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朝,户部两位新晋之秀告假。
京城四门将开时候就有一队人马等在关口了,黎府大公子带着的人、马车上的侍女、黄灵川的侍卫、还有一身正气的柴兆祥。
对于柴兆祥来说今天这一趟是真的不同往昔的,很久都没让他遇到这样的事了。
从他进京之后不管是王妃还是谢府都要忌惮几分,近日可好,不光要在他的地盘挖人,还想在黄灵川的婚事上动手脚,好……
今天最好不要让他知道还有别的事……
不然……三万六千五百毒手,只怕命不够长啊……
马车不比轻骑,一心牵挂妹妹的黎大少爷跟侍卫与柴先生先行一步,马车在后面跟着可以稍稍慢一些。
远远见到黎大少爷乘着的马跑过来望楼的侍卫就叫开门通传,等他们下马时黄灵川也已经迎了出来。
“凤煌,三妹妹还好么?”昨晚侍卫来传信的时候只说三小姐无碍,可是侍卫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家中实在不能不挂心,他非要听黄灵川说一句才行,非要自己亲眼见到才能放心。
黄灵川尽力稳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在看见柴兆祥的一瞬间把心绪暴露于庭前,他只一把拉住了柴兆祥的手臂径直往里走,边走边说:“药都带了么?侍女怎么没跟着来?她出城的时候被打了后颈一下,昨晚我给她隔空活血不是很有效,她还说头疼!”
虽然是与医生交待病情,黎大少爷却觉得心惊肉跳的,自家娇养的妹妹几时受过这样的罪啊?
三人同进院中时正遇上有为迎头急急而来,见到柴先生时有为几乎是要高兴坏了,认真回禀着,他说:“刚刚我去叫三小姐起身准备,她没应声,我以为是三小姐不舒服没起身,回去取了水来,再叫三小姐还是没声音,我这……快看看吧!”
三小姐居然没回应?
天亮之前他在屋外听她呼吸还是平稳的,这又是怎么了?
“三妹妹,开门啊,我是大哥!”黎大少爷健步疾走上前敲门,里面居然半天才有一声“哼唧”……
“大哥哥……”三小姐此时卧在床上浑身无力,颈肩与头都痛,浑身疼得像是滚钉板似的。
她迷迷糊糊间听见了大哥哥的声音,这一颗心算是落了地,大哥哥来了,就什么都好了。
这一声大哥哥,黎大少爷是没听清楚的,他只听见里面有自家三妹妹的声音。
也正是这一声“大哥哥”,让站在门口的黄灵川觉得无限心酸,这是怎样的哥哥才能让如此坚强的妹妹如此信赖,而他,又该如何做,才好让她把他放在心坎儿上,把他当做这辈子的靠山……
他的心事只想了一霎,黎大少爷就已经把那门活活踹开冲了进去,牵挂着病号安危的柴先生也要迈步进去却被黄灵川一把拉住。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忌这些虚礼?有为快出去看看,丫鬟老妈子都在后面马车上,来了直接把马车赶过来!”“柴先生快来!”也就在此时,黎大少爷在里面叫柴先生就他妹妹,才走进门的柴先生掌中也已经有一道金光射向三小姐的手腕,时间,就是生命。
柴兆祥是浪荡,也确实不羁,他会杀人也会救人,他曾经见过一个姑娘宁可毒发也不许他近身诊治,哪怕他许诺治好之后娶她为妻仍旧不许,后来他就真的只能看着一条生命痛苦逝去……
自那以后,他所历世界里的假道学跟医者均是天生宿敌。亦是自那以后,他再不许自己手里有任何一条性命是因为这样的可笑原因而逝去。
黄灵川站在门口始终没有进去,黎大少爷能叫柴先生进去就意味着他已经把自己的妹妹妥善“藏”好了,现在他进去也没有什么失礼,可是他的脚就像在门前的泥土里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他低着头思索着,让自己的思绪忙碌起来,他不敢想象她究竟怎么了。
目光所及,地上那块门板歪歪斜斜地倒在距离门框有一段距离的位置,上面有三个鞋印,其中两个是柴兆祥疾驰而过留下的,位置很是分散,还有一个鞋印正正当当地印在门板上,十分清晰。
他看着那个鞋印,良久,好像就懂了。
展眼望着站在三小姐床尾的清俊身影,他实在不是一个尚武的人,大家同立庭前,那个黎大少爷几乎算是个瘦子,可是就是这样的他,在家里是个有担当的儿子,妹妹面前是个可靠的哥哥。
还记得那天在黎府,五小姐挪回自己的院子的时候,他英气的眉宇与那果决的步伐并不因为抱着一个病儿而颓唐……
从来举手之劳都不敌一腔孤勇来得悲壮或者动人心魄,但是一切顺理成章,只因为他母亲在担心,因为他的妹妹病了……
当初打探黎大少爷这个人的时候只觉得他文才很好,在户部钱粮方面的差事上也很精明,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这个人可以在家庭中有这样好的熏陶,这样的担当与可靠。
“是的,他有的,我大约都没有。”黄灵川这样想。
或许是因为有那样好的母亲吧……
那天在黎府见到的黎夫人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若不是那样的包容,也不会养出这样好的孩子。
她们从来都不是这世上最富有的,但是,她们总是这世上最最无私的……
这样好的人,凭什么要受到辜负?
