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关上视觉时，听觉，触觉，嗅觉都变得格外灵敏。我听见了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我感觉到丝滑的绸缎蒙上了我的双眼，吴天高的手指碰到我的耳朵，身体似乎打了小小的战栗；我闻到空气中荷尔蒙乱飞的味道。
眼睛看不见时手就想要抓，抓住椅子、栏杆、墙，任何能辨别方向的东西。他在我手里塞了一个飞镖。
“向前扔，扔到黑板上。”
我听见飞镖落地的声音，我扔偏了，他给了我很多飞镖，啪啪啪，都被我扔到了地上。我抬起左手想摘下绑带，被他摁住。手腕的皮肤因为接触而发烫。
右手被稳稳托起，手腕向前送出，整个身体也被带出去，像要失去重心，又被拽回来，只是两秒钟的时间，飞镖打在黑板上，我撕下眼睛上的绸缎，黑板上被飞镖扔中的词是“疑是故人来”。
他的脸就在我眼前。
我立刻转身，再这样下去，我要着火了，“我该走了。”
“你真的不再画画了么？”
顿住，回头，内心是爆炸的诧异，表面却装作平静，用眼神问，你在说什么？不敢张口，怕一开口，自己就被自己出卖。
“我有个画漫画的朋友叫锋奇，她喜欢剑走偏锋，出奇制胜。这么巧，你女儿叫付锋奇。我又和自己打了赌，那个人是不是你。”
“这么巧啊，怎么可能是我。”我失笑。成年人活久了都学会了演戏，谎话信手拈来，毫无破绽。
吴天高眼中的光都暗了下去。我有些不忍，“你为什么要找她？”
他耸耸肩，眼睛看着别处，“想看看放弃漫画的她有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讨厌吴天高，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
下楼开车，赶会公司。公司里还有填不完的EXCLE表格，做不完PPT，开不完的会。
领导在办公桌后面嘴一张一合，就像河马。大脑过滤掉了领导所有的声音，只剩下吴天高问我的那句，“放弃画画的她有没有过上更好的生活。”
付先生从没有问过我这种问题，他的行动总是先于他的语言。在我给网络免费供稿，偶尔接一辆单杂志换零花钱时，付先生督促我做了简历，每天看着我给各公司投简历，甚至逼我做了求职甘特图每天向他汇报进展。
别人的恋爱都是吃饭逛街看电影，我的恋爱是在付先生的碾压式调教中体面就业。因为从小缺乏爸爸的管教，我竟然很享受付先生这种严父般的恋爱方式。
正是因为爱我，所以才会在意我，才会管教我。
付先生虽然是学弟，但是少年老成，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付先生说，他从乡下的泥土里走出来，他没有试错的资格，他也从来没有行差踏错过。付先生有五个兄弟姐妹，他是他们的榜样，也是他们的依靠。
托付先生的福，在千万北漂中我们勉强扎了根。
最开心的是爸爸，他总担心我因为画漫画荒废学业。他始终不赞成我以此为生。
付先生倒不反对，他只是抱着一种早已洞悉了结果的淡然心态宠溺地看着我胡闹。
我带着他们的期许，活着我不喜欢的模样。
我不喜欢我的工作。资金计划，逐日对账，按月报销。像时钟一样日复一日。我常常感到身体坐在办公桌前做会计分录，灵魂飘在空中在墙上涂涂画画。
刚工作的那段时间，白天上班，晚上画画。
状态很糟，不停被杂志退稿，网络连载人气也很低，甚至有网友说，这是什么垃圾。
气血充头，我正准备反击，发现吴天高已经在网上帮我撕了十八楼。
网络混战。吴天高用了我所有认识的马甲，可能还有许多新的马甲，撕扯的热度竟然比漫画连载的热度还高。
很难过。
最难过的事情不是不被认可，而是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差。这样的梦想是不是根本撑不起生活。
后来付先生毕业了，如他所想，找了份忙碌却高薪的工作；我心疼他深夜加班，心疼他日日陪酒，心疼他没有假期周末，自觉打理他的一切饮食起居。
