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清明。
太白昼见,经天,第三日。
秦正杰在四更天时分,便已然独自出离山庄而去。
天边一勾残月,冷光黯然,骤然风起,吹起零星几点纸灰,仿佛暗夜里的几缕孤魂,飘摇无定。那纸灰是一张燃尽的素笺,上面是一阕词,九十九字,字字如血:
近清明、春草又凄凄,尘生缕金衣。
伤朱颜为土,白杨堪柱,燕子谁依。
可道漫漫六合,无地著相思。
辽鹤归来后,物事全非。
更有延平一剑,向风雷半夜,何处寻芳伊。
叹世间何物,堪作玉弹棋。
到年年、无肠堪断,斜阳里、独自掩荆扉。
何况又、禽声杜宇,花事酴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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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还算顺利,倒也不枉费我这两日一番苦苦思量——自有鱼鹰子来替渔人捉鱼,渔人不用下水。
出了栖霞村一路向北,走过黄花梁尽头,在一片荒草里,我找到阿贵所说的“大石头桩子”,其实是半截已遭损毁的白石石碑。这石碑完好之时,想来应该是相当高大,即使如今只剩了半截,余下的残碑也几乎和我一样高。
拨开荒草,我围着石碑走了一圈,却只看见石碑上满是斑驳的砍剁痕迹,所有字迹早已尽数毁去,半个字也辨识不出,心下未免颇觉失望。
从石碑处折向东边走出不远,果然在一片荒草中辨识出一条依稀的小路。小路沿着山势蜿蜒向东北而去,一路上杂树丛生,荒草漫漫,越走越是崎岖,越走越是低洼,到后来竟是走进一处狭长的山谷之中。
山谷两侧山势拔地而起,巨石峥嵘,陡峭险峻,怪松生壁,不见天日,谷中草木繁茂,藤树葱笼,所以越发的暗翳。日光不及,草多花少,连蝴蝶鸟雀都不肯来,周遭竟只剩了隐隐有些水流之声,人行其间,总觉得一股阴阴的森然之气裹在身侧。
环视眼前这个所在,我也生出些胆怯,几乎萌生退却之意。
万一迷路呢?万一天黑呢?万一给大师哥知道呢?
突然,我看见前方左手边的林木之间似乎有个房舍的屋檐,便往前又走了十几步,转过树丛,果然看见葱茏茂密的树木掩映之中,确确有一间小小的石板房舍。
我跑到屋前,喊了一声“请问可有人在么?”支愣着耳朵等了一会子,也没听到回应。细看之下,才发现屋子的破木门半开着,便上前轻轻推了一下。谁料那木门竟早已经糟朽,一碰之下,砰然倒地,倒把我吓得向后一跳。
我等不及那木门倒地震起一片经年尘土徐徐落下,就大着胆子偷偷伸头朝那屋中望去,却是空空无人,蛛尘满屋。小小的一间屋中不过一床一桌一灶,都是久已蒙尘,家什用具早已凌乱破烂,怎么看也不像有人居住的模样。因这屋中弥漫的糟朽气味,隐约让我想起了一心观,我反倒不觉害怕了。
离开那空屋继续前行,山谷潮湿密林丛生,这条小路上明显已是久无人迹,越发地不好辨识道路的所在,我干脆只沿着山谷一路走过去,看到一条浅浅的溪水,便再找不到小路的任何踪迹了。
站在溪边四下打量,正不知该往何处走才能往阿贵所说的胭脂坡而去,突然看看脚边悠悠流过的溪水里,竟然漂来几点花瓣,忙蹲下身捞在手中。那花瓣不过指尖大小,莹白如雪,其上洒着几星点子,正是极正的猩红色——血桃花!阿贵他们说只有胭脂坡上那个鬼村子才有的血桃花,这正是我此行而来的目的所在。
我也懒得再去找路,就踩着荒草,逆着溪水而行,一路上可见溪水中间或便有点点零落的花瓣漂来。小溪随着地势一路蜿蜒折曲,好在不甚陡峭,走了好一阵子,绕过一片极为茂密的黄桷树和几块巨大岩石,眼前竟一下子豁然开朗,日光陡然耀目,原来是已然出得了那阴暗的山谷。
抬头看看天色,应该已经是未时了,想来这里应该离阿贵说的胭脂坡相去不远,只是并没有看见什么村舍,也不知道他们说那个都不敢去的鬼村子到底在哪里。
不过既然那些桃花瓣是在溪水里见到的,我就仍旧沿着溪水而行。
我跟阿贵他们打赌,只是拿到血桃花给他们看,至于我是不是一定进了鬼村子,他们又不会知道。
想想栖霞村的那帮孩子还真是容易对付。
今天早上,我去栖霞村,将前天去镇上师哥师姐们送我的吃食送给了阿贵福全他们几个,他们就都忘了以前与我打架的事情,愿意和我一处玩儿,彼此互相拍着肩膀,都说日后大家都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
若是以前,我一定只顾了拉着他们玩耍,可这回却是不同,我并不是真心要找他们一起玩的——我如今要做渔人,我要捉了栖霞村的这些鱼鹰子,去抱石村捉蒋元宝那条泥鳅鱼。
我说我要做栖霞村这群孩子的首领大王,如今的首领阿贵当时就不干了,带头领了孩子们就嚷嚷问我凭什么我一个外来的能做首领大王。我自然是有备而来,从怀中掏出几颗大师哥送我的五色琉璃珠子,迎着日光在他们眼前晃动。看得他们个个眼中放光垂涎欲滴,我点着他们说,日后哪个若是听我差遣替我做事,我就将这么漂亮的琉璃珠子赏给哪个。
