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桌上的东西吃过大半,钱师傅也不再解释
“另外两道冰果与点心都有自己的意趣,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请大公子与贵客慢慢品尝。在下。告退。”到这儿,钱师傅竟然就真的告退了。
黄灵川道了谢就叫他出去了,三小姐本以为是没什么可说的,揭开因为过冷结了水珠的盅盖子竟是一声惊呼:“这也太好看了吧!”
黄灵川的声音传来:“三小姐喜欢就好!”
这是一碗冰粉,寻常的果粉都是调和糖水带着浇头,这一份不然,一个白莹莹的透光盅子里一朵冰粉做到莲花在夏天的光芒里熠熠生辉。她看了又看,终于还是没舍得吃掉,再打开下一份虽然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惊讶到了——碗里整个的是一颗碧绿的莲蓬,细致入微却是豆花和莲子做的,这个看起来没有那么凉,她拿起旁边的银匙顺着碗壁在看不见的地方挖了一匙尝了一口,不是十分甜,却实实在在的让人觉得清新而真实。
然后又把那盏子放下,并排摆好,赏心悦目。旁边的两样干果看起来不过是糖莲子和藕带糖,三小姐本来没准备尝,坐着摇扇子,突然听见自己大哥“唔”地一声:“这个糖藕太有趣了!我只当是藕带!谁料想是酥糖做的,里面还有蜜糖,这可是甜到心里去了!”
三小姐捻起来一个仔细瞧,可不是酥糖做的嘛!
欠身尝了一口,荷花蜜,清香、甜,只是没有荷花香。
又听柴先生说:“我总觉得这个糖莲子应该也有趣,只是含在嘴里没什么不同。”
三小姐也用陶瓷匙子取了一颗,细细探寻,没有发现什么。黄灵川似笑非笑地说:“你把它咬开尝尝!”
三小姐也尝了一颗,她刚刚明明看到黄灵川吃了一颗还能谈笑风生,怎么这么辣!
三小姐因为女子的矜持没有做声,只是急匆匆地喝了一口出水芙蓉的汤,柴先生则是辣的大呼小叫,边叫边说:“糖莲子里面放姜糖膏,这是谁的主意啊!嘶嘶哈哈……怪不得钱师傅跑得比兔子还快!嘶嘶……哈哈……”
三小姐忍着笑说:“那个出水芙蓉能解辣,喝一口就好了!”
黎大少爷则是拈了一颗咬开细品,说:“今天这道大席都是寒凉的东西,这最后的干果往回找补找补没什么错处,人常说‘冬吃萝卜夏吃姜’嘛!”
“道理都懂,可恨的是黄灵川!你诓老子!老子记你仇了!”柴先生很没风度地咒骂着,黎大少爷尴尬地低头喝茶,黄灵川则忍笑道:“我吃了没事,你还怪我?”
“算了算了,懒得跟你计较,你等着我怎么收拾你!”柴先生一脸不乐意,三小姐隔着帘幕看他们逗趣却笑得很开心,眼前的帷幕一定是黄灵川安排的,左右都是细密的小褶子,她右前方的柴先生和左前方的哥哥只能看见帷幕重叠,眼前的纱幔松松的,她看他看得清楚,他看她应该也不模糊吧。
回想起他刚刚弹琴的样子,还真是矜持君子,谁想得到这样的翩翩公子居然也会低眉浅笑,会让她脸红心跳。
她用扇子遮面,笑得腼腆,他在对面只觉得自己是在坐牢,周身桎梏,世俗与礼法、身份与名分,让他和她得等、得等。
他用尽力气让自己平心静气,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的伤悲。
他知道名分的重要性,所以他想要给她最好的。关于这些“知道”,都是鲜血淋漓的教训,每次想起来,都是一样的难过,难以启齿、难以下咽。
“凤煌是不舒服么?”黎大少爷发现了他的异常出言询问,又向柴先生投去求助的目光,柴先生扁了扁嘴:“说来你可能不信,这是心病,咱们操心没用,三小姐看一眼就好。”
说着满屋子的人都向三小姐这边看过来,三小姐伸出手把帷幕扯得平了一点,问他:“你还好么?”
