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一手将重剑抗在肩头,一手拂了下自己的鼻尖,挑起眉毛道:“我嘛,叫牡筱,你认识吗?”
叶嗔在蛙声一片的黑夜里,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十分疑惑地说道:“奇怪,像你这么高强的武者,我们这里怎么会没有你的名号?”
星月的光芒,洒在老板娘蕴有笑意的脸上,她在心中说道:“那是因为我没将外号说出来,若是说出,保准吓死你!”
当然,她也没打算告诉叶嗔。
叶嗔思索片刻后,得到的答案就是可能这女人淡薄名利,不然这么强的武者,怎么会甘愿卖茶。
一心只默默练武的人,也是有不少的。
“哎呀,那些无关紧要的就不要再想了,现在我的家没了,今晚我们住哪,才是大问题啊!”
老板娘转身指着地上的那片废墟,装作烦恼的样子,将话题转移到别处去。
她怕叶嗔再细想,马上问的更多。
叶嗔毕竟只是一个才从武院出来的毛头小子,他也不会想的太多。
叶嗔挠挠头皮,要不是急着救自己,她也不会将自己的房屋毁坏。
他不好意思地说道:“牡姑娘,这里是哪个村子?其实我家离茶亭,也不是很远,为了补偿,不如现在我带你去我家中……”
叶嗔说到这里,实属觉得十分不舒服。一位男人,在荒郊野外,邀请一位女人去自己的家里。
虽然他并没有什么轻薄的念头,但说出来,也感到有些无礼。
老板娘可没有想那么多,竟然十分豪爽地就答应了:“好的,没问题!”
她看到叶嗔最后吞吞吐吐的样子,不免笑着讥讽起来:“练武之人,还这样扭扭捏捏。”
星光,可将叶嗔红通通的脸照得一清二楚:“我……我还不是在为你考虑……”
老板娘扛着重剑,往叶嗔这里走来,豪迈地拍了下他的后背:“你家在哪个村?赶紧去吧,再晚点天就亮了!”
叶嗔忽然觉得,这个女人,跟自己认识的小师妹,真是十分不同。
“嗯,就住在云村。”
说着,就带着老板娘,朝着远处走去。
他俩走在星天下,在一片一片的蛙声里,说说笑笑。也许是老板娘的口齿太过伶俐,叶嗔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是那样嘴笨口拙。
他俩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便来到了叶嗔村子里。
村中,除了在寂静中不停的狗吠,其他的,也只能看到一片荒凉了。
叶嗔扣响了自己家的柴门,嘴里喊着:“爹,娘,我回来了!开开门!爹,娘,我回来了,开开门!”
不一会,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与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那破败的院门,便被打开了。
一位披着褴褛衣衫的老翁,佝偻着腰,出现在了两人的视线。
“爹,我回来了!”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老翁苍老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兴奋。但他刚说到此处,就发现了叶嗔身后的老板娘。
叶嗔觉察到了父亲的视线,便想张口,为他介绍老板娘的身份。
可父亲却捷足先登,直接开口道:“我知道了,她就是你上次说的,小师妹吧?”
叶嗔的父亲开始打量起来,看到牧筱肩上扛着的重剑。
这就是嗔儿上次说的极其温柔?
也罢,这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父亲想着,又惊奇地发现了她头上盘起的头发,枯皱的老脸高兴地都挤在了一起:“孩子他娘,孩子他娘,快出来看看,咱们儿子,连亲都成了!”
叶嗔脸色立马变了,他不好意思地看看老板娘,这可不能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他正欲解释什么,老板娘却抢先笑着道:“对,没错,我就是那个小师妹。”
她这样回答,一个是觉得好玩,一个是不想向太多人说出自己的真名。
叶嗔的表情,又是有了大的变化。他瞪着双眼,似乎在对她说道:“你,你要干什么?”
可就在此时,一声凌厉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谁让他回来的?”
