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第二天，我就想离开。
原因是这样的：我不能够再留在逝花园吃白食，韩嘘都知道白天出去转转，收点保护费什么的，我什么都不干实在待不下去。起初秦喏分配给了我浇花的活，还有一本花卉手册，我记下了所有花卉的生长习性、土壤要求、浇水频次、修剪注意事项，本身也对养花颇有心得，哪知道当我放下书来，却发现完全和实物对不上。
秦喏是个花卉天才，她不养基础种类，而是自己杂交，养的都是变异的花卉，如淀紫牡丹，赤红波斯菊，千褶天竺兰，此外她还精通嫁接，吊挂，布景等，她每天都会出去帮客户设计花园，待在逝花园的时间屈指可数。
难侍候的花让我第一天便累死累活，秦喏嘴上不说，但是看着她心爱的花蔫吧的，便建议我换一个工作，我满心答应，想来花园工作绝不可能更累，我又失算了。
“打扮成这样真的好么？”我拘谨道。
“客户要求，专业一点，抬起一点下巴。”秦喏提醒我。
“好，好的。”我抬了一下下巴。
现在秦喏在帮我打扮，腮红眼影都画上了，脸上也涂了厚厚的粉，穿得更是王孙公子的模样，我是死活不肯的，但秦喏却以我不答应，就将韩嘘赶出去为由，逼迫我同意。
“忍一忍，你比我找的戏子更合适，这个客户很大，一定要侍候好。”秦喏嘱咐道。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上面已经留好了位置，几个壮硕的大汉应该是韩嘘找来的，帮忙将花园里准备好的四季锦绣套餐，也就是牡丹、红菊、白木与门苏做的组合，后两种自然是秦喏培育的新品种。
她驾着马车，要我坐到一边，两个人一路疾行，来到了南舟街的最里面，这周围都是普通的民房，没有什么大户人家的宅院，门口有两个七旬左右的老妇人，在翘首以盼，看到我们来了，向屋子里叫喊了几句，等我们将马车停下来，门口已经站了十几个老妇人，眼睛都完成了月牙，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喏喏，又来了？拿些卖不出去的就好了嘛，这些长得好的，就被送过来了，我们也看不了几天，多浪费啊。”为首裹着花头巾，白发缺牙的老妇人说道。
秦喏笑道：“更好的我才不送来呢，这些都是新品，奶奶们帮我鉴赏鉴赏，这任务可重着呢，别人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他们。”
另一个矮小却精神的老妇人接道：“不麻烦，我们爱养着呢。”
其他老妇人也都应和着对啊对啊。
有一个盯了我很久地说道：“这位是？”
秦喏拉我过来说道：“阿七，见过奶奶们。”
我点头说道：“我叫阿七，见过奶奶们。”
一个老妇人拉着我的手说：“好呀，喏喏，哪里找来这么俊俏的小生啊？”
秦喏说道：“你没觉得他像谁么？”
老妇人仔细盯着我看了几眼，说道：“你说的是，阿政？”
秦喏笑道：“是啊，简直和赵奶奶的小孙子一模一样啊。”
老妇人点头道：“是嘞，越看越像，老姐们觉得呢？”
其他老妇人们也附和道确实像。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拍了拍秦喏的手，说道：“娃娃有心了，先进去吧，别在外面站着。”
我们随着老妇人们走院子，院子内的房子是围着的四四方方的合院，好像是每个屋子都有人住，但都是六七旬以上的老人，他们张望着我们，然后又失望地低下头。
我小声问秦喏：“这是怎么回事啊？不是送花么？”
秦喏解释道：“这个地方叫南巢，都是些子女连带着孙辈都从军战死的孤寡老人，他们孤单寂寞，也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就都搬到了这里。官家也乐见如此，拨了些银子修缮了房屋。可他们最缺少的大概是陪伴吧。”
我看了一圈，说道：“他们和秦姐很亲近啊，秦姐一定常来看她们。”
