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小樱桃又在和婆婆斗智斗勇,婆婆强行把奶瓶塞进小樱桃嘴里,小樱桃一次又一次推开,婆婆一手环绕死死固定住小樱桃,一手端着奶瓶锲而不舍使劲往嘴里塞。
小樱桃一脸抗拒紧闭着嘴,但架不住婆婆力气生猛,小樱桃“哇”一声哭出来,婆婆更着接着小樱桃张大嘴的机会,把奶瓶使劲往嘴里杵,小樱桃终于不受用,开始干呕。
我从婆婆手中抢过小樱桃,抱着怀里,抚着她的后背安慰她,“妈,她不想吃就不吃了,不要勉强她。”
“小孩子不吃饭怎么行?怎么长个?怎么发育?现在就知道不吃饭,以后是不是学会不写作业?不爱学习?自甘堕落?!”
“妈,您说哪儿去了?”
小樱桃知道我在给她撑腰,越哭越大声,脸都憋红,像要背过气去。
“你别护着孩子,孩子都欠收拾,收拾几次就好带了。”
无名之火从心头窜起,婆婆已经掐死沈木清人格中最鲜活的部分,难道她要活泼可爱的小樱桃变得像沈木清一样面孔冷峻,漠不关心么?!孩子也是人,不是一个被饲养的动物或者机器。
在我即将手叉腰像泼妇骂街一样和婆婆对峙时,我克制自己闭上眼睛深呼吸,我问我自己,我能不能放弃工作,我能不能放下我自己,我能不能回家全职照看孩子?
“我回来了。”沈先生的声音从门厅传来,小樱桃从我身上挣扎下来扑向沈先生,万分委屈地扎进他怀里,“小樱桃怎么了?”
我拼命压制住内心的怒火,这股怒火不知道是烧向强势的婆婆,还是烧向不够伟大无私不够奉献牺牲的自己?
是,我深深的内疚和鄙视自己,我充满了不安全感,我并不敢辞职回家。
我需要社会地位,需要经济收入,需要社交需要体面。小樱桃和婆婆的出现,让我认识到自己的肤浅。肤浅的我无法仰仗我的父母,除了婆婆我竟然别无依靠。
“没怎么,小孩子闹脾气么,哄一哄就好了。”我接过沈先生手中的公文包,“齐名医药推介会我今天没赶得及,你去了么?现场怎么样?”
“还行,推介会都大同小异,你把他描绘的发展前景打个折基本就是真实情况。”
我看着沈先生笑着逗弄小樱桃,小樱桃嘎嘎嘎直笑。我和婆婆那一瞬间的剑拔弩张早已消失,仿佛不曾发生过。
这场景,我觉得很魔幻。欢笑是真的,快乐好像也是真的。那沈先生的失业呢?我的无名怒火呢?他闭口不提,我也就假装不知。
晚上睡觉时还是会睡在同一张床上,盖同一张被子,甚至还会拉着手,睡着睡着就抱到一起。我在被窝里咬着指甲,我摁亮手机,找到亲妈的信息,编辑,“妈。”只有一个字,千言万语都说不下去了。
说什么呢?说我对生活不满?还是觉得委屈?这一切不都是我拼命争取、又让他们引以为傲的么?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又去找刘先生,在刘先生身旁的躺椅上,我说着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婚姻。感觉自己被许多看不见的东西捆绑着,我也想要反抗和挣扎,可是我根本没得选择。
“你可以选择坦白,和沈先生深入交流,一起解决问题。”
“坦白?坦白什么呢?坦白我非常讨厌我的婆婆,虽然她帮我带孩子我很感激她,但是我讨厌她的强势,就像晚上睡觉前有一只蟑螂爬过床铺,只能忍耐着睡,或者睡地板?
坦白我很自私,我很爱我的孩子,但是我没有办法为她放弃我自己;坦白我的怀疑,为什么沈先生被裁员了这么久不告诉我?他到底在干嘛?
