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被大雕驮走了,这可如何是好?!”伯益刚落地,便急得跺脚。
蓐收早已看到,淡然道:“他驾驭大雕,技艺远在我等之上,你紧张什么?”
玄冥半晌无言,实在想不通这新入门弟子怎有如此天赋,九天展翅,从容不迫,还能驾驭高飞,真不可思议!
“师弟,你我不妨先行。待面见白帝,愚兄自会派人搜寻。瀛洲岛上风平浪静,他不会有事。”蓐收语罢,当先带路。
峭壁远眺时,以为谷底皆为农田。此刻发觉:屋舍虽然俭朴,但道路宽阔,青石铺就,眼前人来人往,竟似繁华市集。四里八乡村民汇聚,瓜果青菜陈列在案,道中男女有说有笑,挑拣自家不产的果蔬,带回家去,以备蒸藜炊黍。市集不算稀罕,中州常见,奇的是摆摊卖货者优哉游哉,无人起劲吆喝。有的半靠半卧躲在后面,逍遥快活,更有的小酌几杯,怡然自得。采买果蔬者自行挑选,按照价目,将贝壳投入竹篓,商家眼都不抬,全然不怕吃亏上当。众人骑雕从天而降,不少商家跑去看热闹,铺位虚空,更无遗失之虑。
玄冥赞道:“民风淳朴至斯,白帝治理有方!”
渔叟接连感慨:“若老夫也能如此卖鱼,每次出海归来,省去多少麻烦!”刚才翻下雕背,还吓得面色惨白,但毕竟心性已遭岁月磨砺,行走片刻,便恢复如常。
蓐收向众人介绍:“我归墟五神山无甚可夸——便是路不遗失,夜不闭户。白帝早年坐镇,治理已经颇得人心,晚年重归旧地,更与民休息。五神山中多种黍稷,间或有些稻麦之类。千亩设市,由乡人自种自收、自货自易。乡人无扰,白帝也可高枕无忧。安居乐业,说来也简单。”
玄冥答道:“小国寡民,正当如此。”
“小国寡民?师弟此言,便是不知五神山全貌了。那天伯益说‘高下周旋三万里,顶平九千里’,此语太过。但神山广大,确非寻常岛屿可比。见过白帝之后,师弟如有兴趣,愚兄可带你等骑雕,周游全境。”
玄冥忙摆手:“罢了罢了。愚弟驾驭大雕不熟,非到迫不得已,万万不愿再把性命交付于它。”
蓐收没再答话,继续引路。
伯益忽问:“掌门师伯,我等觐见白帝,怎到这乡野集市中闲逛?”
“白帝便在此间。”
便在此间?伯益东张西望,哪有宫殿影踪?莫非藏于地下?刚想追问,渔叟手指前方,喜道:“那小楼,是不是客舍?”
伯益抬眼,哑然失笑。哪是什么楼?不过建得高些,与旁边低矮村舍并立,略有几分突显罢了。
遂打趣道:“这也能叫客舍?天下哪有如此寒酸的客舍?老人家,你少见多怪——若去我建木天宫转转,还不惊出一身病来!”
渔叟不服气道:“上有客旗、下有酒瓮,不是客舍是什么?你那什么天宫,老夫没去过,想来你也没在世间,走过几家客舍——都是这样!”
“老人家说得没错,此间便为客舍。”蓐收停步,若有所思,“我正愁过会儿觐见白帝,带你不太方便。不如这样,我送老人家进去,六博、投壶、饮酒、借宿,随你心意。他三位在瀛洲一日,酒水饭蔬,便管你一日,你看可好?”
渔叟呵呵大笑:“正合我意。什么白帝黑帝,老夫才不稀罕!漂洋过海,好几回险些丧命,老夫早馋酒了……果然是神山,心想事成!”说着,径向客舍走去。
众人跟随。走到近旁,发觉客舍虽然俭朴,地方却大,里面人头攒动,沽酒买醉、博戏赌彩、寒暄畅谈、闲散小憩,自得其乐。估计乡人在市集走累,都会至此,休整片刻。门口几只酒瓮,酒花香气扑面而来。
“好香好香!”渔叟垂涎三尺,立刻伸向瓮中,舀一大觚,仰面倾倒。“咕咚咕咚”灌进嘴里,觚已见底。
伯益奇道:“老人家,你没长嗓子眼啊!怎直接倒进去了?”
