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灵川用一种欣赏的心情来看这一碗甜丝丝的梅花茶。
寻常的花茶,哪怕再美,过了沸水也是会变得枯黄,不单单是花瓣,就连茶水也会如那样一般颜色,可这碗茶却不会。
又啜了一口,齿颊留香。
黄灵川握着这茶盏子一边摩挲一边出神,不由得想起她,这样甜蜜的茶竟然突然就不甜了……
是茶不甜么?
好像也不是吧?
从前他从不相信异闻中那些阴差阳错的故事里解开了姑娘的衣裳却什么也没瞧见的说法,如今他却信了。
她就是他的。
他看或者不看都是。
他只在意她是不是安好。
于是,几乎想不到旁的。
想来也是奇怪,他曾经也因为她钻洞逾墙,也曾夜半悸动到辗转反侧。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让他这样冷静克制地想要和她有些堂而皇之的秘密?
想要让她不再有暗夜心惊的秘密,让她能坦然的面对每一个睡得好不好的问答?
扪心自问,细思恐极。
“所以,我是真心爱上这个三小姐了。”黄灵川有点儿慌,不因为他发现自己真心爱上了这个祖母给他定下亲事的女孩子,而是因为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三小姐的想法而慌张。
曾经的他,祖母以太妃娘娘的身份给他订了婚,于他而言,是一份祖母给的寄望,他就认下了这个姑娘,后来,他听说王妃要下手的时候他只是怕再有真心被毁灭才不顾一切地甚至有些疯张。
后来,他因为三小姐和黎夫人闺房对话中对他的那么一丝丝体贴而铭感五内……一心要保住三小姐和黎府,这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
本来皇亲门阀之间的婚事都是寻常,同荣辱共进退,他究竟是几时对她动了真心的,一时之间他只觉得不可名状……
他细细思索,一切都好像脑海里飞着的断线的风筝,明明心中有数,却不可捉摸。
或者说……情爱本就是朝朝暮暮点点滴滴的?
不然,何以思及为难心会痛,何以念及温存会缠磨呢?
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色,他又有点儿忍不住了,那些因为情分安顿下来的心突然踊跃了起来,他有想要逾墙偷香去的想法了。
可是想想刚才……
他要是再去,她只怕会羞死了吧?
如此……不如……
“进来!”门外守夜的无为进来了。
“找个院里的仆妇给三小姐送去。不用等回信。多给些赏钱。”黄灵川递过去一张折好的信笺。
无为接过信来走出门去,黎府不比王府庭院扩大,说是入夜下钥,整个府里也就算是安稳下来了。
看看天色,这会儿送信,想送的合情合理,难啊。
四顾无人。无为索性走出庭外,不为带人守卫在那里。交接了一下,无为就腾身越起,不见了。
黎府不大,很快,一封信就飞到了三小姐门口,屋里刚刚收拾利索,三小姐看起来像是心情不好,灿儿不敢一个人守夜,玲珑才要出门,去抱着被子枕头来陪她。
一张信笺像是落叶似的落到她脚边,玲珑四顾之下,只看到远处院墙上有个人向着她这边深深行礼,三拜之后就转身而走,只一纵身,无影无踪。
想来是黄大公子派人传书,玲珑不敢耽误,进门送去。
此时三小姐卧在床帐中,听说有信,起身来穿了鞋子,披上一件寝袍,束好襟腰,便来开门,站在门前才想起来要笼一拢头发。
玲珑就着门口把信递进去就退下了,三小姐走到桌边灯下去看。
那信笺上花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旁边有一行楷书写字,仿佛是半阙词,又不是。
闲庭看过朝夕处,等闲东西南北风,独一绝世比酒浓,斟酌、斟酌,不是暗香断魂休。
又有行书小字数行,上面写着:独酌梅香饼,幽情无从数、无处诉。知前怨之过。恕罪恕罪。明日早朝。只怕会忙。添衣加餐。勿念。
读到此处,三小姐秀眉轻皱。
他的意思她如何不懂啊?
可是……
在阁女子,哪怕不是待字闺中,也是要守着规矩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道理,她是懂的。
她走去镜前,镜中的她,如墨长发,素衣素妆。
这样的她,会是他想要的吗?
他想要的……她给得起吗?
她想了很多,不记得是怎么去就寝的,也不记得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只是在黄灵川穿好朝服,顶冠着履地故作矜持地同黎大少爷同去上朝的时候,在出门之前有些磨蹭。
直到黎夫人送黎老爷上朝的人马也要出门了,他才看到带着两个侍女从容却姗姗来迟的三小姐。
她其实很早就来了。他也早已看见了。
他昨夜的一张梅花笺,是给她赔不是的,也是盼着她来送一送他的。
今日大朝一罢,他就必须回王府了。
黎府借住这三日,于他而言,已经是多年未有的亲情委婉。
恰在此时,后面有人呼唤,唤着“岳父大人!”唤着“内弟稍等!”原来是穿戴一新的三小姐的两位姐夫在妻儿的陪同下要去上朝了。
府门内的影壁下一时间满是情意与支持,黄灵川一点儿都不带回避地望着三小姐,三小姐也端正地站在那将要洒满人间的晨光里与他对望。
“爹爹同哥哥、姐夫们,该出发了。”三小姐倏而开口,热闹的门口突然安静了一下子,又听她说:“就不远送了,我同母亲还有兄弟姐妹们一同在家,要早回来。”
大家都应着,黄灵川也笑了,笑的那样好看。
有为都觉得奇怪了,三小姐都没搭理他家公子爷,这少爷怎么这样高兴?
