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城中央的明楼内,王玄一家子以及李音、李盈兄妹二人正在二楼靠窗户边的那一桌吃着饭。王河端坐于主座,左右两边分别是王陌以及王玄,王玄旁边是李音,而李盈则是被钱雪拉着坐在了王陌的旁边,席间的推杯换盏以及欢声笑语,让李音的神情有些恍惚,想起了父母尚在时,家里过中秋,也是如此的热闹。
李音喝着杯中的酒,酒的度数极低,可不知为什么,自己却已然醉了,看着坐在钱雪旁边的妹妹,李音心中五味杂陈。钱雪似乎非常中意李盈,字里行间透露着对李盈的喜爱,而李盈对这个新认识的伯母,也没有丝毫排斥,二人聊得热火朝天。李音知道,自己一直心心挂念的妹妹,确实有了一个不错的归宿,玄儿乃是人中龙凤无需多言,与李盈也是青梅竹马,而纵横家人丁稀薄,主家拢共就只有四个人,李盈也算是找到了良配。
但是,自己呢?李音惆怅的想到,父母在,人生尚有出处,若不在,人生便只剩归途。那自己这一片无根的浮萍,最终又会飘向何方?自从手刃了父母的仇家后,李音的生人唯一的一个重点便只有妹妹一人了,而当今日,李音看到了妹妹未来的归宿后,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人生竟然如此之迷茫,迷茫到他已经不知道明天该去哪儿了。
有些失魂的李音,提着一壶酒,晃晃悠悠的走到了二楼的窗户边,倚着窗户,他终于知道那些古人为何那么喜欢“倚栏杆”了,这一刻,他发现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这跟栏杆,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而在席间察觉到李音的不对劲后,王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给了王玄一个安心的眼神,让王玄多陪陪爷爷,然后自己朝着李音走去。
王陌从小二那儿拿了一户烈酒后,走向正倚靠着窗户边赏月的李音,到了慢慢的一杯烈酒,递给了李音,说道:“来,喝这个。”
李音接过了酒杯,道了一声谢后,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说了一声:“痛快。”
王陌哈哈大笑,说道:“哈哈,是啊。喝酒就要和这种烈酒!不管是伤心了想喝酒,还是高兴了想喝酒,要的就是一个痛快!我西原城别的可能比不上你的江南水乡,但独独这酒,那一定是我们西北的酒够烈!”
李音给自己和王陌又倒上一杯后,再次一饮而尽,说道:“是啊,喝酒就是求个痛快。只是,药能医假病,酒不解真愁。”
王陌闻言,微笑着说:“不是我倚老卖老,要说到喝酒,我的学问可是天大。小伙子啊,这喝酒也和人的一辈子一样,我们拧着二壶烈酒,往桌子上一坐,图啥?就是图个痛快,至于为什么喝酒?喝酒有什么用,说这话的人,都是土包子,没见识。这世界上哪儿那么多为什么,哪儿那么多有的没的,老子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图个痛快。人呐,不但要喝的痛快,更要活得痛快!”
