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嗔装作惬意潇洒的样子,挥着竹剑,在已经半昏半暗的天色中,唱着:“人生啊,梦一场,风花雪月是好梦,往昔岁月是大梦,谁人不想好梦成真,谁人不想大梦永存……”
他歌声才落,情绪才压心头,空气里就传来了浓郁的酒香。
叶嗔放眼过去,发现前方,有一座简陋的茶亭。
枯黄的茅草堆叠成了亭顶,在昏暗的光线里,似有似无。茶亭的里坐着不少停下歇脚的旅人,他们发出的嘈杂声音,似哭又似笑,似悲又似喜。
“也罢,我虽没了远方,但我还有竹剑,但我还有酒!”
叶嗔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在我回家之前,先醉上那么一回!”
说完,冲着茶亭里摆放的耀眼酒坛,就似一阵清风,饥渴地奔过去。
他将竹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然后端坐在瘸腿的长凳上。
小二拿着抹布,陪着殷勤的笑脸,走过来:“爷,您要点什么?”
叶嗔将所有的不快,伴随着高扬的声音,大吼道:“一坛酒!”
所有人,都惊奇地朝这里望过来。
他们看着一位稍显稚嫩的少年,以及一根竹剑,倒也不惊奇了,所谓侠士,都是这样豪爽吧。
小二一听,要酒,本来是件开心的事。
酒在这茶亭里,可是奢侈品,大价钱的商品。
可他此时,脸上却露出难色:“爷,我知道你们习武之人豪爽。可我们这的黄粱酒,可烈了,一般路过的侠士,一碗顶不过便醉了。您这要一坛,恐怕……”
叶嗔的脸上反而露出憧憬的神色,苦涩一笑道:“那更好!一醉方休,我巴不得现在立马进入梦乡!你只管拿,我先把钱付了,就省得你们担心我醉倒不掏钱了。”
小二还是个淳朴的人,他并不想照办,可他不知用什么话语,去拒绝一个一心求醉的人。
这时,老板娘见到此景,便缓缓开口道:“这位客人,不如这样,我们先给你上三碗,若你不醉,便继续给你倒来;若你三碗已醉,那不正好合了你的心意。”
叶嗔寻声望过去,一位看起来极其不和谐的女人,进入她的视线。
如何不和谐呢?
她盘头的树枝,与她彷如画中的绝美五官,并不和谐;她身上素朴的粗布麻衣,与她彷如天仙的气质,并不和谐;她看起来十分稚嫩的脸庞,与她老板娘的身份,极其不和谐。
叶嗔不是一个多么看重女子容貌的人,但他也在心里惊觉,好一个美人!
同时,在心里竟有稍稍的惋惜,看她头已盘起,看来已经嫁为人妇,不知是谁有那么好的福气。
“这位客人,你看怎么样?”老板娘见叶嗔不作声,又再问了一遍。
“可以,没问题。”不知道怎么回事,叶嗔竟然没有思索地,就回答了。
也许男人,对于美人的意见,总是不自觉地遵从。
小二听见,便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捏声叫道:“得嘞!三碗黄粱酒!”
说完,小二便将酒坛的塞子打开。
酒香,疯狂地四处逃窜,它们害怕再次被关在坛子里。
即使叶嗔还没有喝到嘴,只是闻着这味道,竟也有了一丝丝的醉意。
他将自己一直存下的几吊铜钱,都拍在了桌上。
“等会我喝多少,你们看着自取吧。”
没片刻,小二便小心翼翼地将三碗酒放到破旧的桌上,又问道:“爷,不要点花生下酒吗?”
叶嗔端起碗,看着碗里落魄的倒影,闻着侵入愁肠的酒味,摇摇头说:“对于一个一心求醉的人,要下酒菜做什么?”
说完,便将碗里的酒,当作对师兄弟的思念,对小师妹的思念,一饮而过。
小二见状,便立马劝慰道:“慢点喝,慢点喝。”说完,便又去其他桌忙去了。
叶嗔一碗酒下肚,只觉得酒的烈性,瞬间成了千军万马,在自己的肚子里翻江倒海。
果然,这酒够烈。
当他想要拿起第二碗时,抬眼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骏马的影子,他仿佛听见了达达的蹄声。
他怔住了,惊奇地寻望过去,只见小师弟骑在马上,其余师兄弟骑马立在他的身后,小师弟嬉皮笑脸地说道:“四师兄,果然没你,就是踏遍天下,也无味!我们留在这里,一起喝酒吃肉吧!”
叶嗔笑得像一个孩童,他立马起身,正要呼喊道:“太好了!”
可刚张开嘴,只一阵风吹来,他们如同云烟,都消散了。
叶嗔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嘲笑自己。
对啊,曾经一起的同伴,都已经散落天涯了。
他又拿起桌上的第二碗酒,再次仰天一饮而过。
“傻子,不要再喝了。”
一声温柔如春风的话语,突然撩过了他的耳边。
这熟悉的声音!
