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神仙烹菜,多会偷懒用些仙法来缩短所需的时间。然砚淮却从不喜用这套做法,火候的把握,调料的分量,都是他亲力亲为,绝不让他物代劳,正因此,他所烹之物才会如此的鲜美可口。
菜烹好,天色已晚,星卯君已开始挂星布阵了。砚淮见屋内并没有洛桑的身影,便往院中瞧瞧,洛桑正伏在雪桦树下的石桌上睡熟了。
布了饭食在桌上,随手将酒温上,砚淮这才入院中轻声地唤醒洛桑。
洛桑的脸上被衣褶烙了印子,眼睛睁开合上,睁开合上,一次似一次的开合程度大,如此三番,才完全睁了目。瞅见身旁立着一袭白衫的砚淮,神色柔和,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
刚睡醒的声音软软的,其中透着倦懒,“可以用膳了?”
砚淮点点头,洛桑回道:“那好”,晃晃悠悠起了身。脚步有些拖沓,落在砚淮的身后。
酒温到恰好的程度,砚淮倒了一杯递与洛桑,洛桑揉揉惺忪的眼睛,抬手接了。宓陀花加热变为淡紫色,也生出了幽幽的清香,清酒为底,不盖住花香,又染了花的味道,十分合适。
“宓陀花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先饮了,再吃饭食吧。”
这酒入口缠绵,回味甘甜,饮下后的确觉得头脑清醒一些,就连身上的伤痛也轻了许多。
“这酒甚是神奇,我身上的伤竟也不痛了。”洛桑的眼神重归清澈,脸上的印子方才已经淡下了。清酒下肚之后,胃口也随着开了,拾箸夹菜入口,啧啧称赞。
砚淮看着他,笑而不语。他只告诉他宓陀花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却没有告诉他,这花也有补血愈伤的功能。
有些话,无需说;有些事,无需让他知晓;身上背负的秘密多了,说了恐对他无益,倒不如瞒着,哪怕真相出来后,他再也不会理他,同他亲近,但那总是许久之后的事了。所幸他年纪尚轻,这般快乐的日子还可多耽溺些时日。
“砚淮,我方才做了一梦?”洛桑突然停了箸,端着身子饮酒,神色有些怅然。
闻其此言,砚淮不回。往日砚淮总觉得他闹了些,不甚成熟,此刻方才多少有了些少年多愁善感的模样。
洛桑放下酒杯,眼神迷离,倒不是酒的作用,而是心中萦了云雾。
“你不问我何梦?”
“你愿说与我时自会说,不愿说与我时不强求。”砚淮抬眸,对上对面来的目光,那目光的主人如今神情有些迷惘愁苦,不似他往常。
砚淮虽担的神职不高,资历较远古的天神浅了不少,但却是这世间少有的通透豁达之人。两万岁便被姊霭姆母送去梵天习佛理,亲拜于梵天始祖摩陀真人门下。这寿天轮回、生习之理、情欲憎恨皆是看的明了,增了颗禅心。所谓无欲无求,便是顺着天之运礼,该来的终会来,该说的终会说,不可求,不强求。
“我何时才能似你这般豁达啊。”洛桑收了目,又啜了一口酒。
“你无需成为我,你只需成为你自己。”砚淮仍是直直的看着他,这世间砚淮真正关心的人,除了师尊便是眼前的这个调皮孩童了,他定是要护着他成仙成神,正直良善,成为砚淮他想成为却无法成为的人。
洛桑端着杯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讲到,
“我方才做了一梦,梦中之处神宫华美,屋宇之梁皆是万年灵树根,堂上之檐皆是美玉砌成,陈列之品皆是四海珍品,光是屋四角的夜明珠就需蚌精十万年孕育。我识不出来那是是哪里,只是莫名觉得十分熟悉。
然这诺大的神宫只住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姿曼妙,容颜绝世无双,尤其是那双美目,澄澈明亮,含着笑意。然而,我却觉得那女子在这华宫中并不快乐,尽管她时常笑着,我却总觉得她孤独极了。
梦境的下一片段是那女子蹲在院中培植一株凤晤花,凤晤花在天宫中并不罕见,红色花瓣,瓣形是一只敛翅的凤凰。然而那女子培植的凤晤花却很是特殊,浅黄色的瓣叶,形状像是一只展翅的凤凰。
女子与那花说话,花叶便回应似得动动叶片,微风拂过,那花好像在说,你还有我。”
洛桑说的入神了,抬头望着远方,好像那远方就站着那女子。手里持着那朵浅黄色的凤晤花,笑着,笑的极美。
砚淮听的也有些入神了,杯中的酒被倒满溢了出来,顺着食桌落在衣衫上,透过衣料触到肌肤,微凉,他才回过神来。
“这梦颇为唯美,只是不知是何意味?”
洛桑仍是望着远方,砚淮注意到,洛桑的这双目也着实透亮。
末了,洛桑喃喃回道,“对啊,是何意味?”