李音闻言,心中感动,说道:“伯父,我···”
只是李音刚开口,便被王陌打断:“好了小伙子,你是玄儿的师兄,从玄儿八岁上武当山后就一直对他照顾有加,俗话说得好,落地皆兄弟,何必骨肉亲?再说,你今天也算是升堂拜母了,别这么见外了,今后西原城,也是你的家,如果你累了,就来西原城,我们在家里等你。”
李音抬头看着皎洁的月亮,努力的止住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然后举起酒杯与王陌碰了一杯,道:“忧愁如丝难斩弃,举樽断愁空杯尽。伯父,我敬您。”
王河和王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看着眼前这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场景,心中老怀欣慰,想到:嘿嘿,都说神仙神仙,就算是真成了仙,那还不是有一半是人?与其在山上当那一半的人,还不如在山下当个完完整整的人。这世间呐,人人都在往更高的地方爬,可是这最高的地方究竟有多高?天晓得。爬那么高有什么用?不知道高处不胜寒吗?还是老老实实的在地上的红尘俗世中过着这俗人过的日子,才是最痛快,就像我们西北汉子喝酒一样,要喝最烈的,才是最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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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原城再往北去,便是有着云朝第一关之称的雁门关了,这雁门关与其说是一道雄伟的关隘,倒不如说是位于云国西北的一座大门。
雁门关乃是云国长城防线的一道隘口,位于辽阔的西北平原之上,方圆千里都没有高山峻岭,一马平川。自古以来雁门关都是易攻难守的代表军事要塞,其关隘的周围没有天险作为天然屏障,这是一座在一望无际的西北平原上孤零零的站着的一道城墙。历代墨家的巨子,都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在巩固雁门关的城防之上。
当代的兵部尚书孙玉与兵马大元帅冯念曾在私下讨论过,如果不算上这些凝集墨家心血的城防机关,以及几位诸子百家前来坐镇的大修士,只论兵法,只需一万精兵,便可攻陷有一万守军的雁门关。要知道,对于攻城,兵法有云:“十则为止,五则攻之,倍则战之”。也就是说,普通的城防,尚且需要对方双倍的兵力尚可一战,雁门关的易攻难守,可见一斑。
今日,乃是中秋佳节,然而在雁门关驻守的将士们却是比往常更加的警觉,对于寻常百姓家来说,这是过节。而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实实在在的过“劫”。
荒国大军历来喜爱钻这种空子,云国建国初期时,曾有多位将领在这上面吃了亏,所以久而久之,只要逢年过节,那么雁门关的警备等级都会提升数个档次。
在城墙的城楼之中,坐着一位镇守了雁门关四百余年的道士,这座雁门关因为有了他,才得以保全。他是云国西北门户名副其实的守护神,他便是武当大长老,山清。
今日的山清与以往不太一样,就好似今年的这个中秋节,对于山清,也和往年的不太一样。今年的中秋,发生了太多让他措手不及而又无能为力的大变,山振的死讯给了山清太大的震撼。虽然对于两个师弟的一些在他看来很小的小矛盾,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的最后,竟然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山清抱着他的剑,缓缓地走到了城墙上,倚着女墙,将山凡寄给他的信,又看了一遍。往日的种种在山清的脑子里渐渐的浮现,从师兄弟三人同一天入门开始,到拜吕岩为师,再到三人下山云游,到三人结丹、化婴,这近五百年间,兄弟间的种种,此时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一般萦绕在他的心头。
这时,从城楼下走上来一人,穿着一身飞鱼锦衣,腰间用铁链缠绕着的铁爪随着来人的走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一身冰冷的杀伐气息与这饱经战火的城墙显得十分的相得映彰,来人正是兵部尚书,锦衣卫指挥使孙玉。
孙玉走到了山清的身后,拍了拍山清的肩膀,说道:“真君,如果实在放心不下,你悄悄回一趟武当,行踪隐蔽一些,我在这帮你站个十天半个月的岗,没问题的。”
山清面色复杂的说道:“孙大人的好意贫道心领了,唉。只是就算是回去,又有什么用呢?事已至此,我还能回去打死那个山凡那个小兔崽子?在这世间,师傅已然不知生死,我只有这两个师弟是最后的亲人了,我虽然对山凡的做法很不解,很愤怒,可是,这就像一个做大哥的,下面两个兄弟相残,可是我再也不能失去这最后一个亲人了啊。”
孙玉也是神情落寞,说道:“唉,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本不该多嘴。只是,我是真的感到惋惜,我也对山凡的做法很不解,我不懂,何以至此啊?”
