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小杨是凌晨出的事,酒驾后车速过快,转弯时撞上了路边的水泥隔离墩。酩酊大醉的他还来不及害怕,就像只鸟一般,从碎裂的前挡风玻璃飞了出去,后背着地,重重砸在碎石上,当场失去了知觉。
虽然后面经过的车发现后及时报警,将他送到附近医院抢救,但小杨的三四节脊椎已经骨折,脊髓液都流了出来,小医院无深切治疗的条件,紧急处理一番,便连夜将他转到了市中心的三甲专科医院。
手术后,小杨恢复了一些知觉,但还未彻底清醒,五感都迟钝着,他隐约看见母亲伏在自己床边哭得凄惨,而父亲正拉着医生的手臂跪下去。
屋子里一片嘈杂吵嚷,他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理不出一个头绪,甚至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而自己身体各个部位的感觉也奇怪极了。
再次清醒已经是两天以后,他此时神智恢复、头脑清明,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外如幻灯片一样在脑中回放,继而惊觉全身只剩下胸以上与双手有知觉,回忆着自己车祸中落地的姿势,心中已经觉得不好。
但是,当真的从主治医生口中确认,自己是三四节脊椎断裂错位,不可恢复的高位截瘫时,一时间,精神还是被巨大的绝望给碾压得崩塌。
什么都没有了,接下来的人生如同行尸走肉。不,比那还要不如,他连行走都做不到了。他想着自己会一直这么躺着,任由时间将这具血肉之躯磨干榨透,直至生命的终止,他从此再也无法控制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事情,那么,这生命除了折磨还剩下什么?
此时,父母不在身边,小杨心灰意冷地望着右手侧的窗台,想着用什么方法才能挪移到那里,并让自己坠落下去。
忽然耳边有几声嬉笑,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道:“人生百苦缠绕,生老病死无法避免,遇到了灾祸只是烦恼愤恨,既无益也无用。尤其这命,切切不可轻抛,肉身不中用了,你换个法子活着,还是能继续享受这红尘中的一切。或许……还能活得更好!”
小杨惊讶,迟疑着循着声音看过去,他住的是一间双人病房,声音来自于另外一张床的病人,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不知病了多久,看上去憔悴不堪,一张脸瘦得颧骨凸显,眼睛却颇有神采。此时正盯着小杨看,满面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喜悦之色。
小杨惊讶:“刚才是你在说话?”
男人轻笑:“这里也没别人啊。”
小杨苦笑:“你可真想得开,咱们都成这副样子了,你还有心情打机锋。”
男人望着天花板,“想不开能怎么的?当年我也是酒驾,不凑巧撞坏了个小姑娘,本来只是个意外不是?可谁知这事儿后来被人翻出来,竟害得我成了植物人。”
小杨愣怔地听着他的讲述,只觉这个人言谈十分唐突怪异。
男人似乎明白小杨的心思,尽量挤出一个干瘪而僵硬的笑容,缓缓地道:“咱们应该先认识一下,我叫陈覆,你姓杨对吧?”
小杨应付地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有些疑惑地问:“你刚说你成了植物人,是怎么苏醒的?”
陈覆费力地将脖子向着小杨转过来,一双眼睛精光闪烁,脸上泛起奇特的兴奋,“不止醒了,看到没?我的这颗头已经能动了!”他得意,“我跟你说,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终点,只要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肉身损毁的一切地方都能重生。”
小杨深深吸气,难以置信地问:“能重生?是什么地方?
陈覆莫测高深地望着他,轻轻地一字一顿道:“额间殿。”
好友
小杨有位好友名叫江声远,是文坛颇有名气的科幻小说作家,两人当年在大学时是同寝室的上下铺,毕业后又因为同在一个城市工作,关系也没有疏远,平时隔三差五就约着小聚,友情甚笃。
小杨出车祸之前喝的那顿酒,正是江声远的三十岁生日聚会,数名多年不见的大学同学特意从外地赶来参加,旧友重逢,小杨心中高兴,难免多喝了几杯,离开时已经显出醉态。
当时江声远正在应付其他同学,没时间相送,见小杨脚步踉跄,便连声叮嘱他叫个代驾,小杨满口答应,出门却大咧咧地自己开车走了。
车祸的消息传来,江声远震惊无比,迅速赶去医院探望,他心中因为痛悔自己没尽到朋友的责任、轻易放醉酒的小杨离开而十分愧疚,在病房外徘徊良久才敢走进去。
他原以为病房中的人必定是颓废憔悴,一脸绝望,谁知门推开时,却见到小杨正神采飞扬地与同房病友谈笑风生,而那四十来岁的病友也是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江声远拎着硕大的水果篮站在门口有些愣怔。
