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夜红烛泪阑干,半扇翠屏烟浪寒。
夏月溪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被褥是凉的。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披衣起身,唤来丫鬟侍候梳洗。
“官人昨晚又没有回来吗?”夏月溪坐在镜前问道。
她的贴身丫鬟巧眉一边给她梳理着长发,一边小心翼翼道:“据说是衙门里事务繁忙,所以又在县衙那里歇下了。”
夏月溪抿紧了嘴唇,片刻又松开,发出一声无力的轻叹。
程睿谦一个小县衙的县丞,哪里就有那么多公务可忙了?不过是躲避她的借口罢了。
夏月溪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略显憔悴,但仍然肤白如雪,唇红如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她自嘲一笑,美人又如何,不是他心上那个,所以便被他有意无意地冷落。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又答应娶她?夏月溪心中升起一丝郁愤,双手不自觉用力,将一根纤细的玉簪折为了两段。
“备马,我要去南山。”她将两截断簪向桌上一拍,站起身来,飞快地把一头长发束在头顶。
巧眉一看小姐的样子,立刻明白她要干什么,忙去衣柜重新取了一套衣服过来。
胭脂店,璃若配制好了“逆光阴”,拿着去了二楼的房间。
打开房门便是另外一个空间,满地雪莲盛开,弥漫着冷雾霜华。雪莲之中静静躺着一个温婉素雅的女子,面容与璃若肖似,只是少了一分明媚,多了一分恬淡。
璃若将胭脂仔细抹到璃苏的唇上,一边抹一边与她聊天。
“姐姐,韶颜花最近开得很美,真希望你也能看到。”
“……”
“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我问过无常道长,他说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了,哼,不跟没说一样嘛。”
“……”
“还有啊,那个人,尊贵的天帝陛下,已经当爹了呢……”
璃若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用手理了理姐姐散在花间的长发,一瞥之间,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她好像看到璃苏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
再定睛细瞧,璃苏仍是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没有什么变化。
璃若摇头轻叹,拿起胭脂盒,退出了房间。
2
南山草木葱茏,有山禽野兽出没,夏月溪穿着一身红色骑装在山间纵马,不时张弓射中惊起的山鸡野兔。
夏家尚武,教出的女儿也是英姿飒爽,身手不凡。夏月溪自小就爱拳脚功夫、骑射之术,多过爱女红绣花。
也或许是因为如此,程睿谦才对她不屑一顾。在他看来,女子就应该温良恭俭,娴静婉约,而不是整日舞枪弄棒,策马驰骋。
夏月溪再美,也是个粗鄙的美人,哪里比得上他心中的那抹白月光纯净美好。
如果不是受夏家家世逼迫,他又怎会委屈自己娶了夏月溪。
巧眉骑着马跟在小姐身后捡拾猎物,她的马术可比不上小姐,追得好辛苦。
眼看着那团烈火般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巧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认命地打马追了上去。
山间景色怡人,夏月溪跑得累了,心中的郁气也渐渐散去,她将马拴在树上,跑到小溪边洗脸。
她喜欢自由散漫,无拘无束,在她嫁给程睿谦之前,她过的一直都是这样的生活,但她偏偏遇到了程睿谦,一眼便沦陷了一生。
她当初固执而又坚决地要嫁给他,不惜动用各种手段。
为了讨程睿谦欢心,她收敛了自己张扬的性子,洗手做羹汤,努力学做一个合格的妻子。
她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程睿谦就会看到她的好,慢慢喜欢上她,然后与她琴瑟和鸣,携手白头。
如今看来她是不是错了?夏月溪撩了一些清水在脸上,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脸,半晌才放下,眼角滴下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不,她不甘心,她倒要看看,程睿谦喜欢的那个女子是什么模样,能把她夏月溪比下去!
