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临境·天下会盟】
一场初雪,一城白绫,一曲挽歌,加上吊唁的人群,整个天下会盟沉浸在哀伤肃穆的氛围中,直至盟主下葬,就连夜雪花,开开落落都寂静无声。
这是一种开在冬夜的花,灰白的树干,灰白的枝桠,洁白的花瓣层层叠叠,一阵风过,落英成雪,清幽的花香便在这辽阔的天地间飘散开来,丝丝缕缕,似有若无。
真像一场白色葬礼啊!
宛氤氤缓步穿过树林,任凭花瓣落满肩,也无心拂拭。对她来说,此时内心的哀伤并不比羲乘少,她以为自己会死,没想到还活着,是神医沐抒救了她。戎展那一刀伤在腹部,伤口又深又长,却不及心上的伤,音心的那一句话,那一个眼神,像尖刀,一遍又一遍凌迟着她的心。
心都死了,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一年,在浥境。
杨柳岸,烟雨朦胧,落花随风。
一个是意气风发的少年,策马扬鞭;一个是情窦初开的少女,纸伞娇颜。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因为一个意外,他打翻了她的花篮,也激起了她心中千丈波澜。
他救过她,也救过她年迈的爹爹,别人称呼他为多情,她便唤他情郎,短暂的相处日子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本以为郎情妾意,终结连理,谁料想他不辞而别,再无消息……爹爹见她终日以泪洗面,告诉她实情,说情郎是因为得了绝症命不久矣,不忍连累她才狠心离去,一年后若回来,就娶她为妻,若未回,就忘了他另寻良人。
她等他何止一年,整整六年,他是回来了,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在笑,笑得如此凉薄,如此绝情。
她宁愿从未相逢,从未心动。
宛氤氤穿过夜雪花林,穿过布满黑色弯刀一样的长刺的雪地,走过河滩,迈入飘着浮冰的河水中。一阵刺骨的冷从脚底传来,直冲脑门,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最终还是迈出了那一步,接着一步一步往河中心走去。
河水淹没脚踝,淹没膝盖,淹没腰间,腹部的伤口裂开般的疼,她已经不在意了……
只是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回头,回头看一眼曾经那么留恋的世界,就一眼,最后一眼,于是她转过头去。
于是她看见:茫茫雪地之上,布满了弯刀一样的长刺,年轻的男子屈膝蹲下,月白色的长衫铺在地上泛着微微的蓝,眉目如画,温润如玉。夜雪花在他身后纷纷扬扬,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圣洁柔光中,如此安静美好。
然而他的手却握着那黑藤上的利刺,溢出的鲜血渗入雪地,留下一丝丝触目惊心的红。
在她回头的那一刻,他也抬头望了过来。
宛氤氤心中一震,不解问道:“你在做什?”
沐抒微微一笑说:“过来。”
不知为何,如此平和的一句话,在宛氤氤听来却像带着不忍拒绝的魔力,她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走上岸,走到他面前,问:“不疼吗?”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藤吗?”
“是……”她迟疑了一下,“昔颜花?”
“是的,昔颜花。”沐抒说,“昔颜,花开一季,色泽鲜艳,形态婀娜,颜色随温度变化而不同,或深红或浅紫,长势疯狂,成片成片,却是梦幻般的美。美中不足的是它藤上带刺,刺如弯刀,嗜血。”
原本这个大陆上是没有昔颜花的,据说是天下会盟的创始人羲衍的妻子莳花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了种子,每经一处洒下一些,便有了这艳丽夺目的昔颜花。
他见过这里的花开,沿河而上,月光下像是一条通向梦境的长廊。春去冬来,花谢叶落,唯有这坚韧的藤,这弯刀似的长刺不枯朽,突出雪地,像兽牙一样森冷。
宛氤氤蹲下身,缓缓将把伸向藤,刚一触到刺尖就被扎出血。藤须像活了一样缠上她的手腕,她下意识一缩手,却被划伤,血丝顺着枯藤滑落。越是挣扎,藤须就缠绕得越紧,伤口就越深。
“你,这……”她手无兵器,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不明白沐抒怎么可以如此平静淡定。
“你不动,它就自然会松开。”沐抒说,“死都不怕,还怕疼吗?”
