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说“少年心性”。小羿和逄蒙在天宫住下二十余日,已经将初入宫门时的波折抛掷脑后。两人住在金字门最偏僻角落,屋舍外面精雕细刻,内部却极其质朴,一塌、一案,四壁空空如也,梁上干干净净,蛛网不结。然而在他们眼中,已是平生从所未见的“豪宅”。
“羿哥,你说亲父、亲母若还在,接来住上几日,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星辰流转,两人对亲故逝去渐渐坦然,言谈不再避讳。提及双亲,心中也不止横死惨状,转为旧日情怀、点滴温暖。
“是啊,这般高大亮堂,他们肯定没见过。”小羿抬望遥不可及的屋顶,不禁想起女丑的话:“你父母村人若在那里生活就好了,不但不会死,而且一年四季都能播种……”忽然鼻子一酸,心想这话真是不错,亲父亲母别说在此生活、耕作,哪怕就来看看、住上几日,该有多好……
“亲父要知道这般粗长的木头,不用来打一把好耒,定会心疼咧嘴。”
“还有那建木,亲母若见到,必叮嘱我‘不要爬’呢。”
闲扯片刻,逄蒙忽愁苦起来:“可是羿哥,你说,他们打算何时传授法术?”
拜师之后,十金乌便未再见。挚也只于第二日过来,趾高气昂巡视周遭,吩咐:“即日起自行打理屋舍……还有庭院,然后将掌门师兄的金蟾殿清扫干净,否则必受重罚!”除此之外,唯女丑日日跑来看望,还时常带些饼子,也不管小羿爱不爱吃。小羿哭笑不得,推辞几次不成,索性顺其自然。
“管他呢。”小羿天性乐观,“这样不也挺好?有吃有喝,打扫屋舍、庭院,总比农耕、狩猎轻松。没有人管,也自在些!”
“听叔钦说,水字门早就正式授课了。冯夷也说要加紧修炼,不能让弟弟落他太远。”
在家中,二人常受冯夷、叔钦欺侮。但乡野孩童,打打闹闹再寻常不过,能结多大仇怨?进入天宫后,反因同乡之谊多了些亲近,见面三分情。
“那又如何?”小羿不以为然,“黄伯说过,各门法术迥然不同,想必教授的方法也不相同。”
“昨天遇到丑妹,她笑我金字门中‘都不通法术’,说‘但凡有些真本事,就不会舞枪弄棒’。”
“你两个真是冤家对头,非打即骂。”小羿笑着翻身跳起来,“离日落还有好久,我到林子里转转,你去不去?”
“不去,太阳毒辣,屋舍凉快,正好睡觉。晚上还要巡夜,吃饱休息要紧,我才不出去呢!”
“懒虫!”
小羿笑骂,快步出门。果然艳阳高照,虽早过正午,依旧白日辉煌,天空都失了颜色。小羿挑宫殿阴凉处走,远远望见同门师兄弟,或在场中对打,或独自修行。
“辛苦流汗,有什么好!”小羿无半分眼红,轻车熟路穿菊海、悬圃出宫门。
天宫外有片野林,与雷泽之畔颇为神似。几日闲暇,总跑来这里,听轻风擦过树叶,恍若故乡情。小羿轻车熟路,七拐八绕,径向松枝密集处钻去。光华篦滤七八道,鸟雀欢鸣三两声,小羿心旷神怡,任清风吹干汗水。忽想起怀揣的饼子,忙掏出来看。好在苇叶隔水,饼子没有浸湿。
“老饕见到吃食,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几天下来,小羿游手好闲,在林子里跑东跑西,竟结交了个“酒肉朋友”——便是先前在宫门外,听后土与十金乌提及的“老饕”。老饕本名饕餮,浑浑噩噩,整日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不知洗,唯有吃饭忘不了。天宫盛传他饭量盖世,从没见剩下半粒谷米。人却好似麻杆,多窄小的衣衫套上双肩,都仿佛晾晒枝头,晃悠悠、空荡荡,教人担心阵风吹过,就会赤身裸体站在原地。老饕到底多大年纪?谁都不知,就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有人说他是黄帝夏官缙云氏之子,神道弟子大多存疑。还有传说,老饕曾随白帝玄嚣学艺,更荒诞无稽。
“别管按照哪种传说,老饕你都得有两百岁了吧?”小羿觉得不可思议。
“是么?”老饕抓挠头顶,几根稀疏黄毛,好似新生婴儿,“我有那么大岁数?”
