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我又是一个人托腮坐在道观大殿门口杂草斑驳的石台阶上,眼巴巴地等着老师父回来。
我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但梦里我还从未经历过离别,所以我只知道,老师父一定会回来。于是我无所事事,只望着天上的云彩,看它们变幻成各种奇怪的形状,从天亮一直等到天黑。
天黑了,却是不见星月,黑森森的道观里到处飘着蒙蒙如缕的雾气,一切都看不清楚。我又闻到了大殿里那些楠木经年糟朽的气味,周遭没有一丝声音,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到处都是阴沉沉的气息,似乎世间一切都沉沉睡去,只有我还醒着。
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院中,凄惶惶四顾茫然,似乎是害怕,又说不清害怕什么,似乎是伤心,又辨不出什么值得伤心,心口里似乎是在被什么东西啮咬,活生生地在疼,可我却一动也动不得,一声也出不得,仿佛被凝固在琥珀里的一只小虫。
这个梦醒来的时候,我仍是一动也不能动,心口里也仍然在疼,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肉。正惶惶然难受,借了窗口透进来蒙蒙微明的曦光,朦胧看见身旁是大师哥侧卧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头一松,悄悄向他身边靠了靠,又小心着不敢贴上他身。只不过觉出身边有人,我就能合眼安心睡去。
等早上起床之后我就彻底清醒过来,我仍旧是想躲开大师哥,躲得越远越好。偏偏这瘟神浑然不觉,或者,就是他故意要招我讨厌,对我竟然像押着犯人似地寸步不离,连小爷我吃顿饭他都在旁边盯着,真是见过讨人厌的、没见过这么讨人厌的。
被关在锁风轩的这五天里,因为九师姐送来的饭食不好,让人看见饭食也没什么胃口,我每日里几乎就是指望着窗口里送进来的点心果子充饥。今日早饭时分,大师哥还将他份例的煮蛋也放到我碗中,我给他盯着又不敢不吃,可我饿了这几日之后,一下子吃了这许多食物,胃中当真是说不出的不受用。到了午饭时分,我其实一口也不想吃,可在大师哥眼皮子底下,我又不敢跑走,给他用眼光逼着勉强吃了半碗饭,当然这也幸亏是我们这个桌上多了一碗云腿茭白汤,否则我连那半碗也吃不下。
如是的日子一连过了五天,我也认了命,他愿意盯着就盯着罢了,我不招惹他似乎也就能相安无事。好在每餐里总会有那么一两样我爱吃的菜肴,饭也就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渐渐我也就又能吃一整碗饭了。肚子被饭占据了,糕饼点心便有些吃不下了,这两天四师哥送给我的肉松酥糕和宇哥给我的一大包青梅糖,都只好先委屈一下存在桌上的盒子里,待我日后慢慢吃来。
只是,有件事有些奇怪,宇哥说我被关的那五天里,他也被二师哥每天从早盯到晚,根本没机会在我窗口放些蜜饯糖糕什么的。于是我也就缄口不问了,我可不想听谁告诉我,说那些救命的吃食都是那个讨厌的瘟神施舍给我的。
--------------------【镜头转换】--------------------
逸阳瞧得出风儿这几日吃饭吃得别扭,其实他对于这种一边自己吃饭、一边还要盯着风儿吃饭的麻烦事情,他自己也一样别扭。好在这几日眼瞧着风儿的两颊日益红润丰盈起来,逸阳心下也颇觉安慰,只是一想到自己这种恶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头,又不由得暗自叹息。何况逸阳一贯行事谨慎,从不愿别人认为自己身为大师哥便有特殊,但这几日可是破了例,每餐都额外多添了一个风儿喜欢的菜肴,只为哄她多吃几口饭。虽说自己已经用体己钱给在厨下,可逸阳心下也还是甚觉此举不妥。
逸阳素来是个不喜多言的性子,风儿也照旧是一副不知就里的懵懂样子,七岁如此,八岁如此,一直到了快十二岁竟还是如此,这五、六年里只见她个子长高了些,脾气性子竟是全不见长进,逸阳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这年逸阳从京城省亲归来,母亲仍旧一定要管家江忠信一路送逸阳回山,逸阳也仍旧是应承下来,但到了九离山外五十里的镇子,便下马执意命江管家回去,江忠信这些年下来也已是吃透了这位大公子的脾气,自知必定拗他不得,只得听命停步,带着从人恭恭敬敬目送这位少主人远去。
