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轩自悔失言,说出这等孟浪的话来,便住了口不再言语。微微跳动的烛火,映照着她睫毛上还有几点莹莹的碎泪,颇为楚楚动人。
澜生知她是个端庄稳重之人,绝非信口胡说,遂轻声问道:“莫非——你知道风儿的来历身世?”
笛轩抬起盈盈的目光,却只向澜生望了一眼,便又转向了桌上摇曳不安的烛火,过了须臾,仿佛下了决心一般轻轻咬了下嘴唇,也轻声道:“我并不知道风儿的来历,不过是略有些疑问罢了。”
澜生似是不经意地“哦”了一声,一双俊美的眸子始终静静瞧在笛轩脸上:“什么疑问?”
笛轩的眼光更垂低了些,轻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茉莉清茶,樱唇被烛光映得如同带露花瓣一般娇艳莹润,顿了顿,才幽幽说道:“风儿双腿恢复知觉的那日,大师哥让我赶紧去告诉师父,我片刻不敢耽误,一气跑到埋剑修真,远远看到师父正送一个人出屋,我就……我听见那人临走时还回头说了句:‘秦掌门可不要忘记应承太师叔的事情,那妖孽已经十二岁了,若是再继续将她留在山上,只怕迟早还要生出塌天的祸事来。’”
澜生眉心已然紧蹙起来,还未等笛轩说完,便忍不住问道:“那人可是个二十多岁的瘦高个子,左足还略微有些跛?”
笛轩轻轻“啊”了一声,抬起眼光,眸中满是惊讶:“正是,你也见过那人?他到底是谁?又从哪里论出来个什么‘太师叔’呢?”
澜生点了点头:“我一会子说给你,你可还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师父只是说了句‘我自有分寸,请千万代为恳请太师叔再许我些时日,秦正杰以性命作保,必不会发生太师叔担心之事。’那瘦高个子神情很是倨傲,‘哼’了一声,向师父说话很是不客气:‘若迟早都是个留不得的,反不如让她早去早了,秦掌门还是不要一味心怀妇人之仁的好。我师父既能知晓那妖孽在秦掌门这里,就必定也能知晓她此后的下落,若是不得已到了要劳烦我师父出手的地步,那可就半点子也由不得秦掌门了。’我当时听得心惊肉跳,直躲了他们走后好一阵子我才敢出去找师父。”笛轩手捂心口,嘴唇微微颤抖,过了好一阵子才又恢复了平素的和婉,“咱们山上只有风儿一个是十二岁,他们说的那些‘妖孽’、‘留不得’的话,莫非是……”
“你也别往坏处想,那人应该也不是坏人。”澜生摇摇头,伸出手轻轻在笛轩单薄的肩膀上拍了拍,“旁人未必识得他,我偏巧倒是晓得。那人好像是姓李,也许是姓米,我当时听得也不大真切。他虽然年轻,却是庄师叔祖的徒弟,论起辈分来,咱们师父还要唤他一声“师叔”呢,他自然是要摆些架子。”
笛轩眨眨眼睛:“怎么还有个‘庄师叔祖’?我竟从没听说过。”低下头思忖了一下,不由更是诧异,“每年只许咱们上离苍峰一次,就是去祭拜各位祖师前辈,我也曾觉得有些怪道:怎么咱们山上的所有长辈就全都故去了呢?师父就连个同门的师兄弟也没有?只是看每年到那时节师父都脸色极为难看,想来也没人敢去问他。”
澜生长叹一声,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晓得。那位姓李还是姓米的师叔,也是前年过年的时候,我碰巧在师父屋里见过一面,当时我和你现在一样,也是一肚子的疑问,后来就偷偷追着问大师哥,不过你也晓得大师哥那个性子,能问出来就怪了。”
笛轩看看天已经过了二更,便道:“我还要去给大师哥送些茶点,四师哥若是也要去瞧瞧大师哥,咱们便一同走罢。这个时辰,大师哥必定还在看书。”说罢便立起身,轻轻一声长叹,“他这几日咳嗽得越发频繁,却……这是何苦呢?真真是何苦呢?”这后一句,已经仿佛是自说自话了。
澜生也跟着起了身:“我今日原本打算要去看看风儿,这会子索性也不去了,还是跟你一道儿去瞧瞧大师哥要紧,或许也能帮你劝他一劝。”说着,拿过笛轩的藕色斗篷给她披上,“你也要自己保重自己。”
笛轩用纤纤玉指将斗篷带子仔细打做兰花结子,唇角绽出一抹苦笑:“风儿每日里只愿意和暮宇在一处,有暮宇那边四下里挖空心思给她淘换吃的玩的,她哪里还会在意旁人去不去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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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坐牢也比我如今的情形好过些!
