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吗？我的很多闺中密友都是不愿意去做嫡母的，因为要矜持贵重，要在权利的游戏里挣扎着，要挣扎过这一辈子。这样说来，若不是不愿意跟别人分享丈夫，又被定给了你，我或许也是愿意去给人做小妾的。”
她们坐在风里，高轩之上，落日里微微干燥的草香让他觉得心好像被这个狠心的离经叛道的小妖精抓在手里揉得稀碎，不仅仅是那句“给旁人做小妾”，她的过往是有多么卑微，又是多么信任他，如今才会把这样的心事都说出来，告诉他。
“我们可以有一个不大的家，人口简单，让你少忙碌，有时间在做当家主母之余，可以给我做做小妾，可好？”他可以给他许诺，这件事他自己就做得主。
“你倒是会想美事，你缺妾室么？”三小姐低着头，悠悠地问。
他再次哽住了言语，这次绝对是他自作孽不可活，说错了话也不能马上就改了，索性不要脸吧！
于是他慢慢开口说：“我最近已经在着手清理院里的妾室了，还颇有成效，打扫好了庭院迎新妇。她们都是自己作孽被撵出去的，我可没做缺德事儿。”
她抬头看看他，又低头：“我没有要你遣散妾室的意思，而且……既然都是旁人塞进来的，就是有预谋的，从前你不给机会，现在正是乱的时候，何不再养大些……”
她这话说的既有道理又有计谋，可是他不能认同，如风般柔和地答道：“我能给你的不多，至少要让你安安心心的进我的门，不然……我总是怕你是不放心的。”
她听着，话送到她的耳畔，她听得很清楚却没说话，还是那样低着头，半天，才点了点头。
黄灵川就这么盯着她，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可是最后还是一言不发。
她能说什么呢？
她感念他，却没有立场置喙，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啊……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风吹来晚霞，吹走斜阳，直到天色暗了下来。
“下去吧，无为有事得先回京城去，我给你介绍我别院的护卫队长——不为。”
一边说，一边并肩走下高台。
“不为给三小姐请安。”
不等三小姐走下台阶，不为已经在下面鞠躬抱拳行礼了，三小姐讶异之余自然要降阶免礼，还对他们的辛苦加以感谢。
不为站直了身子，头是抬起来了，却不多抬眼看她一下。
他们赶来救她的时候一群人涌近前来，除了认识的人，就只有这个不为。
三小姐看见他跟黄灵川说话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也远远地望过自己，现在这样是比从前见到有为和无为的时候的表现规矩多了。大概是因为他不是近身伺候的，又或许是上次见有为无为的时候场合更轻松一些。
她不知道的是，从上次柴府饮宴之后，黄灵川传令，包括有为无为在内所有人都得给三小姐应有的尊重与体面。自然，闺中小姐这样的人物，哪怕不是未来主母，他们这些外男也是不能眼巴巴的随便看的。
“有为哥说这里条件有限，给三小姐打扫了一间屋子可以住，只能算是干净，都是他亲自料理的。”不为一边跟着黄灵川往前走一边禀报着。
“好。三小姐在院中安歇，都守好了，没事不许进来。”黄灵川还是不忘了叮嘱他说。
“是。”又往前走了几步，不为指着前面的小房子说：“西边的屋子是三小姐的，屋子干净，门闩也是好的。东边的屋子是少爷的，也是有为哥安排的，只是差些，门户旧了，不那么牢靠。”
三小姐只是低着头不说话，黄灵川点头听着似乎有些不悦，然后缓缓开口：“叫有为把能用的被褥都给三小姐搬过去，铺得厚些，山间露水重，免得着凉，我跟你们一起守夜。”
“少爷这怎么行！”不为闻言不禁开口反对，黄灵川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兀自推开门西边屋子的门，做手势请三小姐进去休息，三小姐也不赞同他的提议却没有开口的机会，只好暂时进门去。
她进了门去还是能听见外面主仆两个说话，只是大约是边走边聊，声音越发的远了。
“以后三小姐面前不许这样没规矩！”黄大公子的威仪一摆出来，不为就知道少爷是真的动气了。