逸阳将母亲给逸阳所带之物仍旧命管家带回,自己只拿了随身之物,独自步行回山而去。
仍旧是黄叶满山的清秋时节,逸阳一路行来,倒也颇有可赏的景致,只是今年逸阳的心事却是格外沉重。逸阳已经年过十八,父母提出要为他择一门当户对的亲事,除此之外,便是要逸阳离山返回京城,承袭世子爵位报效朝廷。
逸阳虽人在山野,却并非寻常布衣白丁,而是当今皇帝宠妃江贵妃的侄儿、兴宁王江廷的嫡出长子。这个天潢贵胄的身份,除了师父秦正杰,其余师弟师妹皆不得而知。逸阳也从不想让别人知道。
当年锦王叛乱,逸阳的祖父、当时的兴宁王江慎明在朝堂上惨遭乱刃分尸,京中刀兵四起,叛军贼寇大肆屠杀高官贵胄,江家也不得已仓皇四散逃命。忠仆江永寿带着逸阳逃出京城,前往潞州投奔江慎明昔日的得意门生彭思国。主仆二人一路上为躲避追兵露宿夜行,不知吃了多少苦,偏偏就是当时娇生惯养一副大少爷脾气的逸阳,再也受不住野庙荒祠的夜寒,刚刚进入潞州地界便执意要住店。哪知潞州知府彭思国已然被叛军所杀,逸阳主仆二人才一投店立时便被发觉,寿伯护主殉难,若非当时秦正杰正巧路过出手相救,逸阳恐怕也和跟了江永喜逃走的二弟倜阳一样,落得个横死荒村的下场。
那时经历了这一番多日的流离逃命,逸阳也明白了自己原本尊贵的身份在此时却是个要命的祸事,因为担忧还有贼人追赶,对秦正杰也只说自己名叫江之龙,被杀的乃是自幼将自己养大的叔公江寿,叔公是京城里的小本生意人,此来是出门办货,却因为露财招惹了贼人才遭逢此劫。此时江寿被杀,自己已无处投奔。
当时一身落魄的逸阳能得机缘随秦正杰回山,逸阳深感庆幸,又因为对于自己当年的任性,害得忠心耿耿的寿伯身中多刀惨死于自己面前,逸阳每每想起便深觉愧疚悔恨,自然也就越发严于律己。数月之后,秦正杰见逸阳人品资质都甚为优秀,又喜爱他性格沉稳,终于答应收逸阳为徒。逸阳本也十分钦敬秦正杰,能得入门自是喜出望外,愈发更是时时事事皆以秦正杰为楷模。虽说初入门墙之时也没少挨打受责,可对秦正杰的钦敬之意,追随之心,却是随着年龄而益发坚定。
比起承袭皇封去做兴宁王世子,逸阳倒是更喜欢自己这个九离门首徒的身份,能够跟随秦正杰,在九离山上过这等闲云野鹤的日子,不知道比京城中那种俗务纷繁的日子要逍遥多少倍。
第二年朝中拨乱反正,锦王被诛,太子登基,新帝恩准逸阳的父亲江廷承袭了兴宁王爵位,并下旨四下里寻找江家失散的骨肉。又过了两年,逸阳随师父外出之时,才意外得知各州各县都还在寻找自己,才对师父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逸阳在十二岁的时候再次见到了母亲,母子分别将近四年,自然难免一番难过。逸阳的母亲江王妃只生养了长子逸阳、次子倜阳和小女夣月,知晓年仅五岁的次子倜阳已经横遭不测,夣月年纪幼小,又是女娃,而这些年长子逸阳却音讯全无,王妃以为逸阳也已遭遇不幸,白日里仍旧掌管阖府大小家事,到了夜晚却是常常哭泣不已,到得逸阳再见到母亲,母亲已然是诸多病痛,一双眼睛也因为长年流泪而视物不清了。
好在骨肉终得团聚,父母见儿子虽然失落在外,但在九离山上学得一身文武本事,出落得人物风采卓然,又查得九离门掌门秦正杰虽人在江湖,却是个避世高人,也便同意了逸阳仍旧回到九离山继续学习。
每年九月二十六是逸阳母亲的寿诞之日,为了慰藉母亲的殷殷思子之情,逸阳每年循例赶回兴宁王给母亲拜寿,虽说每次回家也不过是小住三日便又要离开,却也是母子一年一度的团圆之日,总算能让母亲的身体又渐渐恢复康泰。奈何王妃如今只剩下逸阳和夣月这一子一女两个亲生孩儿,每每一见到这唯一可仰仗的长子,江王妃便是忍不住一番伤心落泪,待到三日期满,母子分别之时,江王妃更是流泪不止,百般不舍。
逸阳也知母亲所盼的便是自己早日离开九离山回到府中,娶妻生子,承袭兴宁王位,合家共聚天伦,但逸阳却并不喜欢王府中的生活。
母亲系出名门,乃是前朝宰辅洛同光的长女,自幼家训极严,嫁为兴宁王正妃之后端方持家,颇有贤良淑德之名。就是在母亲这“贤良淑德”的名头之下,生性风流多情的父亲江廷,先后纳了六位侧妃,其余还有诸多的妾室和滕人。母亲除了逸阳和夣月,还要教养庶出的三弟霁阳、四弟恄阳、五弟碧阳和另外两个妹妹觥月、泓月。
富贵荣华,光风霁月,妻贤妾顺,兄友弟恭,从外表看来兴宁王府何其教人艳羡,可在这样的家里,会让逸阳觉得说不出的聒噪。何况,逸阳还会是不是地想念起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