尽管我素来讨厌每日一大早起就被从床上赶起来,无论寒暑都要连滚带爬地去梳洗,唯恐误了早课要被大师哥责罚,可现在,我虽说是不必担心起床迟了,可每日里都被困在这五尺床上爬不起来,别说跑出去玩,我甚至连窗外的情形都看不到,当真是无聊透顶!我曾经盼着每天都能赖在床上偷懒不去练功不去念书该多好,可如今,我却是恨透了这张破床,每日里不知要捶它几十拳,却还是不解恨。
我总算是明白了,在床上偷懒这种事情之所以教人舒服,其实说到底,不过还是要能够由着自己的性子,就是想不起来的时候就不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就起来,那才自在,如今像我这样连翻个身子都要等旁人来帮忙的狼狈德行,根本就半点也不好玩!
也许是白天里昏昏沉沉地睡多了,此时已经天近三更,可我却还是半点睡意也没有。身边的留儿姐姐已经睡熟了,听着她均匀的轻轻呼吸声,看着青砖地面上洒落的淡淡银色月光,我睁着眼百无聊赖,渐渐在心里也生出几分落寞。
也不知熬过了多久,我好容易才似乎有了几分朦胧的睡意,却忽然听得门外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只是那人语气虽急,声音却不大,我只得努力支棱起耳朵凝神细听:“你不能去!若是给大师哥知晓了定然要生气的。”我辨认出那是澜哥的声音,登时兴味大起。
“他哪里还有心思来管我?他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还管我做什么?顾澜生你躲开,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这个说话的是九师姐!原来是他们两个在吵架,嘻嘻,这个忒有趣,看你顾澜生那日还朝我发脾气,看你九师姐还打我折腾我,哼!这会子小爷我乐得看你们两个狗咬狗!
“我也不让你去!风儿心智未开,她哪里懂得什么?你找她又有何益?
陡然听得澜哥提及我,登时把我吓了一跳,挠挠头,心下甚是纳闷:他们两个吵架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啊?这些日子别说去闯祸了,我连动都不能动,这平白无故的我又招谁惹谁了?
“她心智未开?我看她可是手段高明得很,她那一副鬼心思瞒得过你们却瞒不过我去,这些日子分明九是她处心积虑欲擒故纵地整大师哥,我当真是再也瞧不下去了!”
皇天爷爷呐!九师姐这句话真真是要彻底冤死我!大师哥不整死我就是他开天恩了,我怎么敢整大师哥?还处心积虑、欲擒故纵?我就是有那个脑子,又哪里有那个胆子?九师姐这是还嫌我活得不够艰难还是嫌我死得太慢?