“出海之人,哪有不会喝酒的。”老人边赞“好酒”边答,“你若日酌十觚,到老夫这把年纪,也能大口灌下!”
伯益四处寻觅,未见店家。正要发问,就见蓐收取出一捧贝壳,“叮叮当当”投入脚下箧笥。其间早已堆满货殖——竟连客舍都无人看守!
“老人家,这些酒钱,够你喝三五日。若时日更久,我再另行交付。后面房间,只要无人,你尽可推门住下。借宿不要钱!三餐自会有人端去……这些钱,够你吃食无忧!”
渔叟喜笑颜开:“但有美酒,饭菜什么的,老夫不吃都行!”
玄冥等人与渔叟作别,约定临行再见,便由蓐收带领,继续向前走去。
伯益问道:“掌门师伯,觐见白帝,为何不能带上他老人家?”
蓐收回头瞥视,略有些惊讶。
玄冥脸上挂不住,断然教训:“不懂就自己想想,莫要什么都问!”
伯益转头,要向叔钦做个鬼脸,才想起叔钦下落不明,重又忧心忡忡。
蓐收道:“带上渔叟,倒也无妨。只是他老人家好酒,留在客舍岂不痛快?走吧,快到了!”
三人穿过市集,向远处田地走去,顿时眼界开阔,除去随风轻摆的田地,便为简陋茅棚。玄冥越走越惊讶:难道白帝不住宫殿、不住高轩,竟在田间地头休憩?遥想当年,白帝在天宫中何等威风!自己年少轻狂,随玄帝与他作对,没少被白帝叫到生民殿中训话。生民殿在龙龈沼畔,巍峨峻拔,虽不比如今的轩辕殿,仍极尽气派之能事——犹记得脚下石板光可鉴人,仿佛铜镜铺陈,点起火把,便四面生辉;殿内整日钟鼓齐鸣,黄钟大吕,和于天倪,绕梁不去……说起来,玄帝雅好音乐,乃自幼所受熏陶。只是白帝与玄帝不睦,被迫逊位之后,玄帝便不愿再踏入生民殿半步。这才另起炉灶,修建更为高大华贵的轩辕殿。如今,龙龈沼畔荒草及腰,生民殿外落叶不扫……白帝今非昔比。然而即便潦倒,玄冥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住在一片禾麻菽麦当中!
“到了。”玄冥正自遐思迩想,蓐收忽然干巴巴宣布。
伯益奇道:“这不是间农舍么?”
农舍低矮,与散布田间的草棚无异,若非特意提醒,哪能与白帝扯上干系!蓐收推启房门,向内张望,又道:“白帝不在,想来耕作去了。”
玄冥眉头紧蹙:“白帝竟要亲事耕作?”
蓐收早料到二人反应,边向田间眺望,边齿冷作答:“五神山非建木天宫,没有养尊处优的福分。愚兄也有片地,若非近日受命,去接你等,现也当躬身稼穑,面朝黄土背朝天呢——师弟哪天若有兴趣,可相与前往,摆弄摆弄农家耒耜!”
“惭愧!惭愧!”玄冥兀自惊诧,“愚弟自幼没做过农活,连农具都分不清——未料兄长在此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谈不上。不过与民休息、劝民耕作,便要做出表率,否则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何以服众?”蓐收说着,伸手远指,“白帝回来了。”
玄冥抬眼张望,只见一矍铄老者,肩扛耒耜,优哉游哉,自田间归来。粗葛掩体,鹑衣百结,腰间还悬个破葫芦,里面估计是酒。老者看到门前三人,依旧安步当车,还唱起悠扬小曲,确为山野村夫、怡然自乐。玄冥双目圆睁,犹恐是梦中——看面相,无疑便为白帝,然而穿着神态,与淹留客舍的渔叟有何分别?!
