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退强敌的兴汉军意气风发之际,幕后的林旭依然在暗中观察着陈凉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是如何熬过了生死攸关的第一道门槛。随着陈凉转危为安,林旭作为幕后推手捏着的一把冷汗总算可以擦去了。
说到底,下棋的人有时会比身在局中的棋子还要紧张几分,毕竟你知道事情的越多,需要担心的因素也就越多。尽管从一开始陈凉就表现得十分出色,但林旭仍然不能肯定他走得了多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神祇的谋算虽然超乎于人类的智慧之上,不过决定成败的因素远不止谋算这一条,在一盘棋局没有结束之前,谁敢说一定能笑到最后呢?
江陵兴汉军总督荆州军政事务府
一架枝叶繁茂的葡萄藤下,摆着一张古朴的青石桌,两个石墩。不远处,一壶浊酒搁在红泥小火炉上,壶嘴“哧哧”地冒出白气,司徒雅与陈凉分持红黑两色棋子对弈。
“对不住了,大将军。看来这一盘,又是末将我赢了。”
在陈凉这个高段棋迷手上赢下一盘,司徒雅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张狂,此刻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
的确,司徒雅倒是不至于贪图两人打赌那一局五十文钱的小小彩头,而是他为自己能跟顶头上司的私人关系如此亲近而高兴。想必等日后坐稳江山论功行赏之时,陈凉也不会忘却陪着他下棋的某人。
这时,面色平静如水的陈凉,着实叫人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怒哀乐的神色变化。
尽管刚输掉了一盘棋,陈凉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高深姿态,淡然地说道:
“好了,今日就下到这吧!进攻巴蜀之事,你弄得有些眉目了?”
既然提起了公事,司徒雅即刻收敛笑意,正襟危坐地说道:
“回禀大将军,末将联络了巴东郡守单宁,只要您答应保全他的郡守之位,单宁愿意举城投效我军。”
闻听此言,陈凉登时皱起眉头,神色不悦地说道:
“嗯,要继续当郡守可以商量,不过他不能留在巴东当郡守,这地方必须用信得过的人选。”
司徒雅也是深以为然,他连连点头说道:
“是,末将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还在跟他继续谈条件。”
信手捏起一枚棋子,陈凉的目光凝视着这个小东西,说道:
“唔,不要光准备谈,要是那家伙顽固不化,或者想耍什么手段,要有动武的准备。”
“末将明白,我这便去安排。”
说着,司徒雅正要起身之际,忽然又被陈凉抬手拦了下来,说道:
“等一等,你急什么呀?我是说能不动刀枪最好,现在得让单宁明白,我们随时可以动武,但你不要真的这么蛮干。斗而不破,你可明白?”
闻声,意识到陈凉是要摆出一副凶恶的姿态吓唬对方让步,司徒雅只能哭笑不得地说道:
“是,末将遵命。”
司徒雅转身离去后,陈凉端详着棋盘,似乎若有所思。这时,由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悠然说道:
“陈兄弟,你这日子过得好生悠闲哪!”
闻听此言,陈凉抬头一眼望去,随即他站起身来,结巴着说道:
“林大哥……不,林府君。”
缓步由光影斑驳的树荫下一路走来,林旭面露笑容,说道:
“呵呵呵呵,你我弟兄之间不必如此客套。私下里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不叫你大将军,你也不要叫我林府君,如何?”
“哈哈,那敢情好。”
勉强干笑了两声,陈凉像是自我解嘲似的应了一声,跟着林旭坐到了陈凉对面,适才司徒雅所在的位置。
一贯相信野性直觉多过理性思维,陈凉透过常年与山中野兽周旋的猎人生涯,形成了探查危险的敏锐嗅觉。判定林旭对自己并无恶意,因此陈凉才接受了对方此前隐瞒真实身份与自己结交的行为不是阴谋算计的一番说辞。只是话虽如此,陈凉心里面还是难免觉得不舒服,再度对上林旭的时候,总觉得浑身上下都有几分不自在。对此,林旭是洞若观火,他一眼便看穿了陈凉对自己的抗拒,不过这并不影响林旭今天要做的事情。
很是不见外地替自己斟满一杯酒,林旭端着白皙胜雪,晶莹如玉的长沙窑瓷杯,说道:
“秦失鹿,天下共逐之。陈兄弟,你是比其他人先走了一步,现在开始摆大将军的谱,未免太早了些。”
闻声,陈凉笑了起来,适才一直板着脸,不是为了彰显身份地位今时不同往日故作矜持,委实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着眼前这个十分熟悉的陌生人。
连续深呼吸数次,陈凉目光坚定地望着林旭,缓缓说道:
“林……大哥,我曾经发下大愿,以功德换取薛家满门超生,这件事……”
听到这里,林旭连忙摇头,说道:
“人道之中的事情,只有靠你自己想办法才行。那些在人道以外的事情,纵是你不说出口,我也会尽力帮忙的。”
前些时候,当陈凉初次获悉林旭真身乃是神祇,极度震惊之余,他马上差遣得力亲信手下在荆州全境寻觅高人隐士,向他们打探涉及神道的种种内幕消息。
红尘俗世乃是修行者的陷身泥沼,若不能超脱凡俗约束,自然谈不上有何寸进。固然,高人隐士自己孑然一身,他们可以不在乎权贵的威势和手段,但是人生在世总免不了有三亲六故的牵绊,毕竟大家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在修行者们背后的家族和师门源流,多少也难免跟世俗社会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既然有此前提在先,那些隐逸山林的高人隐士们再想要拒绝为陈凉提供服务,那又谈何容易呢?