我们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微妙的关系网,一点点的力量都具有破坏性的杀伤力。我根本无法坦白。”
还是坦白,我一个人孤独地在这世上。明明每一晚都相拥而眠。
和沈木清,我都绝口不提。
我把自私懦弱留在刘先生这里,我望着天花板,眼泪不住地流下来。直到宣泄完所有的委屈,以及对自私的自己的深深鄙视,我又可以穿起伪装的外衣,回到现实大杀四方。
搭乘电梯来到酒店一层,刚出电梯就看见赖长生。大概是我的眼睛红肿带着哭痕,也许我的裙子有了褶皱衬衫下摆没塞好,也许仅仅是因为我在下午4点从这家著名的五星级钟点房酒店走出来,赖长生的笑容意味深长。
他的身旁站着齐名医药的漂亮董秘,这是他今天的猎物,他没有纠缠我,我得以匆匆离开。
坐在车上把手机检查一遍,不该有的信息统统删掉,然后给猎头闺蜜Linda打电话,“有合适的职位了吗?他的工作能力毋庸置疑,你放心绝不给你挖坑,有好的职位第一时间联系沈木清,但千万不要提我。他自尊心超强。”
“你们都是夫妻,怎么还搞这种我为你默默操碎心的小浪漫?”Linda半是调侃半是不解。
回到办公室工作到夜色渐沉,然后开车回家。
车里有一包我最近买的女士香烟。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好学生,好孩子,是别的家长最羡慕的“你看见人家莉莉”,可惜父母眼中只有性别男的弟弟。我从未叛逆过,或者至少从未表现出来。
沈木清是不抽烟的,他也不喜欢女孩子抽烟。
可是我摸向香烟,拿着盒子来回在手中把玩。撕开包装,打开烟盒,细细长长的香烟整齐地码在那里,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拿出一根放在鼻子前使劲嗅了嗅,有淡淡薄荷香,把烟屁股放进嘴里,用牙齿咬着,用嘴唇包着,闭着眼睛想象自己吐出一缕缕烟雾。
可是,火终究是没有点着的。
鬼使神差,我拍了这样一张抽烟的照片,发给了亲妈。我不知道我在挑战自己的底线,还是对方的底线。
我不知道自己在车里坐了多久,直到婆婆又给我打来了视频电话,用很挑剔的语调告诉我,“有人找你,是个男的。”
已经晚上10点了,什么样的男的会来找我?
进门一看,头嗡嗡疼起来。用狗屁膏药来形容赖长生真是侮辱了狗皮膏药。
沈木清和赖长生一人面前一杯茶,但并没有人喝。沈木清面色低沉,我能感受到他浑身冒着一种野兽的攻击力。
“你找我什么事?”我想快点把这尊瘟神打发走。
“我来告诉你,上次你拜托我帮沈木清找工作,我可以安排他来我们公司,由我罩着他,你就放心吧。”
我的心咯噔一下,沈木清是出了名的自尊要强,但凡有他不想做的事只要用激将法肯定上钩。因为工作能力出众,甚少有人敢挑衅。
果然,沈木清的拳头握了起来,他的眼神轻飘飘抚过我的脸庞,充满距离感和陌生感,仿佛他决定从这一刻推开我。
“赖长生,我从来都没有、也不可能拜托你。我们的事不用你费心。”
我揣着一颗快从嘴巴里蹦出来的心,走到沈木清身旁,拉起他紧紧握住,我想告诉他,我始终站在他身旁,希望他的自尊不要像玻璃一样容易破碎。
“Linda告诉我的,她比你好搞多了,稍稍撩一下就上钩了。”
“滚。”沈木清声音浑厚低沉,他在忍耐。
“你怎么能这样对莉莉的朋友?太没风度了。”赖长生嬉皮笑脸恣意挑衅。
“赖长生,我从来都不是你的朋友。”
“别这么说,下次再去酒店开房报我的手机号,有会员折扣。”
原来羞辱沈木清只是敲门砖,重磅炸弹在这里。我手心发凉愣在原地,立即转头想要解释。沈木清已经挥拳打在赖长生脸上。
我们夫妻两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竟被一个狗屎一样的人当面揭穿。
两个男人扭打起来,摔在小樱桃的地垫上,散落的玩具因为挤压争相释放童谣音乐。
小樱桃的哭声从里屋传来。
“赖长生你再不滚我报警了!”手机已经输入110,在拨通前赖长生走了,虽然被打了两拳,脸上挂了彩,但他满脸都是落井下石的嬉笑表情。
客厅里一片狼藉。小樱桃的哭声此起彼伏,还有婆婆抱怨的话语,“你这孩子!哭什么哭,别哭了!”
