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求求你，你一定要修好它！我求你……”男人一进门就哭喊着跪下，正打盹儿的我一下子就被惊醒了。
眼前的男人穿的很朴素，六十岁上下，一件洗得发白的褐黄色夹克衫，是几年前的款式，深蓝色的工人裤，沾满了干泥巴的布鞋，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指甲缝里满是污垢。这样的一个人，手里确是三段成色上好的玉镯碎片。
这让我迟疑了一下。他手中的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他的穿着能拿出来的。表面上看着手中的碎片，工作台下的手却不停歇，在新闻网里查找最近有没有发生首饰店盗窃案。
工作台那边的男人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迟疑，喃喃的开了口。
这是他姐姐的嫁妆。家里穷，最值钱的东西便是这个玉镯子，做了他大姐的嫁妆。慢慢的，家境变好，从前眼红手镯的姐妹们也渐渐忘却了。
家里有重男轻女的封建观念。即使思想早已解放，自己也懂这个理，可就是想要个儿子，俗话说，养儿防老啊。没想到，他错了。
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他急了。一天清晨，他穿过林子去河边的地里除草。就在他快走出树林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那时，薄雾还没散去，天蒙蒙亮，冷不丁一声啼哭把他一个大男人着实吓了一跳。刚想跑开，庄稼人的善良朴实和好奇让他停下了脚步。他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循着哭声返回了树林。
树下是一个襁褓，布吸了不少夜露，微微发潮，里面是个刚出生不久的男婴。亲生父母什么都没有留下，他把男婴抱回了家，给了男婴他所能给的最好的，甚至忽略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万万没想到，养儿防老，变成了养儿啃老。
儿子二十多岁，书没有读完，牙医也没有学精，整天游手好闲。他找亲戚七拼八凑给儿子开了家牙医诊所，虽不红火，倒也还过得去。好日子没几天，一个大着肚子的姑娘找上了门，孩子，是儿子的。毕竟是个鲜活的生命，名义上也是他的后代，他咬牙开始准备彩礼。没想到，姑娘家以未婚先孕为由，狮子大开口，不得已，牙医诊所张贴了转租。
临近年关，姐姐的小女儿出嫁，一大家子人聚到了位于H市的姐姐家。儿子没出息，爱喝酒，酒量不行，酒品还不好。晚上喝了酒后，非要开车返回B市，侄子一急，藏了车钥匙，没想到，儿子反而来了劲，借着酒劲出言不逊，侄女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他一巴掌以后，事态开始无法控制。他对着一大家子人对着他年纪最大也最善的堂哥堂嫂破口大骂，极其难听，只因堂哥藏了他的车钥匙，堂妹打了他巴掌。骂完，夺门而出。一场风波似乎平息了。所有人各自收拾了去睡了。
因为房间不够，便男人和男人挤，女人和女人挤。半夜，侄儿媳妇突然推了推睡在身侧的女儿，女儿迷迷糊糊的，听见母亲让她去找父亲拿车钥匙，说副驾驶上有速效救心丸。“速效救心丸”几个字一出，女儿立刻清醒了，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女儿穿着睡衣便跑出了屋子，去了院子那头的屋子里找父亲。和女儿的反应一样，侄儿一听立刻翻身下床。这不大不小的动静惊醒了院子里的十几口人。
当外甥女找到药，侄儿请来村子里的赤脚医生时，侄儿媳妇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浑身冒虚汗。所有人围在床边，口中有叫嫂子的，有叫妈妈的，有叫名字的……所有人的慌张和担心都写在脸上，唯独缺了儿子。
外甥女坐在旁边紧握着她母亲的一只手，眼睛急红了，那眼神里包含着很多东西。有对母亲的担忧和焦急，有对医生的希望，还有……对某个人的憎恨与厌恶。想也不用想，那个人，是儿子。当近十公分的银针旋转着扎进侄儿媳妇的右手虎口时，外甥女的泪扑簌簌地滚落。侄儿媳妇醒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各自散去，睡觉，插曲结束。
第二天一早，侄儿一家离开了，直奔医院。走之前，侄儿只对他叹了一口气，把儿子的车钥匙给了他。
那次之后，亲戚们似乎有意疏远，来往也就少了。
那个姑娘在怀孕快要三个月时流产了。理由是他家没钱娶她，就不要耽误姑娘。听到这话，他快要气疯了，但，姑娘家说的，是事实。
牙医诊所还是转出去了。儿子开始坐在家中，再次过起了伸手要钱的生活，还提出了要买新车的要求。他和老伴开始各处打零工。之前，牙医诊所的所有费用便是他一力承担，现在手里没有一分存款。他和老伴没日没夜的打工，却赶不上儿子的挥霍。终于，他再次拉下脸，向亲戚们借钱。
可亲戚们早已看清他儿子的为人，也深知这钱一旦借了，便拿不回来了，所以都不愿意借给他。他硬着头皮来到了姐姐家，求姐姐给他借钱买车。姐姐本就因为儿媳被气到昏厥的事一直没有消气，当听说他来是为了借钱给儿子买车时，姐姐彻底火了。谁都知道，他是喂了个白眼狼、无底洞，填不满，可他执拗的要为儿子擦屁股，哪怕累得浑身是伤，哪怕女儿癌症早期治疗时，他也没有拿出一分钱去帮女儿。他嚷嚷着，儿子会给他养老，他现在给儿子花钱是应该的，同时站起来去抢戴在姐姐手上的玉镯。拉扯之下，玉镯磕在了桌沿上，碎了。
他慢慢地坐下去，头深深地低下，手颤抖着着去捡碎玉，不顾被碎玉划破的手，把碎玉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冲出了姐姐家……
眼前的男人等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我知道他不是我亲生儿子，他自己也知道。我以为，他会感恩，会报答，没想到，我错了……”沙哑的声音，可怜，也可恨。
他突然抬头，“姑娘，我这里还有点钱，你在断口处用银子装饰一下吧，我姐戴了这么多年，也该换样式了。”
我欣慰地低头笑了。
当把玉镯递给男人时，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谢谢。”转身离开了。
爱可以感化一个人，也可以毁了一个人。知恩图报，养育之恩，他儿子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了，好在，男人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