“是。只是少爷，这里不比家里，我们今夜是要墙下野地里值夜的，您怎么好这样委屈？”知错了归知错，但是这件事儿上，不为还想再争取一下。
“有为不动脑子你也没长脑子么？这里里外外全都是男子，你跟有为不算大，还是有年岁长的，就这么把我跟三小姐一起安排在里面，说出去叫人家怎么听？不是为了避嫌我置于留下外人跟你们一起值夜么？”三小姐那样爱惜名声，顾虑礼法，他如何能违拗她？他做不到。
“这……是我们没思虑周全。”不为不再多说话了，是的，他确实没考虑到。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这样的事往常从来咱们都没考虑过这些，多长个心眼儿吧。去叫两个人来这儿站岗，你去看看有为在做什么，我跟三小姐有话说。”黄灵川安排好了旁的事就又转头走回了三小姐在的屋子。
门没关，只是虚掩着，他却还是站在门口叫门，如她所愿的，端端正正地。
三小姐没有让他进门，自己走出门来，问有什么事。
门打开的微风撩动了她的碎发，他觉得有些心动，赶紧别过脸去，尴尬的咳了两声才从怀中摸出来一把梳子递过去。
三小姐有些诧异，摸摸自己的头发，还真是乱了，可不是嘛，她都折腾了大半天了，期间又是套麻袋又是打闷棍的，虽然凡是出门她都会叫玲珑把头发梳的紧一点，现在真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
于是没有多客气地伸手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梳子是玉髓做的，莹白如玉，还有些好奇地问：“大公子平常还挺仔细的？”
黄灵川尴尬地笑笑，回答说：“其实……本来是给你准备的礼物，好大一盒子什么都有，知道你出事之前正好看到这个，急着出来反而就没放下……上了马才发现，就揣在怀里了……”
三小姐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儿热，低下头说：“不是说了不许再乱花钱了么？”
“倒也不是乱花钱，我都没给你真金白银地准备，已经很俭省了！这是准备跟着聘定一起送去的，你用着还好就不算白花钱。”黄灵川有点儿理直气壮的，他就喜欢这种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也喜欢她那含羞带俏的表情。
两个人在一起又没话说了，就这样对面站着，天儿都有黑了，有为过来想问问少爷在哪儿用餐，远远看见少爷跟三小姐对面站着，他高大的身形几乎笼罩了三小姐的样子，以为是在说话，问了来替大少爷做证人的低头族守卫们才知道自己家少爷可能是把心丢了，傻兮兮的跟人家小姐大眼瞪小眼……有好一会儿了。
好吧，这个坏人他来当吧！
从此开始，有为这个大管家就仗着自己长着一张忠厚的脸为所欲为……
那憨憨的笑容让他每次他故意给自家少爷跟三小姐创造机会的时候，看起来都让人不讨厌。
譬如碗筷是一样的很寻常，他非常歉意的说整个山寨就只有这一对儿碗筷是能看得过眼的……
譬如明明黄灵川啥都不知道，他还要把他精心烹调的野鸭子汤说成是少爷特意叮嘱的，说哪怕不喜欢野味，看在少爷的心意，三小姐也喝点，安神的……
譬如他说实在没有多余的汤碗了，三小姐是客人，少爷您委屈委屈吧……
譬如饭后三小姐觉得拘束，想躲开，看看自家少爷的恋恋不舍的眼神儿，他据实交待这里不比城里，夜空晴朗正是赏月观星的好时候何不去看看，刚好他准备了姜汤……
譬如姜汤送来了，三小姐没带御寒的衣服，只有大少爷的大氅，大氅是干净的，还有……那个斗篷是从兄弟们那借的，三小姐要是不嫌弃就挑一个吧……
是个自己人都知道有为这个人出门就跟搬家似的，他随身和马上都有他自己觉得用的上的东西，大队人马出门只有他的马是有高手做“马夫”的，因为那是少爷的贴身用物，最要精心。
于是乎在无数的“潜伏者”的悄悄围观下，他家大少爷旋身穿好那件干净的斗篷，帮三小姐正好了大氅的背中缝，然后继续安静赏月。
“不为哥，你说少奶奶在这京中闺秀里也不是很绝世惊艳的，少爷怎么就那么喜欢？”人多了八卦就多，不为才刚回来蹲守，就有一起当值的不老实了，不为照常没给他面子，白了他一眼：“还不是咱家少奶奶呢，说话尊重些。”
“看这个架势，必然是啊！”嗯，是的，作死是不分年纪的。
