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以来,大秦帝国的法定首都始终是关中咸阳,另外两座陪都分别是春秋时代的旧都雍城,以及作为三川郡的郡治,由周代开始营建的洛邑,而今的洛阳城。
现如今,大半个关中地区在铁勒大军在铁蹄下痛苦呻吟,即便皇帝有心前往雍城避难,那也得问一问铁勒人是否同意让开一条西去的道路。故此,剩余的现实选择只有一个,赶紧效法周平王放弃关中向东逃奔洛阳,避开铁勒人的兵锋锐气。
闻听宗正秦无忌的谏言,秦八十五世那白皙面颊当即泛起了一抹不健康的红晕,他剧烈咳嗽起来,流着眼泪说道:
“咳咳,这……朕岂不是要重蹈周平王的覆辙,切切不可如此。朕到了黄泉,有何面目去见历代先王?咳咳……”
人老成精的太尉李奉贤此时颇为知趣地凑近皇帝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陛下,您听这外面的喊杀声,好像是越来越近了。若是继续迟疑不决,老臣只恐耽搁下去,等到想走的时候,咱们也走不成了。”
性格软弱,缺乏主见的秦八十五世一听这话,他立时没了主意,马上将求助目光投向满朝的文武大臣,话音颤抖地说道:
“卿等有何良策,以解朕燃眉之急?”
话音落地,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是死一般的沉寂和压抑,三公九卿和大臣们谁也不吭声,他们倒是笃定得很。
前日,趁着新君大发慈悲之机,公卿们提前把家眷和金银细软等物都转移到咸阳城外,如今算一算脚程,估计这当口都该到洛阳了。既然免除了后顾之忧,大臣们也有充裕的时间跟秦八十五世皇帝陛下慢慢耗下去。城外的铁勒人固然强悍,不过精锐秦军也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天下皆知,胡人不擅攻城,即使以诡异手段攻破了城门,但要消灭驻守咸阳城内的十余万精锐秦军,绝非旬日之间所能做到的事情。
此前,大臣们之所以轮番上前谏言,危言耸听地恫吓皇帝,无非是打算藉此捞取更大的晋身资本。今后国家会怎么样,其实他们并不在乎,只要自己的权力还在,万事都好商量。
长久的沉默压抑,殿外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双重折磨终于摧垮了秦八十五世的精神防线。这时,只见他涕泪横流地说道:
“朕……咳咳!朕准了……迁都洛阳。”
得到了皇帝口谕,太尉李奉贤即刻转过脸,道貌岸然地说道:
“郎中令、卫尉何在?”
在九卿之中,郎中令负责主管宫殿警卫,卫尉则是掌管着宫门警卫。如果皇帝准备移驾洛阳,首先需要他们两个调动军队随行进行保护。
当太尉叫到两位大臣的官衔,二人随即由人群中出列,冲着明摆着一副死了亲爹娘凄惨模样的秦八十五世叩拜,说道:
“微臣等叩见陛下,聆听圣训。”
太尉李奉贤咳嗽一声,他转头看了看皇帝此刻六神无主,一点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李奉贤只得唱起了独角戏,说道:
“陛下刚刚已有口谕,即日迁都洛阳。汝等火速调动军士,拱卫陛下的车驾前往函谷关。”
郎中令和卫尉跟满朝大臣一样,心里跟明镜似的,当下他们也不多说什么,直截了当地说道:
“下臣请陛下赐予虎符。”
真的要把虎符交出来了,这时皇帝好歹也提起了点精神,毕竟这是军权哪!疑虑不安的目光交替在两位公卿身上游移,皇帝声音颤颤巍巍地说道:
“咳咳……卿等可有把握安全护卫朕出城?”
见状,卫尉李楚接过了话头,说道:
“启奏陛下,郎中令大人现有一万五千人马,微臣也掌管着一万军马,足可保陛下万全。”
认真考虑了一下,似乎也没别的出路了,秦八十五世只得掩面而泣,他哽咽着取出了两枚虎符,分别交给卫尉李楚和郎中令司马操之,无力地摆手说道:
“卿等立刻去办吧!”