她看得清楚他的疲惫,他看见了她的关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看吧,他没事儿!”柴先生揶揄道。
“凤煌是不是累了?去休息一会吧?”黎大少爷还是很担心,这位大公子毕竟是要做他三妹婿的人了。
“都走吧,兆祥叫人安排黎兄和三小姐,我在这坐坐。”黄灵川神情自若却纹丝不动。
柴先生引着兄妹二人几步一回头地走出去了,岸边树下真的有人在等。
三小姐有些担心,望了又望,还是被叫走了。
上了楼,一切种种都是最好的安排,桌子上是她常日爱吃的点心,听着灿儿絮絮叨叨的说着大公子的诸般好处,譬如吃喝譬如这里的陈设,说大公子只去过小姐院子一次,竟然如此观察细腻、体贴入微,三小姐想到刚刚他的不开心,心里难受得很。
午后的知了一阵阵的叫,她只觉得心乱如麻,问清楚了还给丫鬟准备了房间,三小姐叫她们去休息。推门出去的时候正好遇到柴先生的徒弟来送薄荷冰,说:“天气暑热,送来冰块消夏,亦可午睡片刻,等太阳不那么足了再出去,午后不太热了,师父安排了游湖,到时候自然会提前来请,贵人大可以放心安歇。”
这样一来,三小姐关上门自己想心事。走到窗前来竟然是正对着刚刚的那个水榭的,看不清楚黄灵川的神色,只看到他坐在栏杆上,低头想着心事。
她就这样看着他,太阳晒在她的脸上,他的身上,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她想陪着他。
也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一阵风吹来,吹乱了黄灵川的衣角,他无聊地挥一挥衣袖,极目远眺,正正撞上了她关切的眼神。
只一瞬间他只觉得她是一尊天女下凡变成的画,她悲悯而美丽,风只是吹乱了她的发,却把他的心都吹乱了。
她也看到了他的眼神从虚无到痴恋,他是寂寞的,这样的烈日当空,活该是不开心的死期。
她任由他望着自己,不逃避、不退缩,风吹也好、日晒也罢,她都陪着他,由着他!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在那里仰着头很久了,她都替他觉得颈项都酸了,她伸出手来招呼他,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没疯,可是此时她只希望自己疯了,为了这个人疯一次,值得。
她看着他朝她迈了两步就停下了,以为他是在找来这里的路,思索之间他竟然拔地跃起,冯虚御风一般地朝着她这里来了!
她知道他功夫好,竟然也没有料到这样好,若说踏风而来也就罢了,此刻没有风,他就这样潇洒地飘向了她,她有些担心了,这里是四层的轩阁!
很快他就来到了她的窗外,还是带着淡淡的忧伤,却也努力的笑着,还问她:“是我安排的不好么?怎么不休息一会儿?”
三小姐看着他只站在窗外悬着的一巴掌大的地方担心的不行,不由得嗔斥他:“这里很危险的,就不好走楼梯么?还不赶快进来,这里这么高,伤着怎么好!”
黄灵川但笑不语,一个腾身就进了房间,这样的进出方式于她而言着实是习惯了,仍旧是转身斟茶,还加了一块薄荷冰放在桌上叫他来喝:“那样大的太阳也不躲开,直挺挺地坐在太阳底下是跟谁赌气呢?就该渴着你,才好长记性!”
她是真的生气了,气他不知道照顾自己。
太阳晒得她的脸红红的,生气的模样气鼓鼓的,他握着那杯茶,冰凉,却觉得几乎要把那杯子都融化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只白了他一眼,转身坐着生气。
“我再也不糟践自己了,倒茶认错可还行?”黄灵川本来是有心事,可是现在这个丫头跟他生气,他也只好软下来,先认错总是没错的。
“我的屋子我的茶,你糟践自己跟我什么相干!”她还是生气。
“我知错了,再不敢了,饶我这一回,你想怎样都行!”黄灵川就差赌咒发誓了,他真心知道错了,至少不敢跟她面前这样了,她要是一直陪着,他可是要心疼死了。
“此话当真?”闻言三小姐竟然一下子就不生气了,转头问他。
“当真!”他答的笃定,她竟然什么都没说,轻轻放过,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点心,他说:“芙蕖宴本是奇巧,怕是不饱,我才特意给你带了常吃的点心。”
“我知道。”她认真的说:“我进来看见了就知道了,谢谢你。”
“小事而已,何必一个谢字。”黄灵川就这么正正地望着她,碎发覆额,小脸儿绯红,一点点汗珠儿,娇俏可爱,看着、看着,她到底还是不好意思了,他不给她躲开的机会,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刚刚握过凉茶杯,冰凉,她只觉得一阵战栗,挣脱不开只好听他说话:“我……我所有的不放心,只因为一个你。”
她听不懂,也没有着急开口,听他继续说:“我总是怕你受到伤害,怕你我之间再有变数,想想你我还要顾忌世俗……就觉得异常无力。”
她舒然笑道:“我只当什么事。我也失去过母亲,知道你的痛处。你怕我有危险,我也不是一只待狩的猎物,即使是猎物也有困兽之斗,不搏一搏怎么就知道非得是个输字?所谓变数,祖母与王妃是不太会变了,如此一来你我之间有些世俗不好么?这世道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了这些世俗,你我便算是绑在一起了,不是么?”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从答应的那天起,就没想变心。只盼着如果哪天你有变数,提前告诉我,我也好找下家。”
她的话一出口就是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定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黄灵川拽进了怀里,刚刚太阳晒过的衣裳上有着好闻的味道,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不许乱说!”