不为明显知道这个道理，他握着自己的剑，环视四周，仿佛无意似的说了一句：“唉，享年十八，真可惜。”此言一出一时之间，惊弓之鸟成群，均做认真值守状。
没人敢惹小无为是因为那厮颇为强悍，没人敢惹侍卫的带头大哥不为，绝对是因为这厮下手极黑。
刚刚说是聊天的只有两个人，但是八卦之心人皆有之，不免都侧耳过来要猎奇一番，现在环视四周，荒山野岭的，哪由得他们这样心不在焉。
山寨虽破旧却还有自己的防御能力，只是今日一场恶斗之后能用的弓箭不足十人之数，而且质量一般，毕竟是草寇之用。
这次出来得急，除了两个侍卫佩了铜丸紫金弓，除此以外再没有弓弩，虽然他们一行来了将近五十人，今天是闰五月十四，天上的大月亮照得到处都是雪亮，可这是第一次护卫一个小姐在野外过夜，不为的心里怎么都是慌的。
月下的高台上，三小姐给黄灵川倒了一杯姜茶，两个人对坐仍旧是不说话。
“你这样安静，我都觉得自己太聒噪了。”黄灵川一边喝着暖乎乎的姜茶一边说，三小姐居然笑了，她娇生生地说：“你应该小点声，这才叫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那倒是，这天仙都跟我一起喝茶了，吓跑了可怎么好！”黄灵川居然小声地油腔滑调起来了，三小姐也没很生气，只是正正经经的说：“幸而你没拿我比作嫦娥，若是那样，我非要跟你生气。”
“怎么？常听说闺阁女子常拜月许愿，你竟是不喜欢这月宫主人的么？”黄灵川好奇的问道，三小姐放下杯子转头望着月亮：“一个阴晴无常又朝三暮四的女子，即使再美丽大方，也不过是个蟾蜍模样，有什么事是她能保佑的？你许过愿没有？都是不灵的。”
“常人都说看物识主，三小姐有这番见解，倒是在下失敬了。”说着还真端端正正的对三小姐举杯敬了敬，三小姐娇笑着别过头去不看他，仍旧只是不说话。
月色明亮，黄灵川与她这样“大庭广众”地对面坐着，她既然坐在这儿就是不怕人说的，她都不怕，他又怕什么。
又给三小姐添了些茶，三小姐的唇畔还噙着笑。
是了，她讨厌他的逾矩，却不讨厌他的故意客套与献宝。
既然如此，客客气气相敬如宾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么？
就在这时候天突然阴了一下，月色也有一点朦胧，抬头看过去竟是一片薄薄的白云飘过，三小姐竟就那样抬着头望着月色出神，没有旁人望月时的思索与出神，她只是那样一脸平和月光地凝视。
“彩云追月，倒也不错。”黄灵川叹了一句，三小姐没有看他，只是十分自然地回了一句：“哪有啊……不过是一场擦肩而过的缘分。”
“呃……”他没想到三小姐的见识如此犀利，略加思忖说道：“同在世上，谁与谁又不是呢？”
“是啊……”三小姐还是那样望着月亮，那片云走了，渐渐的，甚至不见了。
一轮即将圆满的月挂在当空，旁边有一颗雪亮的星明明灭灭地陪着。
“少爷、三小姐，不早了，山间有露水，要不……回去休息吧。”一脸温良敦厚的有为又出现了，他低着头说话端端正正的，像极了三小姐喜欢的大总管的模样。
其实有为和不为一直都在台子下面守着以备不时之需，听着台子上聊天的内容越来越悲观，再这么聊下去要出事儿啊，这种“棒打鸳鸯的”事儿也没别人更合适些，所以他就这么来了。
黄灵川以眼神询问，三小姐伸手摸了摸自己肩上的大氅示意说她并不觉得冷，却还是站起来对黄灵川说：“辛苦大公子了，我还想单独待会儿，请先回吧。”
这一句话说的，台上的主仆俩、以及台子下面的不为、另外潜伏在四周的四个侍卫全蒙圈了……
在不知不觉间收获了“七脸茫然”之后三小姐仍然坚持要一个人待会儿，只轻轻俯身一礼，黄大公子彻底没了继续留下的理由，还是刚刚留在台子下面的不为出面给了自家少爷找了一个台阶下——
不为走上台阶说道：“外面的防务已经齐备，少爷跟我去巡查一下吧。”
“好吧，也不要太晚了。有为在下面候着，三小姐想回去的时候你给引路。”
黄灵川走了，只一转身，有为看到他家少爷的表情，抿着唇、皱着眉，难看得很。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程度也不能怪他呀……
好在少爷没有怪罪，下了高台就真的跟着不为去巡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