璃若坐在店中,斜倚在椅子上,随手拿着一个人间的话本翻看。
白猫卧在她旁边的软垫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人一猫都很悠闲惬意。
白猫忽然抬起头,对着璃若“喵呜”了一声,尾巴甩动了两下。
璃若头也不抬道:“知道了,有缘她自然会看到胭脂店进来的,你别没事总给我找点事做行不行?上次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白猫直接把璃若的话当耳旁风,不给这个女人找点事做,她一闲得慌就摸它耳朵,捏它爪子的,烦死了。
店门被轻轻推开,夏月溪一脸难以置信地走进来。她洗完脸一转身,便看到身后多了一间店,跟天上掉下来似的。
店门上挂着一个招牌,上书“胭脂”二字,夏月溪心中一跳,想起坊间流传的一个传说来。
据说有家神秘的胭脂店飘忽不定,只有女子能有机会遇到。店主出售各种各样的神奇胭脂,可以让你拥有一次扭转人生的机会。
“请问,你是谁?”夏月溪紧张地捂着胸口,向璃若问道。
璃若将话本一丢,眯了下眼睛道:“看你的样子已经猜到了,我是璃若,请问这位夫人,你想要什么样的胭脂呢?”
3
程睿谦站在一棵树后,隔着一道围墙,听着墙内女子的声音从墙头飘过来。
她的声音温柔似水,好像在读一篇诗赋,词藻华丽缠绵,却凭空透出了一种空落寂寥。
程睿谦心中也空荡荡的,难掩心头酸涩。那篇诗赋是他写的,也是他与赵菁的定情之作。
只可惜,他还是辜负了她,夏家用他的前途作为要挟,他不得不忍痛放弃了赵菁,娶了夏月溪为妻。
可他忘不了赵菁,时常忍不住偷偷溜到她家墙外,只为听一听她的声音。
墙内的赵菁一字一字地读完诗赋,低叹一声,将诗稿丢入了面前的铜盆点燃,对着墙外幽幽说道:“程郎,以后你不必来了,你我从此两不相干。”
程睿谦一惊,便听到赵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徒留一缕青烟袅袅在上空飘散。
程睿谦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却看到妻子坐在铜镜前,回眸对他一笑道:“官人,你回来啦。”
那一瞬间,他恍惚看到了赵菁坐在那里对着他盈盈微笑,温婉如诗。
程睿谦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夏月溪,却吃惊地发现,她的样子虽然没变,但她身上原来给人的那种张扬凌厉的感觉没有了,整个人像是由灼人的夏阳变作了和煦的春风。
而他心中的低落,被这春风一拂,便如那冬雪一般渐渐消融了……
璃若站在韶颜花丛前,手心托着一抹热烈明媚的红光,那是夏月溪付出的代价——“骄傲”。
这光芒是那么好看,以至于璃若迟迟没有把它当作花肥给韶颜花撒落。
“放弃自己的骄傲,压抑自己的本性,只为了让自己变成男人喜欢的模样……这样,真的会快乐吗?”璃若伸出手,红光碎成千万星辰般落入红色繁花之中。
韶颜花欢欣鼓舞,在点点红光的沐浴中更显艳丽,仿佛迎来了一场饕餮盛宴。
4
“咦?”璃若颇有些意外,一个凡间女子居然有这么大能量,好像哪里不对。
蓦地,她心神一震,空气中有一股无形的波动迎面而来,让璃若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阴沉无比。
有人强行闯入了胭脂店,并破坏掉了二楼的结界,竟是冲璃苏来的。
璃若身形一闪,转眼便瞬移到了店内,冲进璃苏的房间便看到里面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夏月溪,不,不是夏月溪,准确地说,是一个比夏月溪还要美上七分的女子,站在那里光华尽放,尊贵而又耀眼。
她低头看着躺在雪莲中央的璃苏,眸光璀璨,意味不明。
“你到底是谁啊?!敢上老娘这儿找茬儿,有本事出去打一架!”璃若双手叉腰,柳眉倒竖,一脸怒气冲冲。
那女子抬头对着璃若弯唇笑道:“你便是璃若吧?初次见面,我叫凤昔。”
璃若一呆,凤昔……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好像是,好像是……
“我是昊风的妻子。”凤昔淡淡道。
天后凤昔,也就是凤族那位大公主,天帝昊风舍弃璃苏转而去娶的人。
璃若冷笑起来,讥讽道:“原来是天后大驾光临,怎么,是来看看自己丈夫的旧情人长什么样子吗?”