白帝走到近前,将农具卸下,小心翼翼靠向墙边,这才掸去衣袖尘土,笑道:“玄冥,你可算来了。”
玄冥一躬到地:“白帝……你怎么……”
白帝挥手:“早不是白帝了——叫我玄嚣即可!”
“万不敢当!”
“如此,唤声‘大爷’,你可愿意?”
玄冥倒犹豫起来:论辈分,白帝乃玄帝伯父,称呼“大爷”,情理之中。然而这辈分,玄帝在时,便已不论,若从己处重新拾起,日后被天帝听闻,定要不悦。
玄冥想好,恭敬回道:“白帝在上。晚辈唤声‘大爷’,理所应当,只是门下弟子又不知如何称呼——还是叫白帝方便!”
白帝呵呵笑答:“随你随你,大爷也好,白帝也罢,直呼其名更没关系。垂垂老矣,虚名无所谓……请进请进。”语罢推开柴门。
眼前登时幽晦。室内局促,窗户又小,从阳光普照的田野步入,倏忽无法适应。玄冥和伯益同时止步,耳边传来白帝忙忙叨叨的声响。待目力恢复,才发觉当真家徒四壁——地下草席,是白帝刚刚拖来,竟连处像样床榻都寻不见。
“坐吧坐吧,别讲那么多虚理。”白帝语罢,当先坐倒。蓐收带上房门,坐到白帝身边。
“堂堂白帝,就住这破地方?”伯益憋闷半晌,终于问出口来。
白帝笑盈盈回视:“咦,柴门避风、草棚遮雨,这地方有何不好?”
玄冥坐倒,立刻感到凹凸不平,必无人费心平整。
白帝将腰间葫芦取下,递给玄冥:“这里没有觚爵之类,浊酒轮着喝,望不要见怪。”
“白帝返璞归真,实在令人钦佩。”玄冥接过酒葫,尝了一口。酒味寡淡如水,半分香气都无。
“什么返璞归真,不过是活得太久,自己不耐烦享乐……倒是你,当年头角峥嵘、血气方刚,如今这么客气,大爷我着实意外。”
玄冥愧道:“当年晚辈不懂事,对白帝多有冲撞,白帝不计前嫌,还远派蓐收兄长,救我等性命,晚辈诚惶诚恐。”
“本为同根,有何惶恐。说起来,陵鱼泛滥,也是我少时鲁莽,惹出的祸患——当初只想令其镇守海域,保五神山万世安康。未料畜生不服驯养,危害一方……听说如今,东海之滨十室九空,我好生过意不去。有劳蓐收,数度携鹏鸟,前往围剿,可陵鱼深藏入海,斩草未能除根。唉,年少轻狂,如今追悔莫及……”
玄冥越听越惊:眼前和蔼可亲、谈笑自若的老者,与当年飞扬跋扈的白帝,简直判若两人。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能让人性格大变?!
沉思未久,又被白帝打断:“玄帝可好?高辛帝可好?”
“这……”犹豫片刻,决定照实说出,“玄帝升天之后,晚辈鲜有机会与他相见。如今天帝高辛氏当政,四海升平,除去共工余党作乱,并无其他祸端。”
白帝微笑:“颛顼这孩子,倒是没变,处处都把持着,不愿与人分享。当初他与重黎为救不周山之祸,稳河山、固天柱,本是万世留名的好事,可偏偏又将其余四座天梯截断,教后世登天无门——唉,天庭广大,怎容不得旁人?”
玄冥没有说话。
白帝又道:“你可听说,我这东海之外,也有棵神木,叫扶桑的?”
“听说过!听说过!”伯益迫不及待。
“扶桑木原本高大,却未闻何人,能由此登天。但颛顼怕它生长无度,又成天梯,竟然神鬼不觉,将其腰斩。唉,可怜那扶桑木,峻拔秀挺,大爷我很是喜欢。如今无端受难,教人心里不是滋味……”
玄冥怫然道:“玄帝所为,非晚辈所能揣度。倒是白帝,偏安在此,依旧心系天下,志存高远!”