又凭什么要被人算计与暗害?
他想着想着不由得觉得心又痛了一下,这次是因为他自己的母亲。
若是他也有母亲教导长大,再退一步,他的母亲没有死得那样难堪,而他后来又有一个很好的嫡母,那么今天的他也能有与自己很要好的弟弟妹妹,或许……他也有机会学着做一个好哥哥。
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俯仰之间都在算计,算计着自己的弟弟……算计着怎么送他下地狱!
“少爷,妈妈和丫鬟来了!”有为带着一个老妈子和丫鬟来了,看着眼生,都不是三小姐常日里用的。
“见过大公子,老奴是夫人指来伺候小姐的,我先进去了!”
这位妈妈虽然是下了马车紧步过来的,还是在黄灵川眼前行了礼才进去的。
丫鬟进去了,柴兆祥跟黎大少爷就出来了,里面床上有帐子倒也不用顾忌刚刚被这个文弱少爷踹坏了的门。
看着黄灵川那询问的眼神,柴先生也不隐瞒:“伤得不轻却也不碍事,我给那位妈妈留了药膏,涂上也就一小会就能精神起来。也是累坏了,需要多休息……小小的丫头,怎么心事这样重?”最后的话,柴先生几乎是叹息着说出来的。
一语落地,两声叹息。
“我家姐妹都要比兄弟强些,只是,女孩子太要强了也不是好事……”黎大少爷一声叹息,言语之间都是心疼。
黄灵川听着,半晌没有回答,柴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知足吧,这次是你来得快,他们还没来得及下手……没中毒我就很开心了!”
这也算安慰么?
算的。
毕竟距离上次下毒……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的。
柴先生话刚说完,黎大少爷的目光就定在了黄灵川身上,黄灵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表示说:“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做那个王爷,王府于我而言……远没有母亲和你们一家来得重要。”
这句话很有分量,信息量也很大,黎大少爷听了他的话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可是两个人四目相对之间有许多事已经不必明言。
“昨晚我没出城是有些事情绊住了,等三小姐安置好了,二位摘星楼请请我,如何?”黎先生仿佛毫不示弱一般卖弄着他的神情,那股子得意劲儿溢于言表,这就意味着,这顿摘星楼,值得。
“那就我做东,以凤煌为宾,请柴先生。”黎大少爷端正一抱拳,柴先生洒脱还礼,凤煌微微颔首,就在此时风又起了,暖风总是容易燃起山火,摧枯拉朽也不过就在旦夕之间。
“少爷……”一个丫鬟从里面走出来回话,这个“少爷”自然叫的是黎大少爷。
黄灵川伸手挥退同来的侍卫和车夫,这丫鬟眼睛红红的,虽然是没哭过,看样子必然是同来的人里唯一一个没哭花了脸,还能出来见人的了,三小姐究竟是伤得如何……竟叫这平日里感情不深的丫头都哭成这样样子。
“三妹妹怎么样?”黎大少爷问他。
“三小姐后颈肩膀上好大一块青紫,肩膀都肿的动不得了,刚刚给上药的时候她虽然不说疼,只攥着我的手……我都替她痛……”丫鬟说着说着渐渐有了鼻音,似是也要哭了。
听她这一说,柴先生伸手从怀中摸出一瓶药来递给丫鬟,说:“真要是痛急了留给她吃一颗,瓶子里只有一颗,要是还疼,再找我要。”
那丫鬟接了瓶子急急忙忙地去了,黄灵川却不放心地问:“那是什么药?那么小个瓶子竟还只装一颗?”