一位老妇人,披着衣裳,从屋内叫骂着走出来。
按照这里的习俗,在从武院出去的那一刻,是不能回家的。只有在外闯荡出名堂了,才可以穿着锦衣归来。
“你还没有出去闯荡,你回来干什么?”母亲的声音异常严厉。
叶嗔不敢正视母亲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要回家考……考武职。”
“什么?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再给我说一遍!”母亲难以置信地大吼起来。
叶嗔攥紧了拳头,他又想起父亲病重、母亲劳累和弟弟被人欺负的画面,更加坚定的说道:“我要去考武职!”
“没出息的东西!我和你爹辛辛苦苦供你读武院,现在你学成了不出去闯荡,竟然要去考一个,俸禄一个月只有十两银子的武职?”
母亲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看到了,赶紧上去搀扶,帮她顺气,然后安慰道:“哎呀,孩子好不容易回来,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他都这么大了,一定有自己的想法……”
“什么自己的想法,我看他就是吃不了苦,图个安逸!”
母亲说的话,如同一根一根针,刺在了叶嗔的心头。
叶嗔将所有痛苦和委屈,咬在了嘴中,攥在了拳头里。
一个大男人,又怎么好意思把一直陪伴家人,一直保护家人这种肉麻的话说出口呢?
他只能将所有的不理解,自己默默地承担了。
这时候,邻居都被这吵闹声惊起来了。
隔壁的王大婶,披着衣裳,勾着如同鸡窝的头,用阴阳怪气的腔调,高声说着:“哎呀,这不是那个大侠回来了吗?”
刘大叔趴在院墙上,眯缝着本就是一条缝的双眼,笑吟吟地说道:“你看看这叶嗔就是不一样,人家出去闯荡,没个二三十年回不来,这叶嗔,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果真是天资了得。不是,就是这衣服,还得换一换。”
老板娘也不再嬉皮笑脸了,她只一直盯着痛苦的叶嗔。
叶嗔忍受着家人的不理解,忍受着村人的嘲笑,没发出一声言语。
叶嗔父亲有些心疼地说道:“孩子他娘,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让他们先休息吧。”
然后再用眼神,悄悄地示意周围那些说风凉话的人。
叶嗔母亲,也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受到如此的嘲笑。
她的态度柔和了许多,但仍然是没有好气地说:“先进来休息吧,什么事,咱们等明天再说。”
叶嗔迈着沉重的步伐,带着老板娘,走进了柴门。
周围的村人,此时才注意到刚刚被叶嗔高大身躯挡住的美人,他们的眼睛突然变得火辣起来,心里的妒忌也瞬时像火一般燃烧起来。
他们又要再说些什么。
老板娘这时扛着重剑,用凌厉的双眼向周围的村人扫视,似乎在凶恶地说道:“谁再乱说,舌头给你们全割掉!”
大家的热情,立马全被吓回了肚里,无趣地回屋睡觉去了。
父亲又赶忙介绍着:“你看,这就是儿子上次提的小师妹,别再骂他了,孩子都已经成亲了。”
母亲打量着她,然后踢了叶嗔一脚,对他说道:“快去打水烧水去!”
叶嗔立马跑到灰糊糊的炉灶边,拿起木桶,就向外面的水井跑去。
母亲见叶嗔走了,如同换了一个人,对着老板娘立马露出了笑脸:“孩子,对不住,我不是不欢迎你,我只是希望,这孩子往后能有出息,不要见怪。”
老板娘一怔,露出感动的笑容,说道:“我明白。”
“你先到屋里坐一会儿,我去给你俩收拾收拾。”
说完,母亲赶紧打开叶嗔落满灰尘的屋子,在里面慌忙地拾掇起来。
老板娘并没有去屋里,她立在风声中,听着叶嗔父亲急促的咳嗽声。她靠着屋墙,在昏黄的油灯下,看着叶嗔母亲黝黑的皮肤,以及皲裂的手掌。
这时,他又见到憨厚的叶嗔,小心翼翼地拎着水桶回来。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的他,却是提心吊胆的放下水桶。
也许,他怕太大的响动,又会再勾起母亲的怒火。
老板娘心里五味杂陈,她用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说道:“这就是爱吧。”
她的脸上,在一瞬即逝的感动后,又立马挂上了笑脸。
“我来帮忙吧。”
很快,在一番忙乱中,大家都沉沉的入睡了。
深夜的野狗,仍然冲着明月,在寂静的乡村,狂吠不止。
而叶嗔和今天第一次见面的老板娘,住在一间屋子里。
叶嗔脸上像有火焰炙烤一般,极其不自在地看着老板娘:你……你为什么要冒充小师妹?为什么说咱俩成亲的时候,你也不解释一下?现在好了吧,咱俩要挤一个床了。”
老板娘看着他那极其纯真的样子,俏皮地笑着:“因为有趣啊。”
说着,她脸上突然出现如同狐妖般的媚色,身手伸出玉指,去抚摸叶嗔红红的脸:“怎么,是姐姐我不够美?不能满足你?”