然后怀孕了，生孩子了。成为了上有老、下有小被生活摁在地上摩擦的中年人。
生活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模样，如果不是“疑似故人来”，我大概可以继续假装满意地生活下去。
晚上回家我和付先生商量，“以后奇奇的数学辅导，能不能你去送。”
“为什么？”
因为吴天高勾起了我心中最原始的欲望和冲动。我是我自己，然后才是妻子和母亲。请不要再这样考验我。我想捡起被放弃的东西。
“我不能确保每周三都按时下班。这周三四五要去郊区培训，下周三约了客户，下下周，我安排下。妈明天去医院看特需，你请假陪她去。”
付先生说话很喜欢用陈述句。我其实可以反抗。我可以说我不去。但是必须要有人去。付先生又会用精湛的逻辑教育我每个人的职责和家庭分工。付先生说每个人都要学会成长。
那我去，我送婆婆去医院，我送奇奇去上数学。我端着被搅乱的心去见吴天高。要在被诸多琐事淹没的生活中，学会为自己喘息。
我在购物车加入了速写板。
“奇奇最近是不是早恋了？班主任告诉我奇奇和一个男孩子走得很近，让我多留心。”
付先生很擅长团结一切需要团结的力量，连我都不知道付先生竟然给奇奇安了眼线。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要怎么回答。
“那是一个学习很好的男孩，奇奇可能有点仰慕他。”
“奇奇才10岁，她这个年龄应该好好学习。她懂什么？！什么样的男孩子值得他仰慕？她怎么能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在付先生的眼里，大概全天底下的男孩子都配不上他的宝贝女儿。
“你见过她像现在这样用功么？以前无论我们怎么督促、陪练，她从来都不上心。可是这次期中考，她挤进了班里前10。”
我摁住想要冲去次卧大发雷霆的付先生，“那个男孩子让她想成为更好的自己。”
我没有告诉付先生，奇奇的草稿本里每一页都有那个男孩子的名字，奇奇最新的目标是进入资优班，是和那个男孩子考入同一所中学。
奇奇遇到了一个让她变得更好的人。我觉得我们应该小心呵护和正确引导。
而我和那个让我想变得更好的人重逢了。
周三，窗外的雨噼里啪啦下着，像有落不尽的石子从天上掉下来。
今天吴天高安排了随堂测验，奇奇在闷头做考卷，空气安静地很奇怪。
我觉得很热，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借故去洗手间。
身体靠在洗手间的门上，灵魂却留在外面。耳朵里充斥着自己的心跳。不停地洗手，像要洗脱了皮。过去画画时弄得满手颜料，付先生总用他的大手搓着我的小手。我强迫自己停下来。走出洗手间无意听到他们的谈话。
“你为什么叫付锋奇？”
“这名字很奇怪吧，连老师都以为这是个男孩子的名字！”奇奇向来话多，“因为妈妈总说要剑走偏锋才能出奇制胜。可惜她跟我爸都是中规中矩的人。感觉他们的人生很无趣呢，所以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是我绝对不要背负他们未实现的理想过我的人生。”
我站在客厅的转角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很沉闷，要很用力的呼吸。原来在奇奇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你妈妈才不是平淡无奇的普通人。不然怎么生出来独一无二的你？”
奇奇的笑声很清脆，吴天高起身添水，看见了站在过道上无处可逃的我。他走过来，我不敢看他的眸子。
他没有咄咄逼人再追问那个扎心的问题，他只是说，“你女儿可爱，像当年的你一样可爱，像我想象中一样可爱。”
侧身穿过过道时，他毛茸茸的小臂碰到我的小臂，他的眼神抚过我的脸庞，我能看见他唇边的汗毛，还有他滑动的喉结。
