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大户的人家之所以容易藏污纳垢，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又有自己的大志向；同时，大门大户容易把一件事做得干干净净，那往往是因为这家的主子们能齐心协力。
墙倒众人推往往是因为这道墙本就碍着许多人的眼，眼下却又摇摇欲坠。
譬如柳小娘，就在昨天还被侍女仆妇众星拱月似的捧着的女主子，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看似街头乞丐似的，她之前一直病者走路都走不稳，所以现在的她脸花了、衣裳脏了，蓬头垢面的，因为她作威作福的院子被封了，现在只能被关在老夫人后院的一间窗户钉死、门上大锁的屋子里，她被两个壮硕的粗使婆子按着，眼前站着的两个人一个她认识，另一个今天下午刚刚见过。
他们想问的事情她心里都有数，但是她一个字都不想答，该说的在老夫人面前她都说了，不该说的，为了她的女儿，咬紧牙关也要撑着不要多说一个字。
是的，女儿。
她的女儿……若不是她家道中落，她的女儿怎么会在这样的人家屈居人下之是个庶女？
呵呵……可笑那个女人居然还装模作样的说要把她的女儿记在名下养！
她区区慕容氏就觉得自己很尊贵么？
她的女儿是要嫁进高门大户的，只要她咬紧牙关，她的掌上明珠就能在未来不久之后及笄、议亲，嫁个好人家！
只怪她没用，她的女儿做长乐王府嫡妻或许是没可能了，但是京城中有的是好人家！
谢府！胡府！金府！
还有许许多多的好人家可以让她女儿挑呢！
她不是没有迟疑，但是，对方的条件太诱人了，她只有一条路可以选！
千头万绪百转千回其实做决定的时候，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就只是一刹那。
她的坚决让黎大少爷很是头疼，他不是一个懂得问口供的人，他看着这位平常几乎见不到的小娘，心里除了无法宣泄的愤恨，几乎就只有对自己母亲、两个妹妹、还有两个没有出生到这世上的弟弟的悲悯与可怜……
无为实在是看不得她这一脸的大义凛然，或许人都是自私的，但是把自私粉饰得太过美好，在对手眼里只会显得越发的不堪……
无为走到柳小娘面前近前一步俯下身，直视着她。柳小娘下午见过这个少年的身手，他速度快得仿佛不是人，她养在后院里的打手平时看着五大三粗的，在这少年眼前几乎没有走上一招，只打了个照面，这少年握着刀的手连刀都没出，只一个旋身就造就了她庭院中的满地伤兵！
他要干什么？
严刑逼供么？
无为把身子靠她更近了一点，吓得她闭上了眼，就连脸都下意识地别过一边去了！
“你或许不知道，我是长乐王府的人……王爷的人……”无为一个指头都没动她，只是很小声的说了这一句。
她闻听此言诧异地睁开了眼，她不信！
“王府里终究还是王爷说的算，无论是王妃、世子，还是其他的公子……”无为一字一顿，语气简短坚定，不容置疑！
“你是……你是大公子的人……别想骗我！”柳小娘的智商还是灵光一现地挣扎了一下，但是她真的养尊处优太久了，十二年，十二年里她早就忘记了当初的心机与灵透这些优秀品质的字都是怎样写的。
“我若是大公子的人现在就不会是跟黎大公子同来，你害了五小姐，还可能连累到三小姐，按照三小姐现在的位置……我的身手你知道的，我都没要跟你动粗，这还不够证明吗？”无为眼神犀利而坚定，话说得一本正经，就连一起来的仆妇都信了，柳小娘没有理由不信，她还是有些不信，但是这些疑惑都在抬头看见黎大公子那气不打一处来却还只能拼命隐忍的脸的刹那烟消云散……
是的，如果是，他不该隐忍，他怎么可能隐忍！
若是换做她，有人伤她宝贝女儿一个手指甲她都会把天闹得塌下来！
所以，她信了。可是她还是紧紧咬着牙，她不能随便乱说话。
无为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又像是极其鄙夷她的想法，强忍着对这个女人的厌恶，继续说着：“王爷只是想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指使你的……”
无为没有问别的，原因很简单，就在他提到长乐王府的时候这个女人的眼神已经出卖了她，这事就是王府里闹出来的！
“不说也没关系……我们走，请四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问问这位蓬头垢面而不能自理的柳小娘！”
柳小娘完全没有想到无为居然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起身就叫人离开！
不是应该讲讲条件么？至少应该先许诺给她的女儿点什么，不是么？