叶嗔又再次抬头望过去,小师妹陆小娴牵着自己的马,穿着红霞般鲜艳的衣服,站在道路的尽头,一如曾经,在等着他。
她生气地撅起了嘴,怪怨道:“傻子,喝那么多酒!你真以为我走了?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叶嗔咧开兴奋的嘴角,带着眼泪,在风中笑得如同一个傻子一般。
他右脚刚要踏地,用轻功飞去,小路两旁的树枝,似一双手,将叶嗔眼中的景象擦去。
道路的尽头,只有天与地相接的一点。
“我真是个傻子!”
曾经一起在月夜下欢笑的师妹,这里已经不能够满足她,她已经去往了自己向往的那片天地。终有一天,终会有一人,会像我那般牵着她,与她踏遍海角啊!
不知是酒劲太足,还是风劲太大,叶嗔眼里,又不自觉溢出泪水。
他再端起碗来,将最后一碗酒,一饮而尽。
忽然间,他仿佛站在了云烟缭绕的山颠,他仿佛看到了插入云霄的宝塔,他仿佛逍遥在缥缈的天边。
周围尽是落地的刀与剑,尽是破碎的盔甲与披风,尽是倒下的不败传说。
叶嗔满足地笑了,笑声仿佛是从肺腑里发出的,他将手里的碗狠狠摔碎,对着苍天发泄道:“习武之人,谁人不想出去闯荡?谁人不想登临绝顶?谁人不想坐拥美人,持剑逍遥?”
可他的披风还未飘舞向红日,他的剑还未豪迈地斩断山河,脑海中的画面,将这里的场景,一点点侵蚀。
叶嗔年迈的父亲,要命的咳嗽声,独自悲叹“命不久矣”的叹息,又入了他的耳朵。
叶嗔年迈的母亲每天在烈日下挥洒汗水的身影,已经皲裂如鬼纹的皮肤,又入了他的眼眸。
叶嗔瘦弱的弟弟,被村头恶霸打倒在地的场景以及凄惨的哭声,又入了他的回忆。
叶嗔当年忽然间在脑海里闪出的念头,又重新在他耳边响起:“若一位侠,连为自己操劳了半辈子的父母,都不能让他们安享晚年,若一位侠,连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家人都不能守护,那又算什么侠?那就算成为了侠,那不过仅仅只是满足了自己成为侠的欲望,不过是一位自私的侠而已!”
叶嗔在这茶亭里,像是失了智,又像是无比清醒,他拍拍自己的胸脯,十分坚定地说道:“侠之大者,为苍生,为国家?不!要我说,侠之大者,应是为家,为民,为天下!”
说着,叶嗔将手又指向如同群魔乱舞的树林,那里又好像出现师兄弟们与小师妹,他用来自肺腑的声音吼道:“我叶嗔,一定要当给你们看,当一个与众不同的大侠,当一个为家,为民,为天下的大侠!”
他激昂到控制不住的话语刚落下,身体也跟着声音一起倒下,扬起慢慢尘烟,昏醉不醒。
“疯子!”在一旁喝茶的旅人,被吓了一大跳后,不禁抛出这句话来。
老板娘听见这醉话,怔出了神。
小二急忙去扶叶嗔,可怎么也扶不起来。
叶嗔可是习武十年左右的人了,身体的壮实程度,哪是一个小二就能扶起的。
“老板娘,这可怎么办啊?天已经黑了,不能将他放在这不管吧?”
老板娘慢步走来,两只手像提只死狗一般,轻松便抬在了桌子上:“若等再过半个时辰还不醒,那我就将他带回家吧。”
小二脸上先是惊奇:“哇,老板娘,你也练家子?”
老板娘只是随便搪塞一句:“天生神力罢了。”
随即,小二脸上又出现满是嫉妒的神色,说道:“老板娘,这出现了那么多醉倒的人,我也没见你带回家一个。”
老板娘嫌他话多,便没好气说道:“那要是你能将他抬动,带到你家也没什么问题。”
小二与老板娘,并不住在一个村子里。
小二看了看这壮实的少年,赶紧摇头道:“不不不!还是算了吧,我可没有你的神力。”
半个时辰后,叶嗔并没有苏醒。
老板娘匆匆收了摊子,背着叶嗔,拿起已经全是豁口的竹剑,不免讥讽道:“这破剑,是拿出去与小孩子打架吗?”
她说完,毫不费力地背着叶嗔,迈开轻松的步子,在浓浓的黑夜里,独自向村里走去。
这条路上,留下了一排排三寸的脚印。
月光洒在上面,有一道黑影,戴着斗笠,执着锃亮的剑。他发出凶光的眼睛,盯着这条路上的痕迹。
“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他上扬的嘴角,在寒冷的夜里,慢慢蔓延至脸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