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警局的紧张气氛,医院里依旧静得没有人情味儿。
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在空气里漂浮,9层最角落的病房里,房门紧闭,两个看守的警察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就在几个小时前,李鸿青恢复了意识,他看着走进来的男人,他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可是气质又不像是医生,“你是谁?”
男人个高腿长,灯光投下的影子尽数落在病床白色被子上。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见钱书怡?”
李鸿青一愣,眼眶瞬间就湿了,抖着嘶哑的嗓音回答:“想。”
——
警笛鸣响。
一辆跟着一辆的警车在路上呼啸。
二蛋和裴楚、苏子瑜一辆车,心里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不停地冒出来,“老大啊,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钱书怡的,我看她挺正常的啊。”
比起谈明城的嚣张来,钱书怡可谓非常低调了。
“她几乎没有破绽,最开始也只是从案子本身推理排除而已,基本有三点:
“一,张昊良的案子里,凶手熟悉工地环境,因此当时我们推断是工人或者频繁出入工地的人。作为乙方项目部经理,钱书怡进出工地的机会很多。
“二,方磊被害当晚,钱书怡就在别墅群,拥有最佳作案时间和机会,至于和谈明城约会,我想她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让谈明城昏睡吧,这个不在场的证明并不有力。
“三,李鸿青的自首十分突然,很明显是在替人顶罪,如果凶手是谈明城,这个因果就不成立了,除非凶手是他极为重视的人。对钱书怡他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心,很可能知道她就是顾恬,为了保护她而自首倒是说得通。
“三者重合,钱书怡的嫌疑就有些大了。不过以上都是单方面推测,其实最让人怀疑的还是今天……”
话未言尽,对讲机里刘乐佳的声音传了出来,“老大!李鸿青被人带走了!”
裴楚闻言,眉头直皱,苏子瑜已经打开对讲机开始安排了,“派辆警车过去处理,其他人任务不变!”
“明白!”
最后头的一辆警车缓下车速,慢慢掉了个头开上了对面车道疾驰而去。
工作日的下午,天色沉沉,雨丝细密。
出警人员通讯全开,庄时叙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键盘声,“目标不再移动,位置显示在坞埭村。”
坞埭村距离坞涯山很近,在山脚下不足一公里的地方。
苏子瑜拧眉,“钱书怡是去潘家老宅了。”
——
因为周边群山的旅游项目陆续开展,坞埭村早在前年就确定拆迁了,拿了赔款的村民很多都已经陆续搬离,只有少数几户还在住着。
潘雪萍的家在村子边缘,独门独户。
到了村口,众人下了车,全副武装层层向里推进。
村里住着的基本都是还要在附近干活的,这个点,正是工地施工的时候,村子里安安静静。高矮不一,错落有致的自建房连绵至后山。
村庄西北靠近山,南面对着国道,东面临河。河岸宽阔,流水之声潺潺,就在河岸边,一栋灰黑色的两层小楼出现在众人眼前。
裴楚做了个手势,身后跟着的人立刻分散成两队,从两边包抄过去。
院子大门半开着,雨水里有一股久无人居的霉味儿。
苏子瑜别上枪,拿着望远镜隔着院子往里看,小楼并排一共三个房间,正中间朝南的厅堂里,有个人影背对着窗户。
看身形应该就是钱书怡。
片刻后,她动了。苏子瑜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因为在她微微侧开的身子后,谈明城浑身是血,被一根消防绳悬拴住脖子挂在房梁上,双腿屈膝跪在地面上。
余光里,裴楚手势一动,警察立刻破院门而入。
无数管森然的枪口直直对准了里面,二蛋拿着阔音器大喊,“里面的人你已被包围,放下武器!”
这句话重复了三遍,然后,厅堂大门缓缓开了。
钱书怡以及谈明城尽数暴露于警方视野里。
所有人的枪口刷刷一动,全部瞄准了钱书怡,她却视若无物,唇边笑意淡淡,目光直直对上裴楚,“我很好奇,裴警官为何会怀疑我?”