时间像凝固一样。我的身体在微微前倾么？为什么他像磁铁一样深深吸引着我？为什么我的脚挪动不了？为什么我定在了这里？
“咚咚咚”好像有人在敲门，声音不响，很温柔。
吴天高挡在我面前，直勾勾看着我，并没有去开门的打算。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大了一些，很执着。
“老师，有人敲门，可能是我爸爸来了。”
奇奇跑去开门，站在走廊的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付先生的伞尖滴答滴答在滴水。
“妈，爸来接咱们了。”
我用眼神示意，可是吴天高执拗地站在我面前。我想要过去，他用胳膊拦着我。我固执，他比我还固执。
他的眼神很复杂，我们对峙着。就好像以前在网络上互怼，谁也不松口。
“真的不是你吗？”
我不能承认。我怕我承认了心中的欲望就会像脱缰的野马。我把自己拼命拉回现实。
“你认错人了。”
他不甘，但泄气，松手，我勉强从他身旁挤过去。
担心自己裙摆不正，担心自己碎发乱飞，担心自己的眼神、表情出卖了自己。还好不谙世事的奇奇介绍着两个成年男人互相认识。我撑着礼节的微笑，和吴天高吴老师说再见。
从此之后，我都不能和他再见面。
吴天高是天使，他来提醒我生活还有另外一种模样。我感激他，甚至怦然心动，但是，只能到这里了。
晚上关起卧室的房门，“以后周三数学课，你去接送。”
“我安排时间，不能保证。”
我突然就爆发了，“我爸高血压住院是我全程陪同，你妈每次看病是我请假，你弟弟妹妹来北京每次都是我安排，奇奇上下学、课外辅导班、寒暑假夏令营，你除了出钱还出过什么？能不能把对客户、对领导的心拿回这个家？”
“我们一直都这样。你有意见？”
“我有意见！我很有意见！我不想做一份几十年一成不变毫无盼头的稳定工作，我不想日复一日淹没在上班做饭陪孩子干家务，我不想被奇奇说没有梦想中规中矩了无趣味！”
我不想说了，我咬着手指。我知道我对现状极其不满，我想有更多的时间关照我自己。可是我没有。我知道这不怪付先生，是我把整个家庭都背在了自己身上。
吴天高勾起了我最内核的愿望，我心动了，这才是我最气愤的地方。
我讨厌我自己。
付先生放下手机过来轻抚着我的背，这些年，每当我火山爆发的关键时刻，他都比爸爸还要温柔，“我看到你的购物车里有速写板，我帮你下单了。”
付先生搂抱着我，我在他的怀里挣扎，我捶打着他的胸膛。我不知道到底是在气他，还是气自己。
婆婆敲着房门，“明天是不是要早起去抽血？”
这是婆婆今天第三次和我确认了，我理解她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理解她很担心自己得了奇怪的病，但是我仅仅是出于对付先生的爱才愿意照顾她，我并不是免费的护工或保姆，我也是我自己！
“妈，明天我陪您去，您先睡吧。”付先生对着门口的方向回答。外面的婆婆窸窸窣窣离开。
这原本是我的职责。
这个家庭的诸多琐事在我身上，这个家庭的经济压力在付先生身上。我们是两根绷紧的弹簧，最好的状态是谁都稳稳撑着，10年，20年，30年。
我和付先生在一起12年，我从未见过付先生任性。付先生做过的最不经济实用的事情就是娶了和他一样一穷二白、时而短路任性的我。他原本可以娶得更好。他总说我是他唯一行差踏错的一次。
我啃着他的肩膀，鼻子有点酸。
“你还喜欢我么？”
付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吻我。温柔，湿润，深情。
真好，我发现我还是很喜欢付先生。
我愿意为了付先生做很能扛的大哥，也很庆幸因为付先生我也可以做任性的小女孩。我爱付先生，爱这个家庭，我也爱我自己。我应该爱我自己。
我回复了编辑小姐姐，“连载要重新开始更新了。这次再也不会断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