阿贵毕竟一直都是栖霞村这些孩子的首领头目,终究还是不肯甘心让位于我,又嚷嚷说他们是绝不肯听从一个女娃子的号令。我问他女娃子那里不如男娃子?他仗着个子比我高大,便说女娃子只会哭鼻子撒娇,胆子又小,做不得首领。
我一脸不屑,问他们你们这一群男娃子当中可哪个会功夫?我并不想和他们动手比高低,便也不等他们回答,就将入门的拳脚功夫随便演练了一套,已经让这班村娃子目瞪口呆,个个嚷嚷着要拜我为师。
平素师父不准我们在人前卖弄,这回若不是为了收服这帮鱼鹰子,我才不肯让他们开眼界呢。
偏阿贵仍旧不甘心,又说女娃子胆小遇事只会尖叫,做不得首领。我见只剩下他一个,便干脆说要与他比胆量,阿贵却摇了头,说他不跟我比,又拍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要是我敢去到鬼村子折一枝血桃花回去,就证明我胆量超群,他们就心甘情愿奉我做首领,日后都听我驱使。
我之前都没有听过还有个什么“鬼村子”,自然也就不晓得鬼村子到底有什么可怕。
栖霞村的孩子们都七嘴八舌地告诉我,鬼村子是谁都不敢进去的。
好多年前,那个鬼村子里的人都给鬼杀了,死人的血流得满地都是。村头原来就有一株很大的桃树,据说那些鬼竟然把村里若干婴孩剖腹取心后挂在桃树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在桃树下汇成了一片血池。那桃树因为给童血泡过,所以此后开出的桃花竟然是细小幼嫩的白色三重花瓣,花瓣上有猩红色的血点子。
我不知道什么是鬼,也不知道鬼到底有多可怕,难不成鬼还能比我大师哥可怕?
我一口应承下来,反正我一定要收服栖霞村的这帮鱼鹰子,我必定要蒋元宝好看!
我正边走边琢磨着下一步要如何支使栖霞村的孩子去收拾蒋元宝,猛然间树上乌鸦“呀”地一声大叫,直直冲天飞起,我给吓了一跳,一扭头,才发觉溪边树木掩映之间,果然隐约有零星的房舍。
这村上之前应该也有三五十户人家,房屋虽然大半都已然没了屋顶,可剩下的房屋墙垣却比栖霞村还高大些,也不知道这里的孩子会不会比栖霞村多。若是他们没都被杀了,想来这个村子应该比栖霞村要好玩得多。
走在这些荒废多年的房舍之间,只见一处处断壁残垣,枯井废墙,却是静无一声,不见一人。
我并不觉得害怕,记忆里的一心观也是这样破败荒芜的样子,老师父带了宇哥回来之前,我都是独个从早到晚地在荒草断壁之间玩耍。
微微风起,携来淡淡花香,奇怪,怎么还夹杂着些香烛的气味?再一辨别,还能闻到焚化锡箔的味道。
这气味让我说不出的厌恶。
香烛铺子的气味最让人生厌,难道这地方竟然还开着有香烛铺子?
又是一阵风来,卷来了零星的白色血桃花花瓣,其间竟然还间杂着些翻飞的黑色小蝴蝶。
黑色的蝴蝶?不对,那是烧过的纸灰,我见过。
香烛气味越发清晰,我忍不住便追寻过去,竟然在一座半塌倒的房舍前,看到了摆放整齐的供果、燃去了大半的香烛和尚未化尽的锡箔冥纸。
不知为何,我竟会觉得这地方有似曾相识之感,心里莫名其妙,竟然连一直最令我生厌的香烛气味的似乎都淡去了许多。
或许,是这里有什么地方像一心观么?
这房子?这荒草?这地上的瓦砾?好像又都不是,可我就是说不出地还想多看两眼。好奇怪的地方。
对了,谁会给一座空房子烧香上供化纸钱呢?
鬼不会给鬼烧香,那么这个烧香的人就应该是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并没有走远呢?
我忍不住还是要去看个究竟,或许那人能给我讲讲这里的故事也说不定。
绕过这个房舍,抬眼就看到了十几丈外,一棵合围粗的桃树上,开满了白色洒红的花朵。微风过处,花瓣如雪,飘零而下,半埋住树下摆放齐整的供果、香烛和化尽的锡箔冥纸。
我跑到树下,也顾不得厌恶香烛气味,跳起来去抓那空中不断飘落而下的花瓣。要是冬日的雪花能像这花瓣一样可多好,不会触手便化去,也不会冰凉冻得手发疼。
独自玩闹了一阵,我才又想起我想找那个烧纸的人,拍拍脑袋正要去找,才发觉天色已经不早,想起要赶紧折了桃花带去栖霞村,否则天黑之前肯定是赶不回山庄的。
虽说今日清明放假,可要是大师哥知道我天黑还没回去,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三脚两下爬上桃树,攀上花朵最多的一条树枝,想折拗一支粗些的花枝,不想用力攀折却未能折下,于是我挽起衣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跟那不听话的花枝子死扛较劲儿。谁料用力过猛,花枝是折下来了,我却一个筋斗从树上便倒栽了下去。
只听得一个女人“哎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