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不是云,他是一个人。1983年,黑云十五岁,在那个时代,十五岁是一个很尴尬的年龄。无法上学,也没有正式工作可以做。虽然家里有点农活,但对于精力旺盛的十五岁来说,显然不够消耗的,况且黑云家田地都不多。
黑云是他父母意外之中的儿子,事实上,他顶上有五个哥哥。最小哥哥名字就叫“捡德”,意即“捡的”,已经是意外了。等到突然有一天,他母亲在1968年这个纷乱的年份,近四十岁的年龄怀上他的时候,早已经没有了怀孕育儿的喜悦,而是愁眉苦脸了!这孩子生下来都不知道咋养活呢?等到生下来那一天,和他那最小的哥哥一样,名字都懒得取了,他父亲看着天空飘来一片乌云,心里头也是一片乌云,于是就干脆起名叫“黑云”。
黑云生下来后,反而长得很好。奶水不足,吃米糊、喝粥都不挑剔。个字倒是蹭蹭蹭一年比一年高,貌相也一年比一年俊朗,除了肤色随了名字的“黑”字,其他挑不出半点毛病。到了十五岁的年龄的时候,身高已经与其他几个兄弟一般,只是因为营养跟不上显得消瘦。他们家的几个哥哥都已经分家各自过日子了,剩下他陪着年过五旬的父母在低矮的土砖房里。家里总共2间房,一间作为待客的前室,侧边一间父母睡,黑云则住楼上。
楼上照例是拿木板拼凑出来的,头顶就是瓦片,到了他如今的身高已经要猫妖走路了。缝下雨时,自然免不了漏雨。于是下雨的时候,楼上就准备两个桶接雨点。夜里,那嘀嗒嘀嗒声音,惹得经历本就旺盛的黑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然而,入夜的村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自然也无法出门消遣。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失眠的习惯了,眼睛下发就有一对与年龄不相符的眼袋。因为他那一对黑眼袋,也有人叫他“黑云瞎子”。
白天,有农活的时候还能将就打发时光,闲的时候就十分无聊了。黑云闲的时候,往往早上担完水,吃过早饭,然后就出门去了。往往会顺手就拔起一根长得比较高的杂草,将细细的茎叼在嘴里,就开始四处晃荡的一天。其实,他那黑皮肤多少也和这经常晃荡晒太阳有关系。有时候他会是孩子王,领着一群同样无所事事的十来岁的孩子疯玩,捉迷藏、玩打仗游戏、下水玩闹、上山摘果子等等。然而,和比他小几岁的孩子玩纯粹是打发时间,玩过之后更觉得无聊,那帮孩子是真的玩,而他是为了打发时间。玩过后就难免会对自我有些怀疑,这么玩下去是在干嘛?有时候,他也会和比他年长几岁的人玩,他那些人多半又当他是个孩子,缺少对成年男人的尊重。在场的时候,基本上只有听话的份,而没有发言的席位。所以,他又觉得难免遭到冷落。虽然如此,但是日子是一天一天过,李家湾里的人经常能看见他晃荡的身影,难免就给人一个无所事事的印象。于是,看见他的人难免就会去调侃他:“黑云瞎子,今天搞点什么活动?”
“没什么事,转转!”黑云微微笑笑,每回都是这个回话。他也知道是调侃,但也不生气,回完话,把那根草叼回嘴里继续走。
冬荷成亲那天,在丁满的串掇下,黑云跟着丁满躲窗户后台听动静。本来还听得些动静,结果丁满故意弄出声响,自己走了。黑云留在那里不敢动弹,只好闷声猫在窗户后一动不动,像做贼似的。
等到有声响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也是个男人了。那夜过后,他就想象着娶老婆的种种好处来了,然而这年龄离成亲还要四、五年,而且他家这情况估计和丁满一样,要娶个老婆连地方都没有。这时,他就对那个家更嫌弃了,不着家的时间就更多了。
他的五个哥哥都在煤矿上班,井下干苦力活,倒是也将日子过得有点声色。大哥花苟更是已经三个小孩了,如今嫂子丁凤又怀上了。二哥文苟也有一儿一女,三哥前年头胎生了一个儿子,四哥、五哥都快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四个满苟个头矮,长相也一般,自知这条件要娶个老婆难,于是在煤矿分外卖力气,年年都被评“先进生产者”。平日里满苟与黑云走得比较近,也劝过他找点事情做,比如去煤矿做个装车工也行。然而,黑云这时候已经闲惯了,加之去年庚运的死让他也心有余悸,就死活都不应承。
一个人失眠的时候,黑云也会想,将来做点啥。然而,环视这妙泉村的各行各业,似乎没见得有哪样是适合他的。这妙泉村里头的三百六十行,在他无数个失眠夜里过了好多遍,就是没挑中一样合适的。他在无尽的夜空里,反反复复地问:我就不该属于这妙泉村?
黑夜没有任何答案,只有雨水从瓦片滴落到水桶的回应:嘀嗒,嘀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