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桂在大女儿晓燕读初中后,有时候回想起来,会发现他对女儿的守护从她出生一开始就没有做好,以至于到后来酿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女儿晓燕要出生的时候,他还在山里头拣茶籽。当时他爬上了一棵高大的茶籽树上,猫着腰,抬着头,左手扶着一根树枝,右手正要摘树顶上的茶籽。然后听到了黑云的叫声:“定桂!定桂!赶快回家,你家冬荷要生了!”他忙不溜地下了树,那顶上的茶籽都忘记摘了。将要下地时,索性跳了下来,结果“呲啦”一声,衣服被树枝划破一大片,露出已经冒汗的脊背来。他也顾不上了,大步往山外头走,也不管前面是荆棘还是灌木。那耷拉下来的衣服布料被荆棘拉扯成了千条丝,万条缕。腿上、手臂上都被拉出了几道口子,倒是和黑云一样狼狈。
他沿着下山的路小跑着,却不慎踩入山路的空隙里,崴了脚。于是,不得不放缓脚步,咬着牙往家里头赶。秋日的太阳正在高空里照着他,仿佛一盏探照灯跟随着这个地面的小人影。这人影左边一脚重,右边一脚轻,身后飘着一块破布,头上淌满了汗,脸色即将消逝的青春痘散发着油光。神色是匆匆的,眼神里尽是着急,但一双腿却是因疼痛迈不开步子,只能一步一步往期挪。
那边黑云已经顾不上他了,自个先下山回去了。定桂一边举起手用袖子擦汗,一遍独自懊恼自己太心急。若不是这般心急,这脚不崴了早到家了。心里又担心被冬荷责备,这么想着那汗珠冒得更密了,几乎就要像雨点一般掉下来了。等到他看到湾里最东头花苟家的红砖房时,这急切和懊恼才稍稍缓过来。
湾里没什么人,定桂一瘸一拐地走过花苟家、三苟家、满苟家……然后来到了集体生产的仓库房前,年初墙上刷的“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的字依旧白的亮眼。然后他就看到了他家门口已经站着不少人了,他挪动这愈发疼痛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家里靠近,希望能够赶上这神圣的一刻。等到他走到正厅的门口时,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那一声啼哭将定桂的急切打消了,却将懊恼推到了极高处。定桂突然定住了,仿佛这时间凝固了一样。他朝左边的正厅看了一眼,里头昏暗得很。木头围起来的香龛摆放了几个破旧的香火盆。几根木头柱子已经裂开了几条缝,却依旧苦苦地支撑在那里,为李家的子孙守护荫蔽。
“定桂,还愣着干什么?你家冬荷已经生啦!”马娥抱着她的第四个女儿也往定桂家赶去看热闹。
“哦!”定桂回转头来,赶紧跟了过去。
到了家门口,那群看热闹的人都纷纷询问:“定桂,怎么才来啊?去喊你的黑云都回来好久了!”
“走得急,脚,脚崴了!”定桂忙不迭地回答。
“快进去看看吧!”刚刚帮忙忙的小娥出来了,招呼定桂进去。
定桂进了门,洗婆已经用包衣将新生儿裹住了,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头来。头不过巴掌大,头发还是湿的,贴在头皮上。额头有几起褶子,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略微带些紫色。细长鼻子、两边有浅浅的法令纹,小嘴巴、尖下巴这些显然是随了定桂。
“是个女儿,长得挺像你的!”洗婆开口说话了。
定桂这会看不出长得好不好,他赶紧进里屋去见冬荷了。床边还摆着一盆温水,都已经泛红了。冬荷正躺在床上,头上包了头巾,脸色苍白,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我,我回来了。路上把脚崴了!”
“哦,衣柜抽屉里准备的红包,你拿给洗婆一下。”冬荷弱声说到,显见耗费了大力气。洗婆也就是接生婆,给人接生也不图啥,一般给个红包,留顿饭就好了。如果生男的,那主家自然会多加些礼金,生女儿就会少一点。定桂打开抽屉,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那是预备生儿子时给的。他打开红包,准备从里头抽出十块钱来。
“你这是做什么,都给她!女儿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冬荷语气虽然很轻,却透着坚定。
定桂收了手,把红包封好,到堂屋给了洗婆。洗婆接过红包,把婴儿递给定桂,“恭喜你啊,生了个千金!来,抱一下看看!”定桂却是不知道如何伸手接,那边小娥赶紧过来帮忙,替他把左手枕到婴儿头下,右手从外侧搂住身子。定桂感觉那柔软的小身子随时都可能缩下去一般,不敢动弹。
“看!看!到底是亲爸,她睁着眼睛看你呢!”小娥是过来人,知道这初次当爹的多少会紧张,巧的是这会婴儿睁开了眼睛,就忙替定桂分散注意力。
此刻,那双小眼睛正盯着定桂,小小的眼珠漆黑透亮,正泛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在那眼珠里,定桂看见了自己的影像,很小很小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