她的心顿时沉了下去,疼痛瞬间漫散,积郁和委屈随着眼泪滚滚而落,许久才说:“他还会回来找我吗?”
“不会。”沐抒直接断了她的念想。
“可他说过会娶我的啊!”
“不是他,是你爹说的,也许你爹只是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希望你能用一年的时间忘掉他。”
“他是不是失忆了?怎么会不记得……”
“他记性很好。”
“可是我们曾经有过那样一段美好的时光……”
“如果他真想找你就不会让你等六年,如果他真给过你承诺就不会不记得,你以为的美好时光对他来说也许是无心之举,他只把你当过客,你却当他是唯一。”
宛氤氤不再说话。
“有的人就像昔颜花,妖娆艳丽,魅不可挡,可是带刺,”沐抒轻叹,“这刺……可以让你血尽人亡。”
“你就不怕血尽人亡?”
“我不会。”沐抒松开手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那缠绕着宛氤氤的藤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竟也缓缓收起了长须。他稍一运气便止住了血,隐约可见伤口神奇般地逐渐愈合。
宛氤氤再次惊叹于他的【续脉神术】,惊叹于他身上散发的那种近乎于神祗的圣洁而柔静的光芒。
他说:“世上之人,形形色色,境遇不同,选择便不同,有人挣扎求存,有人醉生梦死,是非对错,无从评说……宛姑娘,也许我无法完全体会你心中的伤痛,也不太懂得宽慰,我只是觉得,人生来不易,应当惜命。”
有时候,生与死不过是一念之间。
宛氤氤定定地仰望着面前这个淡雅从容、和煦如暖阳的男子,稀薄的阳光透过他飘拂的发丝洒落到她眸中,心中莫名地生出丝丝暖意,这个瞬间她捕捉到另一种希望,另一种生机。
她盯着手上模糊的伤口,良久,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沐抒略带疑惑。
“我是说……”她鼓起勇气,“我自幼也有研习草药,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拜你为师,像你一样,行医救人。”
褪去了柔弱的外表,这个女子慢慢变得坚强起来。
后来,成为了一代名医的宛氤氤永远都忘不了今天发生的这一幕:生无可恋的她从冰河中回首望去,那布满弯刀似的长刺的雪地上,月白衣衫的男子手握利刺,鲜血顺着黑藤渗入雪地,在满林飞花映衬之下,静谧安详如天神。
他抬起头说:“过来。”
那灰暗绝望的生命中便裂开了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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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涵,潇音碧落是怎么回事?飞花为何会叛变?你在幽阁又为何会受伤?”
千重楼上,羲乘一连问出几个问题,刚料理完盟主的后事,他神情略显疲惫。
“是月拂。”独孤芷涵冷静回答,“那天夜里我与你分开后被她撞见,她用魅术控制我打乱幻境内部结构,我意识到事情不妙,极力摆脱那股念力的控制时受伤昏倒,而飞花、紫萝她们则是无界安插在潇音碧落的杀手,属黑衣圣使座下。”
“百名高手带去的部分随从被人掉包,里应外合,才造成如此惨祸。”容成逸琅补充。
羲乘不解:“可是我们去往潇音碧落一路顺畅,并无异样。”
容成逸琅说:“那些随从是在他们参加武会之前掉包的。”
羲乘沉吟:“摄月族的魅术当真如此强大?”
“能够读取一个人的思想,直接干扰并操控他的意识,定力弱者由始至终都不会察觉到任何异样。这次若非她自愿收回,我也没这么快清醒。”独孤芷涵秀眉微蹙,当时情景想想都后怕。
羲乘问:“可有破法?”