他不知道的是,黄灵川听清楚了,她说的每个称呼都是她的近亲眷属,没有叫他,就是同他一起说的,这是愿意把他放在了心窝窝。
他说跟家里人一同等着,是说等他的。
要早回来。
是要他早些回来的。
他一点儿都没听错,不然她怎么脸儿红着,低下的头一点儿都没要抬起来的意思?大家都走了,黄灵川也没迟疑。
一句“告辞”,给不肯抬头的她递过去个台阶下。
三小姐扶着母亲,同姐姐们一起去正屋里说话。
这个府里有不少事儿要说呢。
黎夫人主张把四小姐炼化送去家祠的后殿。
黎家没有挫骨扬灰这一说,也没有孤魂野鬼这一说,忠厚传家也有不肖子孙,这些顽劣不逊的,都会被送到家祠的后殿的韦陀菩萨坐下去教化。
黎大小姐和二小姐也是看家族名声和父亲兄弟丈夫孩子的功名福茵才咬着牙忍着气才算是同意了。
也是这时候,黎夫人有了机会叮嘱姑娘们好好持家,也嘉奖三小姐处事不惊的勇敢,叮嘱了以后五小姐就叫小小姐了。这个四小姐……没了就当她没了吧……
瞧着朝廷的风向,从定下黄灵川这门子亲事起,也没指望他能袭爵,但是这次变故他着实是救了这一家人,往后无论富贵贫穷,黄灵川这个孩子,黎府都不可以离弃他。
两个姑娘的婆家如果能接受这门亲戚,就善加来往,若是不能,姑娘们也要好好说道,实在不行,只要不交恶,黎府和慕容府这边也没有旁的话说。
姑爷们在黎府住了几日,家中不念惦念,现在街面儿上都安稳了,稍等一下就让姑娘们带着些礼物药品和护卫们一同回婆家去,毕竟要孝顺公婆,照顾上下的。
带回去的东西和护卫的人选都是黎夫人亲自安排的,等两位小姐带着各自家中的孩子都装车的和护送的人走了,黎夫人和三小姐一同回身去厨下准备午饭。
本来府上的规矩是吩咐下去一应照办就好的,但是这次的风波也让黎夫人总结了教训,既做了这一府的主,有些事儿,就得定的下来。
四小姐院儿里那些个吃里扒外的,早就已经交给黄灵川提到外头去了。
照例来说,这谋害主家全家的罪名,哪怕是从犯,哪怕是未遂,都不是可以逃命的罪过,但是府里上有老下有小,怎么也不能在家里处置,现在京兆尹未必腾得出手来,又要顾虑到家中姑娘的名声,最后还是老夫人做主,把那些人一并送出去了……
三小姐跟着黎夫人在府里查缺补漏,整治调理。
也是这时候三小姐建议,让家中的小妹妹去祖母膝下受教。
黎夫人有心借机亲自教养三小姐,就同意了三小姐的意愿,安顿好了午饭就派个人去请五小姐,说了家中状况,以及要送她去祖母院里教养。
五小姐近日无聊,一听有事可做,欣然同意。
母女三人说定中午午饭的时候同家里人说说这事儿。午膳时候,两位少爷是不回来的,黎老爷和黎大少爷先后到家,老夫人、夫人、三小姐、五小姐已经在饭厅等着了。
更衣沐手入席,先是听父子俩说起朝中事务,说起陛下议储,又顺道提起黄灵川的先见之明,当庭对答时候如何进退得宜。
自然也要赞叹一下黎老夫人的远见,说一说三小姐前程无忧,接着提起大少爷的岳家,孔府的大小姐,等等。
外面的事说完了,也就该府里的了,黎老爷也提点着黎夫人,家中女儿教导要仔细,要宽严相济。
该说的都说了,也就该安生吃饭了。饭后五小姐留在了老夫人院里陪着祖母一同午睡,黎夫人带人去开仓,张罗给孔府问安的礼物,父子两个书房叙话,空余下一个三小姐在园中闲逛。
看着这熟稔的景物渐渐凋零,三小姐不禁回忆起许多过往。
这世界有多大她不知道,她眼下也不过就知道这一方天地,当初她做出那许多腔调来,只为了拱火挑拨,让四小姐做多错多,让她院里的人内耗争吵不休……
想起来下人,她突然想起来,她院儿里是不是还有三个新来的二等侍女呢?