“笛轩,回去罢,别让大师哥听见,我知道你的心思都在……”澜哥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得似有打斗之声断续传来,其间又断断续续听澜哥低声急道:“笛轩你住手……我拦着你当真是为了你好……你就算是……”
突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登时半点声息皆无,我挣扎着想支起身子,却是不能,又怕惊醒了身边的留儿姐姐。我正支楞着耳朵努力想凑近窗户细听,猛然间听得澜哥和九师姐几乎同时低低唤了声“大师哥”,我登时吓得身子一缩,赶忙老老实实躺好,耳朵却还是拼命仔细辨别外面的动静,只听得大师哥说了句:“你两个都随我来。”
又听九师姐心有不甘的声音:“我要找风儿,她就是一副灵丹妙药。”随后只听得大师哥的一句“不许去!不关她的事”,之后就再没了任何动静。我瞪着眼睛支楞着耳朵又等了好久,周围却只剩了一片午夜的静寂,除了我和留儿姐姐轻轻的呼吸声,再没有了半点人声。
我狠狠叹了口气,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莫名其妙,却只能瞪着黑乎乎的房顶发呆。
我早就知道这个九师姐瞧我不顺眼,我在她那里更是没少吃亏吃苦头。在旁人面前,这个九师姐从来都是个娇娇柔柔的水样女子,可但凡是单独对我的时候,那一贯都是横眉冷对,只要有机会修理我,绝对是下手毫不留情。
呸!她瞧我不顺眼,我瞧她更不顺眼!说我整大师哥,她简直就是睁着眼胡说八道,哼,要不是怕又招惹大师哥,我必定有办法好好整治整治这个蛇蝎美人九师姐。
说到大师哥,我忽然心生感激,今日倒是幸亏他这大菩萨及时现身,若不是他拦住那个坏心肠的九师姐,只怕她今晚来者不善,鬼晓得她要是跑来寻我晦气会怎么收拾我。
虽说一想到大师哥,总是让我从心里发憷,这时候想想,又觉着大师哥似乎也不是太坏。自从他牵着我的手走进客栈第一次见到师父,掰着指头一算,到如今都已经过去了五个寒暑。这五年里,若是他不打我就好了。就像我刚刚来到山上的那几个月,我和宇哥跟他住在一处,虽然他也总是一张冷脸,可也不是像如今这么惹我讨厌。那时候他也带我出去玩,虽说不如和澜哥昭哥他们出去的时候那么自由自在,可也还凑合,总不似后来总是板着张臭脸教训我。而且那时候他好像也哄过我逗过我,可惜日子久了,也都记不清了,如今记得清楚的几乎全是他训我骂我罚我揍我。还有我生病的时候,他还抱着我哄我吃药,怕我夜里踢被子再受了风寒,他就守在我床头……不对,我怎么好像迷迷糊糊觉得哪回他哄我吃药的时候都打我。唉,不能再细想了,再想就觉得他还是挺凶的,尤其是他桌上的那根乌木戒尺……打住!就此打住!千万不能再想了,我后背寒毛都竖起来了。
算了,想点好事,最近他确实是没打我没骂我,本来嘛,我天天趴在床上还能闯什么祸?这几天听见他咳嗽来着,看来他果然是病了,没有精神头来管我,是了,不光是四师哥,那日留儿姐姐也说大师哥似乎有些憔悴,难不成这大菩萨当真是病了?难不成还是被我给气病的?要不九师姐干嘛要说我是什么好药材啊?难不成她是要煮了我给大师哥吃了治病?
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很久,总算是理出了点子头绪:想来是因为这回我闯了祸,师父就怪罪了大师哥对我管教不严,大师哥受了训斥,心里就不痛快,于是,他就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别扭闹得太过,他自然就生病了。
要是这么算起来,倒也能说是我把大师哥气病了。不过我也很冤啊,大师哥这人一向小题大作,不就是他心里窝火么?那他打我一顿出出气也罢了,何必自己折腾自己?搞得四师哥九师姐最后还是全都归咎到我身上,迟早要寻我的晦气,最后倒霉的还是我。
唉,难道我当真是天生的木鱼命?
第二日,大师哥再来看我的时候,我便留意瞧了瞧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阴沉天光黯淡,大师哥的脸色晦暗神情黯然,全不似他平日里清朗光润的容色,果然是憔悴得很是明显。
他照旧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看着我,坐了一会子,忽然掏出帕子,掩住口咳嗽了几声,他似乎有些尴尬,便站起身,过来给我掖了掖被子,低声说了句“你好好歇着罢“,就转身出门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