然而在天宫中,老饕地位之低几乎无可企及。新入门弟子,如小羿这般,都很快知晓他只要得口饭吃,就会任打任骂、随人驱使。小羿与他初识,便在树林里。那天跑渴了,自荆棘丛中采摘各色浆果,正挨个试着往嘴里塞。老饕从远处慢悠悠走来,细瘦肩头挑起大捆松枝。看到小羿,精神一振,快步抢上:“给我留几颗好不好!饿死了!”两眼泛着亮闪闪、水汪汪的精光,满满都是渴求。小羿心生怜悯:谁都有求而不得的时候,在他是无家可归,在老饕是食不果腹,能有多大差别?
从那天起,小羿总将吃食节省下来,带给老饕。天宫中果腹无忧,虽没有山珍野味,但每日黍稷重穋、禾麻菽麦翻着花样。当然,所谓“无忧”是对小羿之流,在老饕这等奇人看来,那点供给,恐怕连塞牙缝都不够。
“你说美味佳肴摞成山,白白晾在那里,谁忍得住啊……”老饕讲起偷食接风宴的情由,仍不断吞咽口水,“我站在门口,盯着钵黄亮亮的黍米,热气腾腾。烟雾里有只小手,一挥一挥叫我过去……后来我跟他们解释,谁都不信。唉,真是那小手召我过去啊——否则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祸害天帝的宴席!”
小羿忍俊不禁,掏出隔夜饼子递给他。老饕呵呵大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黑黄相间的牙齿,绝似曾经朝夕可见的乡人亲友。囫囵将饼子塞进嘴里——小羿觉得根本未经咀嚼,直接掉落腹中。
“好吃,好吃……就是少点。”七八枚饼子风卷残云,老饕才吧唧着嘴回味起来,“小兄弟,还有么?”
“嘻嘻。”小羿就知他贪得无厌,每次都会多藏些谷米在身。看老饕死皮赖脸的样子,也是赏心乐事。
“哈哈,在这呢!果然打野食吃!”林中忽传怪笑。
老饕大惊失色,小羿未及询问,忽然风声袭来,眼前白光闪动,谷米硬生生飞向半空。小羿见老饕平白无故仰面倒下,双手乱抓乱舞,想抢回那捧谷米,却无奈磕在地下。林中晃出两道人影。其一身形硕大,面色黄里透红,正是先前见过的后土徒儿鲧。另一位五短身材,手脚极其粗大,耸肩驼背,形容猥琐。眼神贼溜溜乱转,嘴角单侧微扬,像在坏笑,又像在窥探。
“天帝命你砍柴赎罪,可没教你偷偷大快朵颐!”鲧将谷米抢在手中,好整以暇地玩弄,“前几日有人说起,我还不信,今天特意和罔两师弟过来查看——果然触犯天规,你说该当何罪?!”
“我……我……”老饕无言以对,爬起身半踞半坐,死死盯住触不可及的吃食,心有不甘。
“难怪最近见你红光满面——偷嘴!”罔两也怪笑上前,顺手在老饕头顶扇了一巴掌。
老饕像被施以定身法术,竟未伸手阻挡,硬生生捱受。
“若我兄弟俩向天帝高发,你可知会受什么惩罚?”鲧得意地凑近问道。
罔两优哉游哉,围老饕转了半圈:“最轻也得笞三百吧……”
“笞三百算什么,还得加罚三月禁食。”
老饕脸色惨白,几乎昏厥。
好在鲧与罔两刁难老饕,本就不是为天宫维持秩序,纯属闲极无聊,来寻开心。老饕前几日有没有偷食,与他俩相干?但如今谷米在手,不将这馋鬼好好戏弄,怎么对得起林中一番波折?
“嗯,真香!”鲧故意把谷米捧在鼻尖下面,使劲闻了闻,“老饕,你想不想吃?”
老饕眼中精光闪闪,挺直腰杆,就像雏鸟听闻雌鸟归巢。他当然想吃,但又不敢明说。喉头跳动,一上一下,满脸急不可耐。
“过来吃啊。”鲧笑若春花。
老饕试探挪动身体,伸手过去。鲧顺势撤足,谷米在掌心掂了掂。
“爬过来,学三声狗叫,就给你吃。”
老饕僵硬片刻。爬过去倒无所谓,学狗叫更不在话下,可刚才两人将“偷嘴”说得万分严重,若过后真去告状……但谷米招摇,黄澄澄仿佛看到香气……顾不得许多了!他四肢并用,步步爬行,果真“汪汪汪”连叫三声。
小羿在旁边看着,不禁摇头叹气。谷米近在咫尺,老饕伸手抓去,哪知鲧忽然手腕翻转,要将谷米倾倒,伸手“啪啪”在老饕脸上连扇数下。
“贼心不改!”