她袖子一挥,一个透明的屏障将璃苏与凤昔隔开,然后对着凤昔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既然已经看到了,请天后娘娘移步,不要再打扰家姊的安宁。”
凤昔颔首道:“不好意思,冒犯了。”说完便听话地走出了房间,步伐从容,却没看出一点愧疚的意思。
璃若恨得牙根痒痒,这个女人看着有礼,实则狂妄,好像不把任何人放到眼里。
桌子上放着两杯花茶,茶香袅袅,桌子两旁坐了两个美丽的女子,神情各异,相对无言。
凤昔悠然自得,一点没有闯到别人家的自觉。璃若紧紧盯着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和敌意。
“夏月溪是你变化而成的?”璃若忍不住开口问道。
“算是吧,不过是我的一个分身幻影附在了她身上,只能算是一个看客。”凤昔端起杯子,姿态优雅地轻啜了一口,对璃若微微一笑,“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吗?”
不等璃若回答,她又继续说道:“我很好奇昊风念念不忘的女子到底是何种模样,更好奇你这个胭脂店主又是何等风采,所以便想来试一试。”
璃若翻了个白眼道:“你有够无聊的,所以呢,现在试完了,感觉怎样?”
“感觉……”凤昔侧着头思索了一下,继而微笑,“还不错,虽然夏月溪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但总算你没让我失望。”
嘁,谁稀罕,璃若撇撇嘴。
“放心吧,我姐姐就算醒来,我也不会让她再去接近昊风半步,没人跟你抢你那个宝贝夫君。”
凤昔闻言却淡然一笑,没头没脑地问道:“有酒吗?”
璃若被她的不按常理出牌,弄得有点反应不过来,怔怔道:“有啊……”
于是茶换成了酒,璃若捧着酒杯,目瞪口呆地看着天后娘娘抱着酒坛子豪饮。
“哈哈,好久没这么痛快了。”凤昔一口气喝完一坛酒,满足地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角。
璃若忽然便觉得这个女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你以为,我稀罕做这个狗屁天后吗?”凤昔托着腮喃喃道。
璃若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她貌似要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5
其实当年看中昊风的人不是凤昔,而是凤族的小公主凤玥。
昊风当时急需凤族支持,把主意打到了凤族小公主的身上。凤玥自小受宠,心思单纯,架不住昊风的柔情攻势便动了心。
凤昔对这个小妹妹十分疼爱,她一眼看出昊风这人心机深沉,居心叵测。凤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恐怕嫁过去就会被吃得死死的,进而牵制整个凤族。
于是她劝说了自己的父亲凤王,改由她嫁过去与皇族联姻,因此还被凤玥误解,以为是姐姐横刀夺爱,抢了她的心上人,姐妹间生出了嫌隙。
凤昔不好明着解释,只盼望妹妹长大一些后能明白。
璃苏的事,凤昔早有耳闻,婚后也知道昊风表面与她伉俪情深,其实心中另有他人。
不过她都不动声色,这场婚姻不过是一场权势交易,谁又对谁动了真心?
昊风一副痴情种的样子,还不是为了这天帝之位辜负了为他牺牲的那个女子,说到底,他最爱的不过是他自己。
“你姐姐,真是傻得要命。”凤昔边喝酒边摇头,“不过幸好她还有一个好妹妹,只是不知道,如果璃苏醒来,她是会谢你,还是会恨你。”
璃若默默地喝下手中的酒,良久才抬起眼睛道:“不管她是谢我还是恨我,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凤昔与璃若对视了片刻,莞尔道:“璃若,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璃若不自在地撇过头,嘀咕:“谁让你喜欢了。”
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道:“对了,我听说你和昊风不是刚有了一个小皇子吗?你不爱他,为什么给他生孩子呢?”