经过一番细致入微的请教探查,陈凉对与神祇有关的事务,可说是所知颇为详尽。在某些方面,陈凉的见闻之广博不亚于以敬奉神明为职业的专业宗教人士。
天道在上,神祇不打诳语。这对修行者们来说是基础常识,陈凉要是连这个规条都不知道,那也未免太孤陋寡闻了。
犹豫片刻,陈凉只得选择继续相信林旭的承诺真实可信,点头说道:
“嗯,那就拜托您了。”
话音停顿了一下,陈凉再度开口之时,略显吞吐地说道:
“林大哥,那个……”
这时,林旭眯起眼睛看着陈凉,对比眼前这个手握权柄后,心思变得越发难以揣摩的兴汉军大将军,回想起昔日淳朴豪迈的山村猎户,他不禁感慨人类的可塑性之大,的确是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之外。
“哦,有话你尽管直说,我一直当你是自家兄弟,何须如此见外?”
被林旭这么一挤对,陈凉关子也卖不下去了,他苦笑说道:
“那好,俺想知道,你为啥要变成凡人的模样来跟俺认识……”
闻声,林旭抬手打断了陈凉未能说出口的话语,双方陷入到死寂一般的沉默之中。短暂的沉寂过后,林旭声音低沉地说道:
“从前有些事情发生,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现在你想知道,可是我不能告诉你,至于等到什么时候能说出来,那时我会说的。现在我不能说的,你也不能问,知道了也是有害无益。”
这套堪比绕口令般冗长拗口的道白,足可以把不明内情的人直接听晕了,赶得上著名的那个“我们知道某些事情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某些事情我们不知道。”这不是林旭在跟陈凉打马虎眼,为了规避天道感应必须如此,他可以隐去了对话中的敏感词汇。所谓无故泄露天机,不单是凡人受罚削除福禄寿,神祇一样要遭受惩戒,有些话千真万确是不能随便诉诸于口的。
无知者无畏!陈凉现在已经过了这个阶段,咂摸一下林旭话中的滋味,他估计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随之转变话题说道:
“林大哥,不如下盘棋吧!”
这时林旭的眉毛一挑,笑道:
“嗯,也好,不过我更喜欢下围棋。”
闻听此言,陈凉有些不明所以,反问说道:
“为啥?这不都一样吗?”
随手从棋盘上拾起一枚木制棋子,林旭微微一笑,说道:
“象棋的变化太少了,得失输赢算得太明白,实在没多大意思。”
在地球上流传着一句俗语,先秦重大道,盛行围棋。汉唐重武功,风靡象棋。
黑白两色棋子构成的围棋是仿效天地阴阳变化,同时适宜借用来表示战略布局,象棋则是对具体战斗和战术的假想模拟。这两者从思想深度和变化多端层面上来讲,象棋显然不及围棋深邃难测。正因如此,人类制造出了深蓝等一系列计算功能无比强大的超级计算机,依靠着海量运算能力穷举,可以在象棋的棋盘上战胜最优秀的人类的棋手,不过一旦进入围棋领域,计算机的运算能力就占不到多大便宜了。
在围棋之中有许多东西微妙得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这就好比弃子争先这一招。人类棋手能够理解何时需要弃子的意义在于夺占先机,计算机则无法理解白白丢掉己方棋子,去抢占什么先机的意义何在。
陈凉命人撤去了桌上的象棋,另换了一副围棋上来。稍后,林旭点起了带来的一炉香,与陈凉开始手谈对弈。
下了一会,陈凉逐渐品出这盘棋的滋味非同一般,林旭落子全无杀气,倒像是在故意向他展示某些东西。
向来善于利用直觉感受外界变化,陈凉察觉到林旭跟自己下棋的用意不简单,嘟囔着说道:
“先占边角,后图中原?”
这时,林旭直如充耳不闻般自顾自地落子,说道:
“若按地势而论,天下有四边、四角和中原,刚好是一个九宫格。如棋局四角是关中、河北、江南和蜀中,四边是河内、河东、荆北和汉中。金角、银边、草肚皮呀!当今之世群雄逐鹿,谁能在开局占住边角,日后也就有了一份立身之本。”
说罢,林旭又随手在棋枰上落下一粒棋子,他冲着煞费思量的陈凉微微一笑,说道:
“关中、河北皆已陷入胡人之手,锦绣中原还在大秦朝廷手中,荆北已经在你手里,余下的是五个选择。河东、河内距离太远鞭长莫及,可以忽略不计,剩下的只有三个选择,江南、蜀中、汉中。陈凉,你打算从何处着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