突然在我心里堆积了很久很久的火,埋了很深很深的怨气和冲动喷发而出,我闯入里屋,从婆婆手中抢过小樱桃。我用柔声的语调给她唱歌,用尽量舒服的姿势怀抱她,告诉她,“不要怕,不要怕,妈妈一直都在。”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很糟糕,也很难过,小时候我祈求过无数遍,让父母多看我一眼,多关心我一点,那些我没有得到的,我也未曾给过小樱桃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小樱桃,还是哭自己。
小樱桃在我怀里睡着了,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的小手还紧紧抓着我的衣襟。
我把小樱桃在床上安置好,才腾出手来去客厅和沈木清解释那个酒店。
原本一地狼藉的客厅已经被沈木清仔细打扫过,他把玩具一个一个装进收纳盒里,把地上的水擦干净,连地板砖缝隙之间的灰都被仔细抹去,生气的婆婆被镇压回房间。
我在客厅门口站了许久,沈木清一直低着头打扫,不曾回头。
我的指甲抠着胳膊,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嗓音有些干涩,“我是去过酒店,但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我说的是事实,但是心里却犹如夏日雷雨,铺天盖地的电闪雷鸣。高自尊的沈先生到底能相信多少。
沉默了半分钟,沈先生丢下手中的抹布,我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但我突然很害怕,我带着哭腔,“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
沈先生走了过来,张开双手紧紧抱着我,把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我知道。”
“我只是在进行心理咨询。刘老师是顶级的婚姻治疗师,业务遍及全国。在北京没有固定诊所,所以我们都约在酒店。”
“我知道。”
我震惊,“你怎么知道?”
“就像你早就知道我失业了,我也知道你在进行心理咨询。”
生活中到底有多少蛛丝马迹被小心隐藏,又被缜密侦查。生活中有多少真相你知我知却又假装不知。生活中有多少人默契地演着和谐生活。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也没有告诉我。”
说不出口,我亲手选择的生活却像泥潭一样,没有勇气把奇怪的伤口扒开给最亲密的人看。
其实我理解沈木清为什么失业了不肯告诉我,他那么骄傲,那么自尊,是这个家里的男主人,是顶梁柱。他没有办法扮演弱者。
每个人都带着一张优秀的面具,时间久了面具和皮肤相连,像长在了一起。没有人再愿意把面具摘下来,给别人看那未经美化的一面。
沈木清抱着我,我咬住他的肩膀,先是轻轻,然后莫名用力,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愤恨,沈木清的身体微微一颤,他没有推开我,我能感到他因为忍耐疼痛而肌肉紧绷。我用尽全力咬他,他用尽全力抱着我。
“我好累。”
“我想辞职。”
这是我第一次听沈木清说累,第一次发现他并不是无所不能,并不是时刻保持着冲锋,他也会疲惫。也是我第一次,把真实的想法告诉沈木清。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你想好了?你一直都畏惧回家带孩子,我们可以给小樱桃找个更好的阿姨,或者早点把她送到全托。”
沈木清的声音像一把小小的吹风机,在我耳边,轰隆隆,很温暖。他把我横抱过来,从客厅抱到卧室,轻轻放在大床上,放在小樱桃身旁。
他轻轻躺下,把脸枕在我的肩上。我分不清此时此刻是我更需要他,还是他更需要我。疲惫像潮水排山倒海而来,我的手捋着他的头发,捋着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滴在他的头发上。
他转头亲了亲我的脖颈,然后顺着泪痕亲到脸颊,眼窝,他说,“我们和好吧。”
“我们本来就没有吵架。”
“我想说,无论你自私还是伟大,能干还是邋遢,大杀四方还是软弱懦弱,我都爱你。同样地,我也希望你爱这样的我。”
我的脸贴在沈先生的胸口,听着他温暖而有力的心跳。
勇敢向前是你,坚韧不拔是你,挫败受伤是你,焦虑害怕是你,骄傲自大是你,敏感自卑是你。什么样的你都是我最爱的你。
同样也请你爱各种各样的我。
“你想工作,或者想回家,想独立,或者想全职,我都支持你。我现在在一家财经APP做独立撰稿人,固定工资少一些,可是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投资。生活和现在相比可能差一些,但是你们娘俩的温饱没有问题。”
原来沈先生早已有了去处。也许他在担心收入不够碾压我,职位不够体面。我攥着他的衣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在原生家庭从不曾得到的爱和关注,此时此刻像潮水一样奔涌而至。
“对不起,我不是不喜欢你妈,我只是一个人独立惯了。”
“我知道。”
小樱桃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嘎嘎笑出了声。也许婚姻多年的磨砺都是为了此刻的无声的默契。
没多久我辞职了,婆婆生了一大通闷气并掀起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然而她并没有取得胜利,因为沈先生旗帜鲜明地站队了辞职的沈太太;赖长生因为匿名举报被拘捕协助调查;我和亲妈撕了一个漫长的逼,当沈先生站在我身后时,我声嘶力竭地问她“你到底爱不爱我”,亲妈有些被吓到了,她以为那么乖的孩子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我在沈先生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也许没有人知道,我从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到成熟的母亲的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是沈先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