柴先生笑了,点点头答道:“果然还是你了解我!我刚刚没给,必然不是好东西。是毒药……”
“你别开玩笑!”黄灵川看他的神情都变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别慌啊,我是毒医!不过是麻药而已,轻易不会拿出来给人用,用得过量了才会致死,只不过这个量……旁人制的药得当饭吃,我制的自然好一些,所以那瓶子里不敢多放。”天有点儿热了,柴先生从腰间的扇袋取出扇子兀自扇着。
三小姐这里一直不太好,门口的三位门神就这么站着。
又过了一会儿有为从对面东边的屋子出来了,好像忙得满头是汗的。
“昨晚我们大少爷一直跟我们守在外头,我也没收拾旁的屋子,现在对面勉强能进人了,咱们也不等着催三小姐,太阳要大了,去歇歇吧?”有为那一脸憨厚的表情和晶莹的汗水竟是叫谁也看不出来对面那个屋子他昨晚就打扫好了,不但如此甚至还准备让他家大少爷住进去的……
他家少爷的好别人不知道他却知道,若是到最后别人还是不知道,那就是他的不好了。
果然有为的话让黎大少爷对这位准妹婿又高看了一眼,一个王府公子即便再如何也不容易做到这份儿上。
如此看来,他倒是很懂得为自家妹妹。
这样自然是个好事情。
“凤煌竟是一夜没睡么?这……三妹妹怕是也要休息一下,马车里我什么都安排好了,要不……你先去休息一下?”黎大少爷试探着问他,黄灵川只摇摇头推辞:“不差这半天了,等把你们送回府上,我回去王府,多久睡不得?”
“少爷,三小姐有话传。”外面的有为走进来说。
“你说。”黄灵川直接开口问他。
“三小姐说现在已经不是很痛了,我给丫鬟准备看热水梳洗,说是叫服侍更衣之后就回去……”
“马车里有三妹妹常用的东西,叫丫鬟去拿。”黎大少爷就连这样的琐事都知道,可见是个好哥哥。
“是,已经拿进去了。”有为回答说。
“既然如此,安排准备出发吧!三小姐上车就启程。”黄灵川站起身来走出门去,他站在门前的阴凉里望着三小姐的屋子,四方的门框像是藏了一个黑夜在里面,一直到梳洗一新的三小姐被扶出来,他才算是在那个方向看见了一点点亮光。
从前他常听人说——
往后哪家姑娘嫁给咱们大公子,那可就有福了!
现在他只觉得,谁能娶到三小姐才是有福了。
这个人一定要是他自己。
他对自己说着。
三小姐出来的时候已经点了妆,因为憔悴而特意多涂的脂粉与胭红让她看起来比往常多了些娇媚与温柔,这样的美他不忍多看,远远地点头致意伸手请她上车。
看着车帘落下,赶车的车夫调转马头,他才上了不为牵来的马,这是一匹白马,这样的马他还有一匹,他摸着这匹马的鬃毛,又在它的颈上拍了拍,翻身上马。
走了,我们回家!
这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有的人是因为没话说,有的人是因为有心事,有的人是因为三小姐在休息,总而言之,很安静。
中途黄灵川叫有为去采过一次花送给三小姐,送花的是随从,接花的是管事妈妈,从始至终,他和她再没有交集。
进了城,五十人就已经散尽了。
到了黎府,黄灵川甚至没有要下马的意思,他看着三小姐下了马车上了穿屋的软轿,她回了家就该没事了。
临走之前黄灵川还与黎大少爷约定今天傍晚会同柴先生一道来给三小姐和五小姐看诊。
黎府的事情不足虑,倒是王府……
他彻夜未归,至少祖母那里需要一个交待,还有京兆尹府衙的审讯与口供……
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时间,需要条理。
当然,简单料理了这些事之后他最需要的是休息,今夜他有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