老饕瘦削的面颊登时布满鲜红掌痕,吓得翻倒在地,哆嗦不止。
“就是,犯下大罪,还想偷食!真得好好收拾!”罔两也仗势欺人,与鲧一道拳脚相加。
老饕抱头弯腰,哀鸣动天。
“不要打了!”小羿忍无可忍。以他的性格,若在雷泽村里,早就挺身而出,想办法周旋解救。然而建木天宫毕竟不同,本想克制,不要多生事端,但眼见鲧与罔两欺人太甚,终于忍不住起身,挡在老饕面前。
“鲧师兄。罔两师兄。”小羿平复心绪,躬身施礼,“这谷米是我带来的。我初入天宫,不知道规矩,不关老……老哥的事,两位师兄就放了他吧。”
“对对对,是他带给我的!”身后老饕像突然反应过来,接连附合。
“我当是谁,原来是师父的‘红人’……”鲧早看到小羿,因知是后土带入天宫,倏忽想不好如何对待。谁知这小子不识抬举,居然强自出头,立刻怒火中烧。在后土众弟子中,鲧最不受待见。后土宅心仁厚,对为人和善者尤为疼爱,鲧平日虽没有大错,但刻薄寡义、贪图小利,后土素来不喜。鲧自己也知道,所以每见师父对旁人多加照拂,便酸溜溜不是滋味。小羿虽非同门,但听说后土对他颇为关照,依旧心怀芥蒂。
“鲧师兄好记性。”小羿不接他话茬,笑嘻嘻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我初入宫门,无事可做,就知这边有片树林,想来游玩。正巧昨夜谷米未尽,带在身上。哪知跑跑跳跳,肚子饿了,刚想坐下来吃几口,就遇到这位老哥。我看老哥可怜得很,打算分些给他,你们就……”
“咚!”闷响在耳边回荡,是拳击胸口的声音。小羿尚未觉察疼痛,身体已然飞出!
“小子,用你出头!”鲧追上几步,扯住小羿衣襟,挥拳便打,“老饕犯错,便是你勾引的!难逃其咎,还假惺惺装天真——我非后土师父,你这套没用!”
“住手!”耳边传来清越激愤的声音。鲧转头看去,原来是瑶姬。一缕清辉从树叶缝隙间透落,薄衫如雾、鬓云飘飘。忙将小羿抛下。那边罔两亦停止踢打,惊讶地望着瑶姬,面有愧色。
天宫中男弟子多,女弟子却也不少,其中颇有容貌俏丽者。瑶姬未至翘楚,但天真烂漫,与师兄弟说笑从不忸怩,因此暗自动心者不在少数。鲧与罔两皆在其列,平日遇上,总要调笑几句,逗她莞尔。然而,自从瑶姬随重黎、仲鼓南下,半途折返天宫,竟似变了个人。天宫中无复穿花蛱蝶般的身影,有时远远看到,却折身转向旁侧,似乎刻意躲藏。实在避不开,迎面碰上,也只是浅浅低头,淡淡一笑,像阵花香似的,转瞬飘远。鲧和罔两好不遗憾,私下猜测究竟,茫然未解。谁料平日相思不得见,今日仗势欺人,却被撞个正着,当然很不自在。
鲧最先反应过来,涎皮赖脸道:“瑶姬妹妹,我和小羿……闹着玩呢。”
瑶姬冷笑,也不答话,双手合在胸前,低头默念。小羿和老饕身边渐渐腾起水雾,四面萦绕。小羿全身被打得火辣辣疼,忽逢水汽滋润,清凉宜人,说不出的舒服。
“瑶姬妹妹,老饕偷食,违逆天帝禁令,我和鲧师兄教训他,你不要……”
“违逆天帝禁令,自有师门管教。罔两师兄乃木字门,似乎管不着吧。”
“这……鲧师兄与他同门,我随鲧师兄……”
“胡说!”鲧大怒,“明明是你吵着要来‘寻乐子’,怎怪到我头上!”
“我哪胡说了——你不是他师兄?若非你刁难老饕,我能……”
“够了!”瑶姬不耐烦,“速速离去!再不走,我即禀告天帝,是非曲直,自有评判!”
两人吃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狼狈不堪,悻悻走远。瑶姬遥望背影,叹口气,长久无言。最后转回头,对仍趴在地下的老饕视而不见,盯住小羿双眼,仔细端详。
“你这孩子,为人倒仗义。”
小羿大窘,手脚如被冰封,原本灵巧活泛的舌头僵在口里,说不出话。
瑶姬反被他痴痴呆呆的样子逗笑,玉手轻挥:“走吧,随师姐去林子里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