秦喏回忆道：“小的时候，我和韩嘘一起在西都讨饭，是在讨不到，就会来到这里，这里的奶奶们都很好，总是给我们一顿饭吃。其实韩嘘之前也常来，后来被迫做了帮主，消息传过来了，奶奶们觉得他做了坏事，他也不想惹奶奶们生气，就不来了，但是也会常常帮助这里修房补贴。”
我明白了，问道：“可是我也没必要穿成这样吧？”
我指着自己的王孙打扮，这一身真的太别扭了。
秦喏偷笑了一声，说道：“这不是挺不错的么？”
我沮丧着脸。
秦喏解释道：“这里有一位赵奶奶，是这里的主事人，曾经是前朝西都郡守的夫人，后来丈夫病死，儿子孙儿又从军战死，便主动来到了这里。她的孙儿我见过一面，一直都是一副王孙公子的样子，没想到却也能从军报国，只是乱世终究难活。现在赵奶奶即将寿尽，认不得几个人了，嘴里老嘟囔着家人，我这才想着找个人假扮一下，让她看看。”
我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尽力吧。”
很快到了最里面的屋子，其他老妇人都识趣地离开，只留下我、秦喏和白发缺牙的老妇人，而屋子门口，正有着一个腿不停抖着的老人在用剪子修剪着一只吊兰的叶子，边修便嘀咕道：“时候也到了，怎么葡萄老不结果呢？”
白发缺牙的老妇人说道：“赵姐，你看看谁来了？”
老人回过头，这是一个眼神已经有些呆滞，但能看出富贵相的老妇人，秦喏说得不错，老人一定是曾经历过大富大贵的生活。
“是喏喏么？”赵姐问道。
“奶奶我还没说话就认出我来了？”秦喏抱住老人的胳膊，接过剪刀，“我帮您剪吧。”
赵姐说道：“闻味也闻得出是你。你小心着点，我还要吃葡萄呢，别剪坏了。”
“好的。”
赵姐点点头，又说道：“我孙儿承业最喜欢吃葡萄了，他能蹲在我屋前，吃上一下午......”
秦喏将我拉到赵姐面前，说道：“那您看看这是谁？”
赵姐看着我，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她看不清我了，我低声说道：“奶奶，我回来了。”
赵姐听了我的话，当即一愣，试探着问道：“承业？”
我说道：“奶奶，我想你了。”
赵姐颤抖地险些摔倒，被白发缺牙的老妇人和秦喏扶住，她推开了扶着的手，用枯槁的手摸着我的脸，摸着摸着就打了我一巴掌，说道：“奶奶没想让你真去报国，汉室重要，你更重要啊。”
我听到这里，没来由地鼻子一酸，跪下说道：“奶奶，我想吃葡萄了。”
赵姐一听，哎了一声，抱着我的头说道：“春香，把洗好的葡萄端上来吧，我陪承业吃点。”
白发缺牙的老妇人应了一句，说道：“好勒，夫人。”
说完，赵姐便扯着秦喏向屋里走，边走边说：“夏荷，给我把先皇赐的首饰戴上，一会儿一起吃饭，别丢了赵家的牌面。”
秦喏点头道：“知道了夫人。”
秦喏给了我一个眼神，意思是算是完成任务了。我松了一口气，旁边的白发缺牙的老妇人激动难平，说道：“赵姐好久叫我春香，我也好久没有叫她夫人了。”
我叹了口气，说道：“不知道奶奶发现不是承业，该有多失落？”
很快，秦喏一个人从屋子里出来，将门小心关好。
出来后，秦喏说了一句：“困了，睡了。”
白发缺牙的老妇人问道：“赵姐还说了什么没有？”
秦喏说道：“赵姐就是反复问，葡萄熟了没有？葡萄熟了没有？”
我问道：“承业喜欢吃葡萄么？”
白发缺牙的老妇人说道：“赵姐记错了，承业小少爷最不喜欢吃葡萄了，是赵姐爱吃。只是小少爷说，葡萄熟了，就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我点点头，说道：“可是院子里没有葡萄啊？”
白发缺牙的老妇人说道：“以前是有的，但是老养不活，结的葡萄也是苦的，就撤掉了。”
我说道：“我看秦姐研究的花卉里，石罗叶和葡萄嫁接，说不定能够养得活？”
秦姐惊道：“你都看到那一页了？”
我憨笑道：“随便看看而已，恰好翻到。”
秦姐思考道：“可以试试，不过怎么也要再等一年的时间。”
我看着外面那些看到陌生人来就会望两眼的老人，说道：“还是试试吧，今年种，明年不是就能吃上了么？”
有了愿望，人不是又能熬过一年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