“鞋子,”裴楚平静地开口,“在我和你接触的时间里,你都穿着高跟鞋,甚至方磊被杀当晚,你在别墅里见我们都特意换了鞋。
“可今天在医院里见面,你却穿着球鞋,对于一个酷爱高跟鞋的女人来说,是什么让你忽然选择换上球鞋呢。”
“就凭这个?”听到这个回答,钱书怡倒是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裴警官对我还真是观察入微啊。”
她说话习惯了油气,如今还不忘调侃,裴楚微微皱眉,“还有你出现在事务所的时机,我们监控了他整整三天,结果你一来他就跑了,未免太过巧合。
“其实你也应该知道帮谈明城摆脱警方的这步棋很容易暴露自己,但是你别无选择,只要谈明城在我们的监控之下,你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没错,裴警官果然名不虚传,”钱书怡说,“不过,你们倒是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不会是……在我身上藏追踪器了吧?”
裴楚没说话,苏子瑜却开口了,“纱布里。”
钱书怡下意识摸上伤口处,回忆起在医院里苏子瑜和医生谈话的情景。原来他们当时一个在跟她说话,一个却在纱布里藏了追踪设备。真是防不胜防啊。
半晌,不知是自嘲还是豁然地笑了声,“啊哦,王牌搭档,我算是见识了。”
厅堂里,谈明城已经意识模糊,裴楚虽然对他格外厌恶,但也不得不救,因此不再多费口舌,直接说:“钱书怡,杀人偿命,放了谈明城,跟我们走吧。”
钱书怡神色淡下来,丝毫不在意面前直对着她的无数枪口,手指把玩着火柴盒,“是啊,杀人偿命,谈明城今天就该把命留在这里。
“既然各位警官来得如此及时,那就和我一起审判这个罪人吧。”她转身,把后背赤裸裸暴露出来,“各位可要注意了,这里埋着不少炸弹,要是不小心擦枪走火……”
她没再说,只是模仿着发出一声“砰——”
在场所有人面色齐齐一变。
苏子瑜飞快扫过院子,小楼门口不起眼的角落里有着几个相同的黑色布包。
梁耀辉两步上前,轻手打开距离最近的一个,拉链一开就是一股浓郁的火药味。
“是真的!”
裴楚眸色沉沉,一个一个的黑色布包少说也有十来个,万一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收枪!后退十步!”
他下了命令,又对里面的钱书怡说,“谈明城罪孽深重自有法律制裁,你何必赔上自己!”
钱书怡转头,冷笑出声,“法律制裁?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正义,23年前,谈明城、张昊良,方磊害死他们的老师,推我父亲下山。
“23年后,他们一个个功成名就,教授、老板、律师,多可笑啊,杀人犯成为了社会精英,你们口中的法又在哪里?”她的目光从眼前的这些警察身上一一扫过,意有所指地道,“又或者,连你们这些执法者都在蔑视正义。”
这些话说得人哑口无言。
她已侧身,手掌掐上谈明城的脖子,“明城哥哥,我给你个机会坦白,你把你们做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和各位警官交代清楚。”
——
对于李鸿青来说,1995年深秋发生的一切是他这一生挥散不去的噩梦。
梦里有顾恬害怕的大哭声,有老师绝望的嚎叫声,还有顾家男人愤怒的咒骂声。痛苦、慌乱、恐惧,所有负面的情绪统统砸向当时只有18岁的他。
他们被社会上几个混混骗了,输了钱,三万块。
对于几个渐渐学好的问题少年来说,这笔钱无疑是再次将他们推向深渊的魔掌。
顾恬是班主任潘雪萍的孩子,白白净净像是玉雕的一样,好看得不得了,连心肠狠辣的谈明城都罕见地有些喜欢她,直到这种喜欢变成了利益的打量。
“卖孩子吧。”谈明城说。
“不行,那是老师的孩子啊!”他跳起来反对。宿舍的窗外是破旧的篮球场,潘雪萍正带着顾恬在玩耍,阳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金光洒落,美得温柔耀眼。
李鸿青喜欢潘雪萍,喜欢她温声细语地念文字,喜欢她耐心的教导,喜欢她的目光里永远只有鼓励没有轻视。
看到老师在楼下和孩子玩得那样高兴,他的心里满满涨涨的都满足感,可是一转眼又成了巨大的愧疚和恐慌。
方磊阴沉着脸,似乎下定了决心,“老师这么年轻,孩子还能再有的,我们要是还不出钱可是连命都没了。”
张昊良也附和,“是啊,小潘老师不是总说我们都是一家人嘛,现在家人有难,互相帮助下又怎么了,大不了等我们有钱了再把孩子买回来。”