她该怎么办？她的脑子不清楚，可是她的身体却因为曾经千辛万苦地生下了四小姐而格外清醒，她就在黎大少爷也转身要走的刹那叫住了他们！
“等等！”
她的声音几乎是嘶喊的，明明不远，可是她真的怕无为他们这一步他出去没听见，就因为这一步错过就耽搁了她金尊玉贵的四小姐！
无为转过身来，并没有回去，只是站在逆光的门前用目光死死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想清楚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是的，他太懂这些了，他懂得一个人自己做抉择的时候需要多么漫长的时间，也懂得当被迫做了一个最最深切的割舍之后，这个人往后再做事的时候有多决绝！
僵持了一小会儿，时间好像漫长得如同数着滴漏里的每一滴水滴下似的那样。可是这样的等待与相持是值得的，沉默，往往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被揭露出来之前最后的定场。
越是长久的沉默，就越值得一个故事被揭露出来之后的震慑心弦。
譬如柳小娘的开口：“是长乐王府的世子……派人联系的我的铺子的管事……”
一个保存秘密的人就像是一座自行防御工事的城，想要从外面杀进去不容易，但是只要让它里面先乱起来，然后找到机会在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只需要一道小小的口子，手里又有足够强悍的兵力、长枪烈马……剩下的事情就可以交给时间了。
柳小娘只说了这一句，再问细节就又不说了，无为明白，是时候讲条件了！
“呵……世子啊，一道上表的事儿，王爷说谁是世子，谁就是。让我听听，现任世子爷都许诺给了你什么？”无为一步一踱地重新走回来，语气与笑容像极了一个少年得志的无耻小人，是的，做戏嘛，就是要个真真切切。
许多事其实根本没有那么轻易，可是在有些人眼里，你说得越是随意，她就越是相信，这并不是骗局的伊始，只是目的迷了她的心智，愿者上钩而已。
“让我女儿做……世子妃！”
柳小娘没说实话，但是却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她从不觉得这是奢望，她身家不错，世上没有几个女孩儿是生在烈火烹油、繁华钟鼎之中的，可是她是，从来她都认为苟且偷安只是眼前一时的蛰伏，她的女儿也注定应该高贵！
过这样的谎言在旁观者看来破绽百出到几乎不堪戳穿，无为听到这儿和黎大少爷相视一笑，说：“夫人没说实话啊！”
是的，她的神情与提到四小姐的时候努力彰显的骄矜姿态都表示她是个极度骄傲和自负的蠢货，两个字就可以引她入彀，何乐而不为？
被戳穿了谎言的柳小娘居然梗着脖子索性僵持起来了，不过因为刚刚“夫人”二字引发的内心中十足的被认同感让她对于无为下一句话的内容深信不疑，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个毛头小子孺子可教！
“我家王爷让我来查这件事就是有意要收拾王府的声誉、重掌大权，现在的王妃只有一个儿子，自然宝贝金贵得很……但是世子是可以有很多的，那些在王府后院精心筹谋的夫人们一定会绝对可以娶到柳王爷嫡亲骨血的四小姐是一件增光添彩的事情……如果你帮王爷做了这件事，作为功臣之女的四小姐就有可能被许诺你无论谁是世子，你的女儿都是世子正妃！这样岂不是有一重新的保险？夫人觉得是不是更划得来呢？”无为的语气仍旧坚定，循循善诱，他揣摩着说出了柳小娘心底最深处的诉求。
“你现在跟着大少爷进进出出，有这样的好事你会不给你们大少爷留后路？”柳小娘仍旧在试探，她这心里告诉自己，要再慎重些……
“切……还当你一心为了四小姐，知道多少事儿呢！”无为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嫌弃和鄙夷，那是少年人特别容易有的浮躁情绪的产物，让人看来只会觉得他还是太嫩……
“王爷让谁承袭爵位都不会是大公子……而且大公子已经被两家长辈订给三小姐了，已经配不上四小姐了！”
无为邪魅一笑，站在旁边的黎大少爷几乎看不下去了，他转过身去的动作落在柳小娘眼中就变成了四小姐已经攀上高枝儿压了黎府一头的意思，喜形于色，就连眼神儿里都是得色。
“来人！笔墨伺候！”无为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就有黎府老夫人亲自选的书文先生和丫鬟进来录口供了！
小小的屋子里一下子挤满了人，既然已经谈妥了，他们就可以出去等了，这屋里的空气质量太差，都是欲望与算计的味道，实在是让人多逗留一瞬的理由都没有。