白帝一愣,忽然“哈哈”笑起:“老毛病了!农耕数十载,竟未能消磨,说着说着,就拐回来了!玄帝上他的天、砍他的树,大爷我确实没必要烦心。归墟五神山,悠游自在,天下与我何有焉……蓐收,你带玄冥各处转过没有?”
“只在雕背俯瞰,未曾周游。”
白帝便对玄冥道:“明日你随蓐收出去,走走看看——估计再回来,就不会担心我‘志存高远’了!”
此言既出,玄冥反倒不好意思,忙道:“晚辈无心之言,白帝莫放心上。”
白帝叹道:“有心无心,本无所谓……想我在天宫时,与玄帝闹成那般,你放心不下,情有可原。唉,当初之事,我与玄帝各有所失——颛顼为尽人子本分,我不该处处提防……”
伯益忍不住又问:“什么本分?为何处处提防?”
玄冥怒道:“住口,没你说话的份!”
“陈年往事,问也无妨!”白帝大度挥手,对伯益道,“你知道,我与颛顼之父昌意,皆为黄帝后嗣。”
伯益点点头。
“我虽为长子,才干却不及昌意,家父看得清楚。故而白帝之位,本意是要传给他的。我那时年轻好胜,不甘屈居人下,遂与家父属下风后、常先交好,对昌意屡加毁谤,说他好色、德行有失……”
白帝如此坦率,玄冥惊诧万分,不禁插嘴道:“昌意好色淫乱,天下共知,也不算毁谤。”
白帝慨然摇头:“年少好色,人性本然,算什么大过!可家父为此数加责罚,弄得昌意很是狼狈。”
“然而听说,昌意却未收敛?”
“此话半真半假……昌意确实心性难收,可我等躲在背后,吹风点火之功,却也不小。”白帝说得情真意切,玄冥无言以对,“后来昌意失势,无奈将白帝之位拱手相让,只是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伯益听得起劲,席位半虚。
“要我将其幼子颛顼带在身边,提携教导……颛顼这孩子,自幼聪明精干,我也很喜欢。家父怕我才干不足,难当天下,特意教我在即位前,坐镇归墟五神山,以为锻炼。那时颛顼年纪不大,已为我左膀右臂,大小诸事,定夺有方,将五神山管理得井井有条。”
玄冥听他称赞师父,不禁喜上眉梢。
白帝继续幽幽追忆:“然我对颛顼戒备之心,亦始于其时。昌意后嗣,才干又高,虽不免刚愎自用,已看得出日后必成大器。家父鼎胡升天,我便想尽办法,逼颛顼交出手中权柄。然而颛顼羽翼渐丰,岂能任人宰割?起初还敬我为长辈,礼数不缺。可叹我不知收敛,步步紧逼,颛顼这才与我分庭抗礼,终于撕破脸——归根结底,我与玄帝不睦,肇始在我一人……”
玄冥起身拜道:“白帝今日如此坦诚,晚辈既惊且佩!”
“快坐下,快坐下。”白帝将酒葫芦递上,“活到这把年纪,些许道理还想不通,岂不白活?”
玄冥坐归草席,痛饮劣酒,才发觉酒香不仅淡薄,回味还有些苦涩。又道:“今日与白帝交谈,痛快之极!如今,玄帝升天,天帝有意重修旧好,白帝可愿返归旧地,把酒言欢?”
白帝大摇其头:“不去了!说起来,高辛帝与我虽为祖孙,但素未谋面。平白无故跑回去,事出无因,倒教人生疑!我可不愿与亲孙儿,再闹出什么不快!”
玄冥忙道:“白帝多虑了。晚辈此行,便是奉天帝之意——通灵大会在即,届时玄帝也将下凡,家人团聚,言归于好,善莫大焉!”
白帝沉思半晌:“如此,且容我考虑考虑,可否?”
玄冥还未作答,柴门忽被推开,两位少年脚步生风,走了进来。前者绛色衣裳,面目看不真切,但右眼半开半闭,似乎瞎了。
少年走到白帝身边,高声说道:“亲父,去就是了,何必思前想后,贻误大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