我的衣袖,悄声道:“风儿,让他们收手罢,你这口气也出了,莫要再多生事端。”
“胆小鬼。”我瞥了他一眼,摇着头一字一顿说道:“我——还——没——玩儿——够。”心下愈发得意,干脆一步三晃地从树后走出来,笑道:“你招惹的不是阿贵,你招惹的是小爷我。”
元宝一见是我,登时眼里要冒出火来,也不顾自己头发给阿贵扯着,猛地一晃身子,将阿贵摔翻在地便要爬起身。偏阿贵那家伙手狠,人虽是给掀翻在地,却是抓住元宝的头发并不松手。蒋元宝给他生生扯了个趔趄,又跪倒在地。
这厮口里却仍旧不肯服输,不住口地朝我骂道:“原来是你这个野娃子在背后捣鬼!上回你师父为了给我出气,当众打烂了你的屁股,这回我要告诉你师父去,包管他打死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娃子!”
我还没开口,阿贵已经一骨碌爬起身,朝着蒋元宝的背上就是狠狠两拳:“你贵爷爷我今天先打死你!”
元宝给打得一个嘴啃泥便摔在地上,口里却仍是不住:“贵哥你们别听她的啊,她是少爹没娘猪狗不如的野娃子,你们要是听了她支使,那就是连野娃子也不如了……”
我心头火起,上前一把揪住蒋元宝头发狠狠一扯,朝着他脸上便是一拳,元宝的鼻子登时便又淌下血来。听他大声惨叫求饶,我略觉快意,回骂道:“你爹才猪狗不如呢!你便是猪狗不如的儿子!”
后来还是宇哥死死拉住我,我想了想,拍拍手起身踹了元宝一脚,转头朝阿贵道:“让他发誓,不听话你们就接着打。”
元宝按照阿贵教的,发誓说不告诉家里人,只说是山上摔伤的,发誓绝不寻仇,绝不告状,日后就做了阿贵的一条狗,一辈子背叛之类的,若是有违誓言,全家不得好死。
身后跟了这群大呼小叫欢蹦乱跳的“鱼鹰子”,一路之上我心情甚佳,想来大将军得胜回朝,只怕也不过就是我此时的威风情形。
宇哥却只是不放心,待阿贵等人拿了我的“封赏”散去之后,拉着我不住地追问我是如何收服这群“鱼鹰子”的。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讲出血桃花的事情。
宇哥有些恼火,连连跺脚:“风儿啊风儿,我知道就是清明那日对不对?你偷偷一个人跑出去到底做了什么?大师哥问我的时候,我可是按照你吩咐的说你和我放纸鸢整整玩了一日,连赵飞都帮你圆谎,你到底那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回来又是伤又是病的,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么?你瞒了旁人也罢了,怎么如今连我也不肯告诉了?咱们都生分到了这个地步?”
我几乎要忍不住讲给他听,但最后,我终究还是没有。
我只是“哼”了一声:“你既然想不出法子替我出气,我只能自己替自己想法子,你若是想我不跟你生分,就多哄哄我,兴许哪天哄得我高兴了才告诉你。”
第三天下午,我正跟着大师哥在棋窗茶绿习字,忽听得顾澜生跑进院来,在门外就急着叫“大师哥”。
大师哥刚说了声“你进来”,澜哥就已经推门进来,一进屋就皱着眉道:“大师哥,师父叫你赶紧带了风儿去知剑堂。”转头指着我道,“你说你这丫头又闯了什么祸事了?”
我心下暗道“大事不妙”,只是赶忙摇头:“没有——不干我的事。”
“风儿啊风儿,你就死鸭子嘴硬罢!”四师哥咬着后牙指着我摇头,“上回那个老头又来了,这会子还在师父面前又说又哭的,他儿子脸上又青又紫,眼睛都肿成个包子样,你说是不是你又去闯祸了?”
“就是不……”后面那“干我事”三个字还没出口,我的胳膊却给大师哥一把捏住,他手上也没个轻重,我疼得“哎呦”连声,耳边听他带着怒意的声音:“风儿你还不说实话!你以为你如今还受得住上回的板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