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透过大片大片的玻璃幕墙,徐有幸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天寒地冻。而他在一片温暖如春中,甚至还裹着厚厚的棉绒外壳,已经开始机械式地手舞足蹈。
他本不擅和热闹活泼打交道,套着玩偶服的动作也就难以流畅自然。但工作就是如此,该扮演什么角色就是什么角色,徐有幸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想来也是笨拙并且不讨喜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会挽着男朋友的臂弯,咯咯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小朋友奔跑玩闹,有时候不注意地跑过来撞在他的身上,又带着一脸嫌弃飞快地跑开。偶尔看见玻璃墙的反光,里面是一只大号青蛙翻着白眼,在人海里如不系之舟般彷徨。
他今天扮演的是一部经典的儿童动画“粉红猪历险记”里又蠢又笨的青蛙先生,总是呱呱呱地跟在主角粉红猪的身边,并且一直帮倒忙。也许是他的绿色和主角的深粉色反差太过鲜明和怪诞,青蛙先生出场的时候,动画里的人儿在笑,动画外的人也忍不住笑。
可是动画里永远没有青蛙先生一个人独处时候的模样,他是不是很孤单,会不会想抽根烟,有没有暗自幻想他踩着七彩祥云把粉红猪给拯救的英雄模样。但那又怎样呢,小孩子的动画里只会有小孩子的单纯。
徐有幸更多的想到了上古时候一个叫青蛙王子的故事。时间走到最后的时候,青蛙终于脱去了他的外壳,变成高贵而又优雅的王子,和他的公主翩翩起舞。躲在青蛙里的徐有幸这么希冀着,傍晚时分,他会打扮成他一生仅有一次的王子模样,和他心爱的公主共赴舞会。他突然喜欢极了这些上古故事,并将此作为对他的祝福。
默默数着墙上钟表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再不久徐有幸今天这份临时的工作就该结束了,他和部门经理打了个招呼,在经理有些古怪的目光里,来到了商场更衣室的门口,看到了斜斜倚靠在更衣室门边,叼了根香烟并没有点燃的陈然。
他今天,不出意外的,穿着一身合身的燕尾礼服,头发上打满了发胶,骄傲地扬着脑袋,只是想到他作为吴十常狗腿子的身份,徐有幸觉得他好像一只被打扮得神气十足花枝招展的小泰迪。让人发笑。
但徐有幸笑不出来。那个人站在他的面前,眼里是毫不掩藏的卑鄙的恶意。徐有幸明白他所担心的麻烦终于来了,两个小时以后舞会就要开始,而他将再也没有招架和周旋的时间。
“你现在的样子真好笑。”陈然开口道,徐有幸这时手里抱着大大的青蛙脑袋,汗水把他的头脸变得湿漉漉的,白绿相间厚重的服装里,他迈不开大步,往更衣室的门口挪去,手按在更衣室的门把手上,却被陈然杵着,不让他继续开门。
“你之前是不是很得意呢,明明我们放了狠话,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好像在丁芷兰女神光芒照耀下,十少都懒得和你这种挑梁小丑计较了。但是啊,少年人,真不要太单纯。”
“你们做了什么?”徐有幸木木地问。
“也没什么,其实我们什么都不该做,你这种小丑呢,根本是没有资格站在女神身边的。”陈然暗自笑着,“墨锦卫你知道吧,那是连十少,哦不,是他们整个吴家都要恭谨的对待的人物呢?平常人是根本见不到了。但是感谢吴少带给我们的好运吧,他正好认识了一个在我们云城休假的墨锦卫,并且顺便邀请了他参加了今天的舞会。”
徐有幸想起了昨晚遇到的那些人,以及最后离开的墨锦卫,被唤做星子的那个,留给他的略带怜悯的眼神。
汗水被凉风吹着,有些冷了。他只是据理力争:“不是毕业生,也不是舞伴,怎么能够参加。”
陈然目光古怪地瞧着他:“有幸啊,你没那么幼稚吧,堂堂墨锦卫想参加一个学校的舞会,还需要资格吗?”
“所以,他想跳舞的话,舞伴只能是丁芷兰了吗?”
“对啊,谁让丁芷兰最漂亮呢?”
徐有幸沉默了,他是明白的,丁芷兰最漂亮,而他哪怕脱去了青蛙服,也成不了王子的。但他还不能绝望,他长得并不丑的,他准备了最帅气的礼服,他的人生最耀眼的时刻,已经含苞,并终将可以开放的。
他的声音微渺而坚决:“丁芷兰说过的,她不会出尔反尔。”
“哈哈,你为什么这么天真呢。听我的,我是为了你好,别去丢人现眼了。”陈然说着,也放开了手,为徐有幸打开了更衣室的门,对他做了个请君入瓮的手势,接着说道:“当然,出于好心,我们也做了一点小小的安排,比如指名要你今天过来打工。哦对,这家商场是吴家的。然后,听说你准备了一套漂亮的礼服啊!”
徐有幸默默看着他拿出了手机,展示了一张照片:
那是挂在咖啡厅的更衣室墙上的帅气礼服,已浸透了红色的油漆。那是少年人花光了积蓄对自己的小小祝福,被人肆意的泼墨又戏弄,好像被压扁的尸体一样的狰狞。
他想起了昨晚临走前封业宏的叮嘱,原来老板他不得不给自己安排了这个打工,又反常地留下了自己的礼服,原来是这样的目的吗?