独孤芷涵摇摇头:“年代久远,记载甚少,无从考究。”
容成逸琅问:“她提起二十年前青崖一战,少主可知当中详情?”
羲乘面向远山,目光略带迷茫。
二十年前,岫山青崖,那一场几乎耗尽宗派各方主力的一场混战,正如月拂所说,崖顶刀光剑影,崖底尸山血海,真是又惨又乱。具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无人知晓,他只知道,大战之前,每一个参与的门派都收过一封密信,不同内容,不知出处,却又令人信服,当年参与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牺牲,仅有那么几个幸存者也绝口不提当年事。书信已毁,各有说辞,分不清谁对谁错,又无法追溯消息的来源,既已发生,无力回天,便当作云烟散,活着的人团结一致,重振旗鼓,才恢复元气,有了今时今日的宗派。
羲乘能知道这些,是因为他父亲也参与了那场混战,他的母亲就是在那一战中牺牲的,他记得父亲收到消息后是要阻止这件事发生,去时父母领着一众下属,归来时却只有父亲一人一身伤痕,还落下一生都好不了的顽疾。
独孤芷涵忽然问:“当年混战的参与者,小门小派无名无望的忽略不计,未卷入当中的有几家?”
羲乘想了想说:“如此算来只有太乙玄门和无界。”
独孤芷涵说:“太乙玄门超然世外,自是不会参与这种杀戮。”
“你怀疑此事也与无界有关?”容成逸琅眼底闪过一抹亮光,“它同样也是独立于宗派之外的存在,当年正是大家都这么认为,所以忽略了,如今看来越是置身事外越有这个可能。”
“月拂杀害盟主嫁祸给皇太子,为的是制造乱局,激化宗派与王朝之间的矛盾……而月拂是十二年前拜入太乙玄门的。由此可见,其背后的天主布局长远,居心叵测。”
容成逸琅半是赞同半是疑惑:“但月拂本就是无界圣使,也是当年混战中的受害者,如果这事真与无界有关,她又怎会为仇人效命?”
“只是猜测,尚无依据,当中详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可惜让她逃了。”
“她逃得出天下会盟,未必逃得过风部的眼线。”独孤芷涵沉思片刻,转而又说,“她对此事恨之入骨,定会寻找参与当年混战的幸存者报仇,我们得提醒他们做好防范。”
羲乘点点头:“无界的触手已经逐步伸入宗派,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像日落谷、像迟暮这样被他们收拢的门派。”
“还有一事,”独孤芷涵说,“暝谷护法是紫萝接引到潇音碧落的,比你们先到,待我察觉到他们的异样时又被魅术侵袭,无法自控。”
“你是说……暝谷和无界存在某种联系?”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独孤芷涵与容成逸琅凭栏远眺,雪后初晴,淡蓝的天空有如画卷,风吹云动,奇景万千,地面是手握兵器的劲装人群,来回巡视,井然有序。
想起当初,天下会盟招贤纳士,他们在城门口相遇,只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说:“独孤芷涵?”
她说:“容成逸琅?”
“凡大族世家女子,应知书达礼勤女红,待字闺中。如此抛头露面,对《女训》而无视,有失德行吧?”
“凡大族世家长子,当修身齐家尽孝道,传承祖业。今欲投身宗派,弃家业于不顾,可算违逆乎?”
“族规繁琐,甚是厌烦,本想出来透气,岂知这外面的空气更加浑浊。”
“你我联手,还天地清朗,如何?”
然后,年仅十六七岁的他们以惊人的才智同时被天下会盟录用为谋士。
他们都不甘于平凡,清傲而不失温和,沉静又心怀抱负,生平所愿便是以天下会盟为笔,以才智谋略为墨,就着万里长空,描一副壮丽人生。八年来,运筹帷幄,并肩进退,不负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