小杨的神情与平时一般无二,笑着招呼他进门,仿佛这惨重的灾祸并不在他身上一般。而且望见篮子有香水梨,还嚷着要吃,这过分正常的表现倒让江声远觉出些不正常来。
一个人再坚强豁达,也不可能在遭遇如此的大变故之后,迅速恢复成常态,若不是假装,那一定是有些非比寻常的外因。他暗暗审视小杨,见其轻松自如并没有一点遮掩的痕迹,心中更加疑惑起来。
出了病房,他将这份担心告诉了小杨的父母,但两位老人因独子突然成了残疾,打击巨大,精神几近奔溃,连日里奔波照料又十分辛苦,已经身心俱疲,所以反应并不积极,只苦着脸说,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小杨高兴就随他去吧,总比整日哭哭啼啼的好。
江声远不好再多说,心中虽惴惴不安,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得三天两头去医院探望,希望从旁能看出些端倪。这个状况就这么平安无事地持续了两个月,然后,有一天夜里,小杨的同房病友突然因心脏衰竭过世。
虽然事发突然,但一个长期卧床的病人,身体机能退化,导致脏器受损去世,这状况也并非少见。病人的家属尚能平静接受,倒是小杨大受刺激,精神紧跟着每况日下,没几天就开始幻听幻视、神智失常,整日惊恐万状地说自己被困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不久也会死去。
别人问他困在哪里,他却只是自说自话,无法和人正常交流。
有时候,略微清醒些,他会拉着江声远的手,像个孩子般眼泪汪汪地祈求陪伴。江声远看了心中难过,便跟医生申请了夜间陪床,白天由小杨父母看护,每到晚上,江声远便来换班。
这么过了几天,小杨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下来,虽然还是神智不清,但已经不再喃喃自语,晚上也肯乖乖睡觉。
江声远的睡眠一直就特别好,只要躺下就能酣睡到天亮,而且很少做梦,他对于睡眠环境也不挑剔。病房中那张床,他也很释然,医院哪张床上没死过几个人,他只是让护工给床消了毒,换了新的床单被子,便毫无忌讳地睡了上去。
深夜,黑暗的病房中一片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呼呼”声,温暖的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来苏水味道,江声远听着身旁熟睡中的小杨均匀的呼吸声,觉得挺安心,将身子放松地在被子里舒展开,神智开始昏沉。
就在似睡非睡间,他忽然想起小杨的尿袋已经满了还没倒,便强撑着想要醒过来去处理,脑中因这个念头便有了片刻的清明,恰在这时,一段奇怪的对话闯入了他的耳中。
“看这个自己送上门的人,额印还挺鼓。”
“真好,他要不是画画的就是写文章的,这种人的神识都特别丰盈。”
“那还带了走吗?会不会惹麻烦?像几年前那个画家不是突然自己清醒过来,还把额间殿里的场景都画出来了。”
“带吧,这阵子客人太多了,每天晚上殿里都挤得满满当当,咱们的梁架都在超负荷工作,原来睡这张床的陈覆不就是受不住,突然崩了弦了吗?”
“是啊,老陈可惜了,想当初还是他拉我进的殿呢。说起来,这小子怪可恶的,老陈刚拉了那姓杨的新人进殿,这小子就跑来横插一杠子,三天两头来守着看,弄得老陈胆战心惊,白天不敢睡,时时刻刻防范他,晚上又要撑住殿角,再加上最近的客人多,老陈就这么活活累死了。”
“那别慎着了,先拉这小子去尝尝甜头,等他上了瘾,再把他放到西北角那个最负重的位置,快快地消耗了他,干净利落,也算是给老陈报了仇。”
幻境
这些只言片语虽然听得江声远有些糊涂,但也能分辨出有人要对自己不利,他心中慌急,正待坐起身查看,突然间眼前豁然一亮。
大团大团耀眼的白色光团如洪流般迎面涌来,他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用双臂去挡,刹那之后,那刺目的光黯淡下去,他忽然闻到了浓郁的菜肴香气,耳边的声音也渐渐嘈杂起来,说笑声、划拳声、碰杯声不绝于耳。
他放下挡在眼前的双臂,霎时间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眼前不再是清冷的病房,而是一间气势恢宏的外方内圆双檐大殿,几十根巨大的木质殿柱一层层呈矩阵状排列开来,大殿四周从上至下都是雕花镂空木排窗,仰头看去,殿顶有个硕大的鎏金彩绘藻井,足有百多米高,而此时他正站在这藻井中心的正下方。
他目瞪口呆地站着,环顾四周,脑中一片空白,这殿内极其宽广,摆放着几百张八仙桌,每张桌子上都满满当当地摆着酒菜,还坐着神情亲密的男女。
那些男女丝毫不顾及别人的眼光,互相亲吻抚摸,极尽缠绵,有些动作甚为露骨,令人看了禁不住面红耳赤。
江声远此时已经惊异到了极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心越跳越快几乎要出了腔子。
他望着不远处桌子上铺着的精致的百子戏春的手绣桌布;桌子上各色菜肴冒出的淡淡热气;脚下五彩斑斓的剪花羊毛地毯;以及这四周长相各异,神情不一的男男女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