叶嗔惊得想赶紧往后撤,身子却如同门板一样僵直:“牡……牡姑娘,请……请自重。”
在昏黄的灯光下,叶嗔的喉结,不安地划动一下。
老板娘如同细枝的玉指,在即将触摸到叶嗔脸颊的那一刹那,却忽然转温为厉,迅捷地朝他的脸上拍了一下。
老板娘用娇媚的眼神望着叶嗔,同时捂着嘴,笑得是花枝乱颤:“哈哈哈,你真是太有趣了。”
她看叶嗔害羞的反应,觉得太好玩了。
叶嗔捂着脸,有几分不爽,但他的脸又更加红了:“有什么好笑的。现在想想,今天晚上,我们怎么睡吧?”
老板娘一手抱被子,令一只手朝叶嗔抓去:“就这样穿着睡吧!”
她话语还没有消落,叶嗔就像一只小鸡般,被老板娘拽去,重重摔在床上,躺在了她的身边。
然后,老板娘将红色绸被,向空中一抛。
被子,如同一只在黑夜里,飘落的红花,缓缓地盖在了他俩身上。
同时,被子下落的风,恰好将油灯熄灭,这个房间只剩下一片黑暗,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
叶嗔瞪着双眼,呼吸声老重了。
老板娘又发出银铃般的笑容,故意捏出莺声细语来:“相公,咱们睡觉吧。”
叶嗔又咽了咽口水,故意将身子扭得背对老板娘:“牡……牡姑娘,我累了,快……快睡吧。”
老板娘又偷偷地捂住嘴笑了一阵,然后也决定,闭上眼休息了。
但夜,太容易让悲伤侵入肺腑。
叶嗔突然叹息了一声,突兀地问道:“考武职,真的很没有出息吗?”
他开口问完,便有些后悔。牡筱如此年轻,就已经有这么高深的力量了,她又怎么看得起武职这样平凡的工作呢?
老板娘在黑暗里睁着闪亮的眼睛,想着叶嗔醉酒时吼出的“为家为民为天下”,这一次,她并没有因为他的纯真而发笑。
“一个能够练成落木剑法的人,绝不是贪图安逸的人。只要胸有大志,何必在乎别人的看法?等你哪天实现了,大家就会乖乖的把嘴闭上了。”
老板娘安慰地拍了拍叶嗔的肩膀,十分郑重地继续说道:“我相信你。”
万缕阳光,彷如同时顺着窗口,同时照耀进来。
叶嗔的脑中,同时出现了师兄弟们的嘲笑,出现了小师妹那一句决绝的“癞蛤蟆”,出现了母亲不理解的“贪图安逸”,出现了仅仅认识一天的牡筱,余音还未消退的“我相信你”。
吧嗒,吧嗒,安静的空气里,有几滴水珠坠落的声音。
“谢……谢谢。”叶嗔只是这样说着。
“三天之后,城里就有监武堂的选拔考试,到时候我陪你去吧,咱们证明给他们看,你是真正的大侠!”
“嗯!”
“那咱们睡吧,相公,哈哈。”老板娘又开始嬉笑起来。
叶嗔将被子卷了卷,离她更远了。
老板娘在心里笑着:“他又该脸红了吧。”
乌云,又随着晚风,稍稍偏移。而月,也在夜空,逗留了很久。
在月光下,两位老人,紧张地蹲在墙角。
叶嗔的父亲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咳嗽,叶嗔的母亲,极力地竖起耳朵。
母亲发出似蚊子般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这怎么没有一点动静,这让我什么时候有孙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