平常的训教都是玲珑在管,三小姐问玲珑,玲珑也简要禀告。
三小姐听完点点头,一切正常就好。
“做二等侍女的人,不需要很聪明,也不需要很貌美。有个七八分的忠心就可以了。”
灿儿听着只是点头,玲珑摸了摸灿儿的头,盘算着该怎么说。
三小姐也看出来她有话要讲,问她。
她这才有些为难地说起来:“这次咱们府上受大公子这样的恩惠,小姐很该好好谢谢人家。”
三小姐听着没答话,若有所思似的闲庭信步。
风渐渐起了,秋季本该天高云淡的,也不知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晴朗时是真天朗气清的,没什么时候不留意就吹来一阵风,枯叶落下来,云也几乎要遮住太阳。
“天儿不好了,咱们回吧?”
玲珑提议说道。
三人一路回去,看看府中各处的下人皆是端庄有礼的,三小姐不由得又是一阵感叹。
院中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三小姐也觉得望之开阔。
有掌管床褥幔帐的姆姆走过来禀告,说是到了季节该换幔帐了,请三小姐往别的屋坐坐。又说茶已经烧好了,请三小姐品尝。
三小姐闻言只点了点头,往小厅去了。
此时小厅里的幔帐、坐垫、靠枕都已经换成了新的,相较于从前的藕粉色。现下着赭色带泥金的色泽看起来更有质感。
换言之,因为要采衣加披风了,家中种种都不再拿她只当做个孩子了。
自此一连七天,三小姐安心在府,听说外面世道也都安静了,两个哥哥在书院里一切正常,就连两个姐姐也都各自从婆家派了人回来送礼说话。
只是那黄灵川再也没来过。
一连过了七天,三小姐照旧安稳过日子,灿儿悄悄地盼了好久不见黄灵川派人来送信,都有些埋怨冷落她家小姐了,三小姐却是认真放下手中正在写的字,走过来,端起来玲珑为她斟的茶说:“内庭女子,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也要懂的体恤,懂得排解。”
说完,她就低下头去喝茶了。
灿儿端起茶壶等着给她添茶,也等着她说话。
三小姐继续说:“说起来,这懂体恤呢。分为两种,一种是真体恤,一种是当体恤。”
听她说起这个,正在擦拭柜子的玲珑也走了过来,想要听一听三小姐的见解。
于是三小姐又继续说:“这真体恤是说,你知道人家在做什么,又或者知道人家想什么,设身处地的体谅,懂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听到这里,灿儿点点头,懂了。
“那当体恤是什么?”灿儿又问。
三小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喝茶,半天才放下茶杯说道:“两人相处,总是会有些不能说,又或者是说不出口的话。又或者说是没法日日相见,许多事既没法说,又没得打听,这时候,就该说是应当体恤。”
至此,灿儿算是听明白了。
灿儿还在回味着这些话,又突然想起来方才三小姐还又说到了个别的什么的。
三小姐继续说:“我说的是排遣。闺阁中,点茶、制香、绣花、侍弄花草,为什么有这样多的慢工出细活?还不是因为天长日久需要打发?如果家中的主君不务正业,那是值得一劝的,再不然也是值得一哭一闹的,可是若是一个极务正业的人,仕途经济上我们内庭女子说不上话,那就很应该体恤,既要体贴,又要懂得自我排遣,只有自己不觉得烦闷才不会要脱身去做些个过分的事去。”
灿儿点头听着,玲珑却笑了笑,说:“这道理本不都全对,可是于小姐而言确实是十分对的,那人是个务正业的,又好脾气,想来来日可期,小姐也没什么可值得哭闹的,再若是换个旁人,就不是这样一说了。”
“不然呢?还能如何?”灿儿不懂,接口问到。
只是话说到这里,玲珑反而不好开口了。
自家小姐议亲在即,哪能出这样不吉利之语?
玲珑不接言,却拦不住灿儿追问。
倒是三小姐一点儿都不忌讳,对灿儿直接说着:“若是不好,也不是非要死守。这世上有个痛快的法子,名唤‘和离’。”
玲珑站在一边,看着她家三小姐心中极有成算的样子,心知她这番话真心不假,如此一来,倒是让她说说,灿儿听了,知道自家小姐的主意,往后也好做事,便也不多加阻拦,由着三小姐继续说:“这‘和离’不同于寻常的‘休离’,女子被半张休书贬出门去是必因七出之由,若不是无后便是不孝,再不然就是德行有亏身有恶疾一类,总是要遭人揣测、受人指指点点的。但是‘和离’就必然是两人自愿断情分道,从此‘嫁娶不须啼’也未尝不好。相较于此,若能和离,倒是好过那些假惺惺的红杏出墙,还要泪眼婆娑地念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呢。”
三小姐说起这些事来顺理成章,却难为坏了灿儿。她年岁小,又没怎么跟这三小姐读闲书,听她说起这番话来,多少是有些吃力的,玲珑却站在一旁默默点头,小姐心中有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