三小姐听出他的动情,却也要把话说完:“这世上有太多的如意与不如意,我也早知道,如今我还不到嫁娶之年,你我之间也不过是议亲伊始,你担心、我也担心。我家母亲这样百般贤淑慈爱,我父亲尚且要有几房姨娘,我也不指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有朝一日你腻味了,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把心思放到别的地方去,不用天天盼着过活,要是需要我退位让贤也不是不可以,我家……图个颜面,到时候我情愿和离,你要是非要休了我,就是把我往死里逼了。”
他抱着她的手都是颤抖的,她的声音柔柔的,骨气却硬的很,他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心中是酸的,这丫头的心怎么这样狠,说出的话句句都像是刀子,直直地戳着他的心。
“不许乱说!”他似乎已经词穷了,只有这样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呢喃着。
她的声音低低的,说:“你说不想顾忌世俗,我怕的也是这个,你说怕变数,我也怕。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变的呢?你这样抱着我我就是你的了?还是说你我像是那些个话本子里似的就能长久了?男子事过善补过,女儿家……事过……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的心中一凉,像是这样的暑天被从后脊梁滑进去一块薄荷冰似的!
“是我失礼了。”他这样说,手却不听使唤,如何也不肯放开她。
三小姐终于能把他推开,说:“越是在意就越有牵挂,今天你牵挂我,明日你就会在意谁摸了我的头发拉了我的手,你不是有大事要做么?在我身上消磨意志,还记得自己要做的大事么?”
只能说她太聪明了,这样情深意浓的时候她要推开他,若是成了,成全他的志向、报了他的仇,同时拉开距离,免得他总是牵念在她身上,这样夜半三更、墙头马上的来往,是很不好的。
若是这一推,他就真的变心了,她才十五岁,大把的光阴,不值得托付给一个负心人,哪怕到时候这颗心会极痛,终究是早早的收了手,没的失了心又坏了身子。
这样的午后,青天白日的,他们居然就把心思放在一起说了出来,黄灵川是矛盾的,他向来知书识礼,也想给她一个名分,不让她提心吊胆地,可是他不知这竟是怎么了,他对她就是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见不到时想见她,见到她的时候想抱她,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她还没长成,他愿意等她长大,可是他就是想让她在他怀里长大……
看着空空的怀抱,他的心都空了。
“我的心意你知道,可是我的心思你不知道,我说不出口,你也不明白,你走吧。”三小姐没抬头,下了逐客令。
“我不明白,我……你可以说给我啊!”黄灵川追问道。
三小姐思索再三,脸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黄灵川就这样眼巴眼望地等着她开口,越是这样盯着就越没法说。
“你有什么心事,说给我不好么?”黄灵川真的急了,急得朝三小姐靠了几步,三小姐这次居然是逃也似的躲开了,看神情,她是怕的。
“你……你不要怕,我不过去!抱歉,是我吓着你了。”黄灵川现在很慌张,也很失望。
她的声音软软的,还带着点哭腔:“是我哪里不好么?”
这下子黄灵川是真懵了,怎么突然这样说,赶紧否认,三小姐竟然真的哭了,边哭边唔哝着:“都是官宦人家的姑娘,甚至我家两个姐姐,谁家不是彬彬有礼光明正大的,怎么我就要受你的这些拉扯?好人家的女儿都是要欢欢喜喜的出嫁,要有些节庆、有些愿望,我也不贪心,只是想平凡些。那时候我怕黑怕雷,你冒着雨来陪我,我只当你是个好人,却没想到你也是不拿人当人看的,真要有个什么首尾怎么对得起家中祖先,你家中又不是没有姬妾,何必来撩拨我!”
这一番话说得黄灵川只觉得心惊,这些话都是谁告诉她的?
家中的姬妾……他都快把这茬给忘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