山清闭着的双眼,流下了两行泪水,默念道:“是啊,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看到情绪低落的山清,孙玉也不便在多说什么,用力的拍了拍这位老战友的肩膀,转身离去。
孙玉走在雁门关漫长的城墙上,看着这些在中秋之夜却依然伫立在城墙之上的士兵,原本柔和的月光撒在将士们的盔甲上,折射出了冰冷刺骨的光芒。
孙玉走到了城楼前,双脚用力一蹬,轻巧的落在了城楼的楼顶上,孙玉转过身子,面朝着西北的方向,神色冰冷,面前的是烧杀抢掠的北荒大军,而背后是亿万里的云国大地,上面有数万万的百姓们正在欢庆中秋佳节,脚下踩着的,是云国西北的最后底线,容不得有失,容不得有半点差错。作为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军人,孙玉比任何人都明白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含义,为了守住这个雁门关,为了这所谓的寸步不让,已经死了太多的弟兄在这了。
孙玉掏出一瓶酒,是正宗的西北烈酒,孙玉一饮而尽,用力的将酒瓶抛向城外,如刀子般烈酒撕裂者他的喉咙,强烈的灼烧感席卷了他的全身,在已经转冷的秋天带给了他一丝燥热,孙玉仰天长啸,吟道: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他在城楼之上孤独的身影,与在这西北平原上孤独的城墙,渐渐地融为一体,成为了这片天地间最美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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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玄、李音、李盈三人,在西原城度过了一个可谓快乐的中秋节。那一晚,王玄和李盈背着酩酊大醉的王陌及李音二人回府,王玄很高兴,因为师兄似乎真的有些开心。至于为什么,王玄不多想,只要师兄开心就行了。
第二日早清晨,钱雪便熬好了小米粥,又差人去外面买了点包子,李音一起来,便喝下了一碗暖暖的粥,给经受了烈酒洗礼的肠胃带来了一丝惬意。
拿着包子,李音走到了正堂前的亭台水榭中,散着步,看着池塘里的锦鲤,感受着这久违的一切,看着在远处打闹的王玄的李盈,李音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容,这笑容的名字,叫幸福。
“这就是家的感觉啊。”李音微笑的自言自语道。
因为知道王玄三人要去雁门关归还真武印,且上午便准备出发,钱雪便早早的准备好了王玄最爱的羊肉汤,而初到西北的李音和李盈兄妹二人,也爱上了这道颇有西北特色的美食。所以钱雪准备了整整一大锅子,全都盛好了放进了王玄的储物戒指中,还准备了十多个馕,好让自己的宝贝儿子随时可以吃到最爱的羊肉泡馍。
王玄看着自己的储物戒中多了这么多的宝贝,抱着母亲对着母亲的脸啪叽就是一口,惹的钱雪一阵嫌弃,一边擦脸一边揪着王玄的耳朵说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你不害臊我都嫌你邋遢,刷牙没有?”
在一旁看热闹的李盈大声道:“他没刷牙!而且没刷牙就吃了早点!”
钱雪一听这话,这还了得,揪着王玄耳朵的手又重了几分,疼的王玄大喊求饶道:“我错了,娘,我错了,轻点儿,轻点儿!你怎么和师兄一样喜欢揪耳朵啊,这是个坏习惯,得改啊。”
拿着一把剑来到厨房的王陌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都七年了,这母子两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老样子。而后王陌走到了李盈的面前,说道:“盈儿,伯父知道你是先天剑胎,这把剑送你了,这是你王爷爷年轻时候的佩剑,剑名养心。”
李盈慌忙拒绝道:“不行不行,晚辈担不得如此大礼,还请前辈收回去吧。”
在一旁的王玄挣脱了母亲的魔抓后,将养心剑死死地按在李盈的手里,说道:“行了,你以后就是我媳妇儿,这就算是小太爷先下的聘礼了,再说了,以后你过了门,这些东西都叫做自家东西了,你就拿着吧。”
而这次,李盈一反常态的没有和王玄唱反调,而是将养心剑抱在了怀里,声音低小却十分郑重的点头说:“嗯。”
收拾好了行李的王玄三人,与王陌、钱雪告别后,便赶着马车,向着那座雄伟的雁门关而去。
而在城楼之上,王河微笑的看着三个一路北去的年轻人,自言自语道:“唉,老咯。就是见不得这种场面,起风了,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