可是谁都没想到,潘雪萍会疯,孩子丢了对她而言像是丢了三魂七魄。同样,也没人想到她为什么又突然清醒,还那样巧合地听到了前来看她的谈明城几人的谈话。
一向温柔的她,为了孩子变成了刺猬,她要和伤害顾恬的人拼命。
李鸿青抱着从买家手里好不容易偷回来的顾恬站在门口,里面绝望的哀嚎声从张昊良的手掌中漏出,仿若杜鹃泣血。
顾恬睁着大眼睛浑身发抖,她也许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是她知道妈妈在哭。
他死死捂着顾恬的嘴巴不让她哭出声来,孩子昏倒在怀里,他抖着手把人藏到门口草垛中。
再进屋,谈明城冷淡兴奋的声音直击耳膜,“没想到清纯的小潘老师也有这样一天。”
方磊在她全身摩挲着,“天哪,老师的皮肤好滑啊。”
然后张昊良看到了他,“鸿青,快进来,关门!”
李鸿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开腿的,只觉得浑身忽冷忽热,像是要死去一样。
谈明城不会让他干干净净地撇开关系,“伤成这样,小潘老师也活不长了,鸿青,你给老师一个痛快吧。”
他低下头,潘雪萍下身都是血,模糊不清的伤口不知道有多少,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喉咙里有恐怖的呼吸声。
她张开眼睛,对上李鸿青的视线,眼底满是希望解脱的请求。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潘雪萍,你们可以叫我小潘老师。”
“鸿青,你文章写得真好,以后一定可以成为大作家。”
“我们这个班级就是一个大集体,是一家人,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都要相互扶持。”
……
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李鸿青看着一直隐藏在心底的遥不可及的心爱之人,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揉成碎片了。
“老师……”他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颤抖着伸出手缓缓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们将尸体藏好,做出她自己走失的样子,然后等到晚间,趁着村人都在寻找的时候将其抬上山。
大抵真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师的丈夫忽然回来了,见他们鬼鬼祟祟上山竟跟踪而来。
狼狈死去的妻子让他瞬间失去理智,他们五个人扭打成一团,混乱中谈明城将他踢下了陡坡,那个坡很高,似乎深不见底。
这个男人自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抵是被林中蛇虫鼠蚁蚕食干净了吧。
“今天的事大家都有份,一旦败露谁也跑不掉。”
“放心,我们埋得深不会有人发现的,只要咱们自己不要露馅。”
“老师的丈夫无缘无故不见,警察肯定要查,我们赶紧下山,趁着村民还没回来,去布置下现场。”
……
临走前,他回头去望,尸坑被压得很严实,那个温柔善良的老师毁于她最关爱的学生之手。
可笑啊。
后来,他把顾恬送到了距离余县很远的一家名叫“朝华”的孤儿院里。
再之后,他写了书,出了名,最后创办了Wait志愿者协会,又辗转找到了顾恬,以一个好心人的身份默默帮助着她。
一个杀人犯,变成了受人尊敬的善人。
他的一生也很可笑啊。
……
坞埭村就要到了,李鸿青打开窗,静静地看着远处高耸的坞涯山,心恸如刀绞。
——
血液粘在眼皮上,望出去都是血蒙蒙的一片。
和张昊良他们一样被残忍地虐待,谈明城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狼狈。他浑身痛得发抖,可他心底依旧没有悔意,只是暗恨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杀了钱书怡。
“明城哥哥,我给你个机会坦白,把你们做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和各位警官交代清楚。”
他咬着牙不说话。
钱书怡忽然伸手按在他的伤口上,他立刻痛得大叫一声:“啊!”
惨叫声激得外面警察再次摸上了枪,“钱书怡,你别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