大人物们已然准备好了迁地为良,那些无法从咸阳逃走的平民百姓则成了这场兵祸的最大受害者。
今时今日,整个咸阳城仿如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犯罪现场,烧杀掳掠已是家常便饭。
那些隶属于主力部队的铁勒士兵在嫡系将领们督促下,仍在遵从着思结祢度大汗的命令,继续朝宫城方向发起突击,与秦军士兵逐条街巷进行肉搏撕杀。从中小部落被强征入伍的炮灰士兵失去了约束,他们早已按捺不住****,只要看到年貌尚可的女子,不管是在大街上还是民居内,立马就脱裤子提枪上马,丝毫不顾及场合和周围观众们的心情如何。
那些世代生活在关中的老秦人也不是没了血性的阉鸡,当他们奋起反抗之际,双方的激烈冲突在所难免。
在一户靠近倒塌的人家里,匆忙赶回的男主人远远地望见了自己的妻子被七、八个铁勒士兵排队侮辱,他大吼一声操起扁担冲上前来。没等他冲到近前,一名在附近巡逻的铁勒兵就发现了这名反抗者,当即弯弓搭箭射向他。
“噗!啊!娃他娘——”
势大力沉的箭矢由背后直透胸膛,正欲保卫家园的秦人口吐血沫颓然倒地,片刻后已是气息全无。
下层游牧民的生活是异常贫苦的,许多草原人家里连一口铁锅都是传家宝。许多来自被铁勒吞并小部落的士兵,随身携带的自备箭矢都是用燧石箭头凑合着打磨出来的。
不问可知,这些继续沿用打磨石器工艺制作的箭头,在技术上跟几万年前人类猎人射杀动物所用的同类器物没有任何差别。
在去年战败后,大秦帝国向草原上的三大联盟支付了一笔数额庞大的赔偿金,付出钱粮绢帛换回了短暂的和平时期。然而,这些赔偿落到一般牧人手里的,那是少之又少,只是养肥了大小可汗和部落头领们。
这些穷得眼睛发绿,放开手脚大肆劫掠的铁勒士兵,对敢于反抗他们奸.淫掳掠强盗行为的人只有一种道理好讲,叫对方永远地闭上嘴巴。
原本在咸阳城定居的居民人口便有近六十万之众,再加上由于躲避胡骑威胁进入城内的百姓,如今怕不有百万之多的平民聚集在咸阳城中。
随着行为愈发放肆的抢劫者和不甘忍受欺压的民众冲突不断升级,外出抢劫的铁勒人已经不敢三三两两地入户抢掠,最低限度也要以百人队的规模集体行动。若是据守咸阳的秦军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发起反攻,一举将铁勒人赶出咸阳也未尝没有可能,奈何秦八十五世皇帝业已被大臣们所描绘的恐怖场景吓得魂不附体,他全无奋起反抗的念头。
这时候,秦八十五世所仅存的一点勇气,无非是命令宦官们取来御用的铠甲和兵刃,协助他穿戴整齐,好在跑路时保持形象光鲜。
“启奏陛下,车马业已准备完毕,请陛下乘御辇移驾出宫吧!”
闻听卫尉李楚的奏请,全身铠甲闪耀着珠光宝气的秦八十五世,面色苍白如纸地在众多宦官宫女的搀扶之下,勉强爬上了龙辇。
不同于此前皇帝率领群臣出巡的堂皇气派令人艳羡,这一回是仓皇夺路而走。大秦帝国千年积累下来的无数奇珍异宝,馆阁中陈列的万卷图书典章,以及秦八十五世死鬼老爹留下的后宫三千佳丽,到了这个生死关头是全都顾不上了,皇帝唯一挂念的就是他那些贼心不死的兄弟们。当秦八十五世一想到这些人落入铁勒人手中,可能对他产生多么大的危害,哪怕是这位性情软弱的新皇帝,心肠也不由得硬了起来。
权衡思量着利害关系,秦八十五世皇帝转过头去,冲着骑马随行的宗正秦无忌说道:
“宗正,汝速带一队兵士往诸王府邸,命他们随驾前往洛阳巡幸,若有抗命不遵者,朕准你先斩后奏。”
在心中念叨着无情最是帝王家的古训,秦无忌不敢怠慢,现在是顶头上司考验他忠诚度的时候,稍微犹豫一下都有可能被认为立场不够坚定,秦无忌马上应承下来,说道:
“是,下臣领命。”
安排好了心头最为挂念的一桩大事,秦八十五世不无眷恋地看了几眼咸阳城,依依不舍地下令移驾东都洛阳。
全副武装的大队秦军拱卫着新皇帝和公卿们的车驾,一路上快马加鞭,急匆匆地从皇宫向东出了城门。后方那座正在冒起滚滚黑烟的帝都已经不值得留恋,皇帝等一行人马直奔渭水浮桥方向而去。
眼睁睁看着大秦皇帝和大臣们集体跑路,驻扎在咸阳城外铁勒人倒是很想出兵追击逃跑,现在问题是他们根本腾不出手来做这件事。
分散在关中各地抢掠袭扰的铁勒军就有十万以上,适才攻击咸阳城又冲进去了二十多万人,此刻这些人正陷于胶着的巷战中无法抽身。铁勒大汗思结祢度手里满打满算剩下十来万人马,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装样子的老弱残兵。动员数量几乎相等的兵力,在河渠纵横的平原上尾随攻击一支做好了战斗准备的精锐敌军,这个想法不管怎么来看都是够脑残的。
颇为无奈地望着狼狈而逃的大秦皇帝,思结祢度为错失了生平最具纪念价值的一件战利品而扼腕。惋惜了一下,他迅速调整思路,重又恢复了大草原上枭雄霸主杀伐果断的本色。
俗语说得好,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事到如今,咸阳城犹如树上熟透了的果子,稍微再加一把力就能拿下来,多少也能弥补一下思结祢度这份没能活捉大秦皇帝的遗憾。
当想到了这里,思结祢度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立即冲着身边的侍从一挥手。随之,一阵苍凉高亢的号角声响彻云霄,这是铁勒人预先约定的总攻击号令,又仿如是在为行将覆亡的大秦帝国奏起一曲悲凉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