无为临走还不忘了“莫名其妙”地叮嘱柳小娘一句：“照实写！画好押！错一个字儿……可仔细着！小爷急着回去交差，等不了那么久！”
就这么三言两语就让柳小娘觉得惶恐不已，惴惴不安。就连看着眼前人手中的纸笔都觉得不安心，万一他老糊涂了听岔了或者乱写可怎么好？
出了这个门走开了一些无为才给黎大少爷端正行礼告罪，黎大少爷正了正神色说着不要拘礼，也赞叹他的审问技巧。
无为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被夸奖会开心，又会不好意思，只是憨憨地笑着说：“不过是些小手段……知道小人的短处，用小人之心审时度势，不过是宅内妇人，不难的。不过也是她这样心狠手辣的毒妇才好下手，换做贵府嫡夫人这样的好人，心心念念的是这一大家子，千头万绪过手，除非有倾大厦之力否则谁也恐吓不了她，也迷惑不了她。”
突然听一个小厮评价自己的母亲，黎大少爷有点晃神，不过细想可不就是这样嘛。见他不说话无为赶紧行礼道歉：“是小的僭越了，大少爷恕罪！”
“你赞扬我母亲，我很开心，哪里有能算什么罪过，不要这样多礼了！”黎大少爷拍了拍无为的肩膀，这个小兄弟的身形已经快长成了，只是这张偶尔会做出孩子表情的脸还提醒着他是个孩子呢。
这样一张脸又让黎大少爷想到母亲、想到母亲时常念及的他那两个未出生就夭折的弟弟，不由得感叹道：“我母亲……也很容易受伤，无论她在意的是什么，虽然多，却努力地想要周全平衡，无论我们哪个孩子，她都疼……”
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了柳小娘生的那个四妹妹，那个小丫头还小、还不太懂事儿的时候，母亲也是仔细照料、认真教养的……
一声长叹，回望西天的云彩，晚霞的颜色那样美好，各色各样的红在泛白的蓝色中舒展卷集，金色的夕阳给所有的风景绣上金线，像极了神女的嫁衣。
高空的风吹着，让空中的景色像是一幅画卷，有一双手一边展开，一边收卷，瞬息万变……
喜欢的会被吹散、不喜欢的也是。
云是很好看的东西，而且只能自己看，亲自看。
有些人没时间听戏但是可以听别人讲或是看戏本儿；有些人喜欢看星星，除了很难遇到的流星以外，今天没空可以明天看，大概也是一样的；有人喜欢看月亮，这个月错过了，可以下个月看，或许斗转星移中时日过去，只要记好了日子，万万年中也是一样有得看的！
云就不同了，云行天空，往大了说似是芸芸众生，往小了说就是一个人碌碌奔波……
明明随波逐流无法回头还要努力地让自己活得更有些彩头，明明在旁人的翻云覆雨里苦苦奋斗，抹掉血迹斑斑还要跪谢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看着这样的光景，无为突然很想念老祖师……
那是大公子的师父，像是一个好父亲，却比他爹或者王爷对他们都细致。
像是护法殿的那尊大佛一样，一面含笑佛陀一面韦陀护法——训诫小辈的时候会用雷音大狮子吼，给他们分糕吃的时候又是天下最最性情温柔。
这样的熏爇的午后刚刚结束的傍晚，余晖带来一点点清凉，像极了在西京寺傍晚挑水上山的时候……
思绪万千不可约束，却终究要被声响当做线索拉扯回当下的尘世娑婆。
那边屋子里看守和写文书的人都出来了，门也又重新上了锁。
“看样子是写好了！”黎大少爷闻声回顾，对无为说。
“这文书可否借我一观？”无为不需要拿口供回去，他只需要看一看，好让少爷安心。
黎大少爷伸手招来文书让无为先看，无为一目十行粗略看过却已经异常明了。
人都是王府的人，事也都是王府的事儿！
“多谢大少爷！事关者大，需不需要我跟大少爷一同去回话？”无为心里清楚得很，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他家少爷发现了，或许打死这个柳小娘也是没用的。
过往的债是从前的，现在的债是旁人的，么也不该一个孩子来给说法，所以黎大少爷摆摆手，说道：“不必了！我叫人带你去用个晚饭休息一下就送你回王府。”
半大的孩子就跟着这样劳苦了一天，黎大少爷实在是不忍心，无为却是端端正正的行礼谢过并拒绝了，他说：“就不给贵府添麻烦了，不能听她一面之词，这中间的人事物都要落到实处，我还要回去告诉公子知道叫他小心在意，旁的事明儿衙门见面自然有话说。无为告辞！”
“好吧，路上小心些！门口自然有人给你准备车马，去叫他们就行！”黎大少爷因为今天事多，门户已经禁了，王府的人自然要好好招待。
无为推拒不过只好上车，说好了不到王府就停却在到了说好的地方之前有为就下了车，车夫都没看见人影，听着一声“多谢，路上吃个点心！”
撩开帘子就只看见了一小块碎银子，总之人是送到了，勒马回去自不必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