这饭局的前半段虽被一个奇妙的梦所占据,后半段终还是回归现实中来。酒足饭饱,自然而然就要挑些谈资,就着皎洁月色促膝长谈了。
砚淮命娥童在院中搭个仙台,置一方桌于其上,煮些醒酒的茶放在桌上。
这醒酒茶依旧符合砚淮一贯的风格,与旁的不同。水是天山寒冰所化而成,茶是药山上锄来的祉兰草,这草主功效是遏制梦魇,兼有醒酒提神的功效,砚淮采来后三次晾晒三次濡湿,便将其中醒酒的成分扬出并保留了原本的抑魇梦的作用。除此二物外,他还扔了几片甘苓叶在其中,造些回甘的意味。
“我原先并未发现散酩仙的法力居然如此高超,常见他手中持着一把荷叶团扇,竟然也不知那是一件可化为宝剑的法器。”
洛桑侧卧在仙台上,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经上次雪桦茶事件,他长了个心眼,芜晚苑的茶皆是世间无二的珍品,饮一口便少一口,定要耐着心性慢慢饮入、细细品味。
然砚淮饮自家的茶,无需节省,一口饮尽,顿觉喉头顺滑,思绪也更加清晰。五经舒络,拄肘在桌上,拳手托着侧额,瀑布般的流发也顺着偏往一侧。
头上皎月明明,院中无需置夜明珠,也觉得十分明亮。
万籁俱寂,岁月悠悠,人也温柔了许多,砚淮缓缓回了洛桑的话,
“纾祯天神是天帝的亲姊姊,也是远古之战首屈一指的战将,她择的弟子定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洛桑仍是侧着身子,又小小的饮了口杯中茶。
“散酩仙隐藏的可真辛苦,这天界之人皆成功地把他认作没有本领,只知饮酒玩乐、斗棋闲逛,靠师尊轻松出入天宫的最强关系户。”
仙界、凡界、异界是远古洪荒之战后分隔而成的三个不同的能量聚集地,凡界灵泽稀薄、浊气也稀薄,是三界中最微弱的能量聚集地,然因居住之生物繁多,为首的凡人更是生死寿终不断轮回,生生不息。加之守护的人仙法力高强,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凡间的太平,因而他界之仙魔皆不会轻易侵犯。
异界是洪荒之战臣服的妖魔鬼怪四族子孙的聚集地,异界能量冗杂,不利于法力的提高,仙族将这些异族囚于此地,既续了诚心悔改的异族子孙的性命,又防止不轨之人再次挑起战端。
仙界灵泽浓厚,仙山仙泉更是多如牛毛。天界是仙族为了有效执掌三界事务,防止洪荒之战再起而分立出来的部分,以天帝为首,招揽英才。其他有德望有能力的远古天神多会自占仙山,培育子弟或者修养心性,散酩、砚淮皆是出自仙山。另有一部分崇尚佛理的神仙为了参悟世间真理而聚集在一起谈经论道,这便是梵天。
一般情况下,梵天、仙山、天界里的神仙皆可以互相转换修仙地,只需得他人认可就行,比如说砚淮由麝颜山转到天宫,因着法力的高强,并无仙者提出异议。然散酩来天界却不为人首肯,只是碍着他的身份,众仙也只能心中不服,口中不说。
其他仙者不认可散酩的能力,但砚淮却从未小看他。可惜,两人性情不同,不适合做朋友,因着洛桑的缘故,互相也只是熟了面庞。
“他从未隐藏,他只是就如此心性。只不过天上的仙多见识肤浅,只看他这般荒唐样就断定他法术不精。多半时候,刻板印象真的误了许多事。”
洛桑望着砚淮的眼神仍是迷茫的,心中暗暗念到:砚淮这家伙总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对了,今次我去降服巨蝼兽,又见到了上次提到的公子,原来她竟是个女儿身。在她身上我还发现一个稀罕事,”洛桑坐起身子,也赏着天上那轮圆月,语气略有些波动,续道,“她身上带着圄沉树的枝。”
“圄沉树枝,那该是仙界之物啊。怎的在凡人身上?”砚淮侧身问道,
这的确是件稀罕事。混沌初开之时圄沉树就在瑾逑丘上,这沧海桑田轮转了几番,它仍是立在那里。圄沉树秋不萎冬不枯,终岁繁盛如夏,这天上的哪路神仙都说不出来,这树何时而生,缘何在此,有何作用。如今,这圄沉树枝条居然出现在凡间,倒是令人匪夷所思。
“我也感到蹊跷,想着怕是哪位仙者的熟识,便没敢清去她的记忆。”
“你上次误落凡间,也是在圄沉树下练习术法所致。明日你不妨再去瑾逑丘,探探有何奥秘。”
洛桑觉得既是如此,不妨照着砚淮的说法去做,也许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银月隐在云絮后,庇了光亮,院中被墨色笼罩,看不见任何。砚淮掏了颗夜明珠,引着光亮偕洛桑回屋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