凤昔绝美的脸蛋被酒气一熏,泛着淡淡的粉色,更显得动人至极。
她闻言失笑道:“谁说没有爱情就不能生孩子了,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璃若蹙眉,隐隐觉得这句话的含义似乎很深,她奇怪地看了一眼凤昔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凤昔慢慢喝下一杯酒,才回答道:“说来可笑,这天上地下,大概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一吐为快……昊风他其实也在防备我,他的眼线安插得到处都是,除了你这里。”
璃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凤昔看了她一眼,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缓缓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昊风最在意的那个人……”
璃若翻脸比翻书还快,打断她道:“够了!”
凤昔“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
“时候不早了,天后娘娘还是赶紧回去吧。”璃若没好气地下了逐客令。
凤昔放下酒杯,遗憾道:“好吧,那我下次再来找你喝酒。”
璃若黑着脸道:“没有下次了。”
凤昔却跟没听见似的,仪态万千地站起来对着璃若摆摆手,化作一片白光消失不见。
6
夏月溪早晨醒来,一摸身边早没了温度,便坐在那儿发起愣来。
巧眉这时端着热水走进来,准备侍候她梳洗。
“官人去哪里了?”夏月溪看着镜中女子浮肿的双眼,低声问巧眉。
巧眉对于小姐的柔声细语还是有些不习惯,暗叹一声道:“西院那位突然说肚子不舒服,大人没惊动小姐,五更天便走了。”
夏月溪默然,她转变了自己后,确实赢得了程睿谦的心。两人过了一段时间的恩爱日子,这让她感觉自己是做对了。
可惜好景不长,程睿谦升迁之后,在外的应酬逐渐增多。没过多久就用青布小轿抬回一个娇俏佳人,说是上峰所赐,不好驳了面子。
夏月溪忍了,作为正室,不就应该宽容大度,善解人意吗?于是她喝了那个女子的进门茶,为程睿谦收了一房妾室。
那妾室娇媚动人,比她还要温柔解意,程睿谦渐渐便宿在西院的时候多一些,夏月溪又开始要忍受独守空房的日子。
如今那女人还比她先一步有了身孕,时常恃宠而骄,用孩子做借口把程睿谦从她这里唤走。
而她为了所谓的贤惠名声,还得继续忍下去,不知道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夏月溪茫然了,如果搁她以前的性子,怕早闹得人仰马翻了。或者说,如果是以前的夏月溪,程睿谦根本不敢纳妾。
那么,她当初交换来的那盒胭脂,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7
天界,玉清宫。
凤昔穿着一身天后华服,坐在摇篮前逗弄自己的儿子。
小皇子长得十分可爱,一直挥舞着小拳头和母亲咿咿呀呀。
随着一声通报,天帝昊风走进门来。凤昔起身行过礼,昊风拉着她一起坐下,看着摇篮中的小皇子。
“天后今日出去过?去哪里了?”昊风状似无意道。
凤昔笑道:“回陛下,我觉得天天待在天宫里有些闷,便去人间转了转……陛下不会怪罪吧?”
“你啊,都当娘了还这么贪玩。”昊风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凤昔一把握住天帝的手指,帝后二人相视而笑。任谁看了这个画面,都会觉得天帝和天后鹣鲽情深。
可事实上呢,凤昔目送昊风的背影消失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她摸着小皇子柔嫩的小手,自语一般道:“乖儿子,快点长大吧……”
等你长大,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呢。
璃若跑去找老道帮忙,把胭脂店的结界狠狠地又加固了好几圈。
她总感觉那个凤昔没那么简单,来找她也绝不是单纯为了跟她喝茶聊天套近乎。
看来昊风娶了一个厉害人物呢,说不定以后还得栽个大跟头……不过那又不关她的事,她才不要去蹚这夫妻俩的浑水,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惹不起,她躲得起。
作者注:“一夜红烛泪阑干,半扇翠屏烟浪寒。”改编自冯延巳的诗句,原句是“红烛泪阑干,翠屏烟浪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