徐有幸觉得有些冷。他想像一个王子一样为自己的公主战斗,可是世界冰冷地毁去了他的利剑。他只能做一只青蛙,被全世界抛弃的青蛙。
徐有幸在小花咖啡馆已经工作了三年了。从他什么都不会的时候开始,封业宏给了他耐心的教导,以及令他珍惜的关怀。三年后,徐有幸已经把封业宏当成了家人。
所以这时候的徐有幸分外难过。
陈然扬着脑袋像一只骄傲的大白鸭,又给徐有幸看了更衣室里被打开,并且同样泼洒了红色油漆的衣柜:“害你没衣服穿了,作为道歉,你身上的衣服我已经和经理打好招呼送给你了。青蛙先生,很合适啊哈……”
陈然被徐有幸注视着,惊讶并莫名的恐惧,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的目光,好像他们苦心孤诣的布局只是一个笑话。他突然对继续嘲讽下去有些兴致缺缺,只想转头离去:“我要去参加舞会了,希望我们今晚过得开心。”
“谢谢,我会的。”徐有幸看着他飞快离去的背影,只是轻声细语的回答,努力地让自己像一只战意昂扬的雄狮。
他的欢欣其实就那么点那么小,只是丁芷兰对他随口的承若,只是老板给他随手的守护,但徐有幸的人生也只有那么一点,夺走了一点都如坠深渊。
…
问你啊,墨锦卫是你的偶像吗?
是吧,那么帅气的人。
恩,我也是。
那徐有幸你呢?会努力去变成像他们一样优秀吗?
我不可能的。
你就是太自卑了呢,明明也很厉害的。
我又不是明明嘛。
哈哈,不好笑呢。要是有一天,有那么一个帅气又可靠的人,从天而降然后牵起我的手,说要带我去天涯海角,我觉得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你那么漂亮,会有的。
你不懂,不是漂亮就可以的事情。只是为了配上一个人的光芒,而把自己也变得光彩照人的努力。不这样从一言一行上好好的激励自己,让自己一点一点的改变,然后焕然一新,怎么有资格期待梦想成真呢?
但我不会做梦啊。
当你喜欢上什么人,梦就止不住了。
那我相信你吧。
嗯,我也相信你,徐有幸也能变得像墨锦卫一样帅气。
翻过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徐有幸像一只大号青蛙坐在一条偏僻的小路边上。只剩下一身青蛙服的他,这时候应该要躲回自己的小屋,孤零零地等待今晚的舞会过去。可是他踩着路边泥泞的雪,走了一半就没有力气,只想安静地呆坐。
和丁芷兰聊天的时候,他没敢问那个女生喜欢上了什么人,要配上怎样的光芒。他只是作为一颗无光的,又冷又硬的石头,希望星空上的他们能有个好故事。但是他也想,若是能够搂着女生的腰肢同她起舞翩跹,他就要轻轻俯身在女生的耳边说:叫我徐郁青呀!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他翻到古书上的这一页时,就喜欢上了这样的句子。
少年的披荆斩棘的觉悟,绝不同于有人和他说的‘叫我秦三生呀’这样的玩笑话来得简单。
他想起了秦三生,那个号码之后好像空谷清寂,他丢下的石头没有回声,只能响起他品读不能的虫鸣鸟唱。
“你是谁。”他发了条消息,继续这么问号码那边的人。
“青蛙抬起它可怜巴巴的圆眼睛恳求道:‘求您了,亲爱的公主,只有您的吻能够破除邪恶的女巫施在我身上的诅咒。’
那我当个女巫怎么样!”
号码那边的人突然回了他。
“可是被诅咒的青蛙,原本也不是王子。”
“那我来诅咒,青蛙将会变成世界上最滑稽的王子。”
徐有幸瞧着手机屏幕微微地笑了,双手颤巍巍地打着字:
“没关系啊,青蛙觉得开心极了。
终于青蛙发现,他其实要做个小丑,等到某一次表演,他从舞台上摔下来,摔烂了牙齿,满脸是血,很疼,表情很扭曲。换来观众大笑,因为他得表演真的很精彩,很夸张。他很疼,也许哭花了妆,但没有人知道。”
说了个好听的故事,徐有幸满意极了。他孤零零的躺在雪地上,雪花落在他的眼里,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人知道。
他哪儿也不想去,因为手机里的人和他说:
“不要跑呀,女巫带你去跳舞!”
他想,也许就这么冻僵在街头,但更可能的是被路过的谁捡起,丢到医院,然后被医生好一顿数落。不久之后,他就会背起行囊,在帝国里随便找一个角落,许多年里都没人想起。后来有一天那些同学们聚会,话题聊到了今晚,有人偶然提起他,然后大家轰然一笑。
他的一生就这样了,当了许多年的青蛙,最后要努力一把,终于成功地成为了一个小丑,一场表演换一场笑。那么便值得了。
街道上四下无人。
他笨拙的白绿相间的衣服,好像要被雪花埋葬的一颗杂草。
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