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我是疯子
时:或一日深夜
地:或一处荒城长街
文森特·梵高——约三十岁,落魄画家,卖画求生,求鉴赏者。眼神困顿而坚毅,手持一火把,发出浑浊的光,衣衫褴褛,一双截的胶皮鞋,麻布外衣,斜背一行囊。(以下简称“高”)
高梵·特森文——梵高的影子。轮廓魁梧却孱弱,挺拔却佝偻。(以下简称“影”)
老妪——约八十岁,体态肥胖,着黑色围裙,戴金丝边眼镜。(以下简称“妪”)
女孩——约九岁,秋水般琥珀色的眼瞳,棕红色卷发及肩,红格子裙。(以下简称“孩”)
格特鲁德·斯泰因——约七十岁,一名女作家,年轻时气质非凡,用自恋的姿态毫不留情地批判、叫嚣,鄙弃外面的世界。(以下简称“格”)
是夜,无雪无晴,半里空巷。东,一排起起落落的房屋;西,一排稀稀疏疏的房屋,一直隐藏到天边。月光落地成霜,铺满长巷,靡靡而阴冷的场,房屋变得精致而繁复。一落魄者紧握手中的火把,黑色的天刷白了他的头发。
(巷口的密林中跌跌撞撞而出一个脆弱的身影,跄踉地奔走)
梵——这是哪里?多美的小镇,谁能赐我一些食物呢?如果主暂时不同意我步入天堂的话。
影——不远处有一家矮店,去问问吧。
梵——(近屋门,轻叩)请问还有人吗?我是梵高,如果你们能给我一瓶朗姆酒和一小块面包的话,我将感激不尽。
妪——(未开门,声音响起)我不认识梵高,这里没吃的了,你走吧。
梵——你能出来见见我么,你会感到欣喜的,我可以赠你一幅画。
妪——(透过门缝,挑一下金丝边眼镜)我可以确认不认识你了,只是一老头罢,你走吧。
梵——我今年三十,你可以称呼我小伙子,但我很年轻的时候就活得像一个老人了。(理理头发,整顿衣衫)
妪——啊呀,这个真是个疯子。(欲关门)
梵——(忙用手撑住门)夫人,就权当同情,赐予我一些食物吧,我可以送你画作。(拿出《星夜》)
妪——(略打开门缝,抬起眼镜端详)画的不错,但你要我同情,便意味着我要将自己的身份降格到与你同一位置来怜悯你么?也许你认为这是世间最高尚的情感,是心灵感应的艺术。但是抱歉,对于此,我只是感到恶心。(再欲关门)
梵——(微微一笑)可以的话,我倒是挺想同情你。如果你能给我一点面包和朗姆酒。
妪——你真是疯了!说实话,我憎恶那乞讨和低声下气的姿态。(关门,熄灯)
(天上开始掉灰雪,与地上的尘土连成片,矮店门口不长乔木,只长野草)
梵——(沿着钉死房屋的木板,踏着灰走)我是否走歧了路,或者说走得还不够歧。
影——你是疯了。并且你只是太沉溺于过去的光辉,太怀念自己创作的黄金时代,太眷恋当时锉刀一般的反抗情绪。仅此而已。
梵——(攥紧画袋)不,我没疯,我不回头。(举起火把照亮一扇玻璃窗,轻叩)有人吗?能否提供一些朗姆酒和面包,上帝会保佑您的。
格——(开窗)对不起,仅存的食物还不够我一个人食用?小伙子,你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梵——我可以去哪里呢?那么,您要我的画作么?梵高的画作。(强调地,举起火把照亮《向日葵》)
(一幅锯齿边的画上覆了一层牛油纸,泛旧的黄让人心生油腻。那标本一般的向日葵仿佛活着,保持着朝阳的姿态,却是低萎颓败的神情)
格——你真是迷惘的一代,这幅画并不能证明什么。
梵——(微怒)迷惘的恐怕是你,你自恋而做作,毕加索、塞尚竟为你画肖像,我可不做这种傻事。
格——(稍稍正色)孩子,你应该客气点。啊呀,简直是个疯子。
梵——(收起画)不,我不是疯子。即使我最终酗酒而亡,用猎枪开穿脑袋,抑或精神崩溃而死,也胜过你们这种只知批判、揭露和嘲讽的清醒者。(毅然转身离去)
格——你会后悔的。(关门,熄灯)
(梵高开始恐惧,天空已变成一泓黑水)
梵——我不能,世上最可鄙的事便是恐惧,我必须忘却恐惧。我没疯。
影——你只不过游走于你自己某种理想主义中罢了,你希望别人肯定你的过去,你就像侥幸存活的遇难者,在他人面前痛苦自己的命运。
梵——(失神自问)真是如此?
(天越走越亮,路越走越分明)
梵——谁能将我从饥饿中拯救出来?(又敲门)有人吗?能否赐我一瓶朗姆酒和面包。
孩——(开门,用清澈的眼神望了一眼梵高,怔了几秒,转身进屋)请稍等。
梵——多么美丽的眼睛,只有小孩才懂得同情,人类曾有过的同情怜悯、勇气和牺牲精神都开始丧失了。
孩——(拿出半瓶朗姆酒,面包,一语不发)
梵——谢谢,(拿出十字架,轻吻,然后轻柔地挂在女孩脖子上)十字架代表爱,它属于你。(恭敬而亲切地微笑)
影——只有半瓶酒啊。
梵——(闻闻发馊的酒)很醇的酒,还好还有半瓶。
孩——(低眉忐忑)这是我爸爸的,我偷偷拿的。
父——孩子,你做什么?
孩——父亲(恐惧地指了指饕餮一般喝着酒的梵高)
父——(夺回酒)你简直是个疯子,把我最后的酒骗走了。
梵——你知道我是梵高吗?我把这幅画作送给你,你会感到高兴的。(拿出《自画像》)
父——(一脸质疑)我不感兴趣。把面包也还给我!
梵——我无法再解释,此时只有沉默才充实,开口了便是空虚。好吧,(拆下一只用白纱包裹的耳朵,露出凄厉猩红的伤疤,在火把的映衬下仿佛汩汩留着血)相信吗?
孩——啊!(捂着眼睛不再说话,仿佛因为尖叫而消耗了所有力气)
梵——我再说一遍,我真是梵高,荷兰画家,闻名遐迩的画家。
父——(气愤地)你就和犹太人一样自大,你奉自己为上帝的选民吗?真是的,疯子!(关门,熄灯)
孩——父亲,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轻微而小心地)
梵——我过去那些被摧残、被席卷的岁月带着杀气,把那些平淡的生活都比了下去。人们总不能接受现实的丑恶。就像古希腊荷马英雄的礼赞到苏格拉底“最后的善”,人们只接受美好,却不接受残缺,如同我的耳朵,我的疯狂。
影——所以你宁愿享受一个人的疏离感也不要团体的归属感。
狗——汪!(盯着梵高手里的面包)我知道你,你是有名的画家,梵高。
梵——(蹲下来)你认识我?上帝仍是怜悯我,尽管你只是一只狗。
狗——是啊,(跳起来吃掉梵高手中的面包)你是个疯子。(迅速跑开)
梵——它在说话?(继而狂喜的表情瞬间倾塌,一脸颓败)啊呀,我是个疯子,疯子??
(已到了长街尽头,梵高没了力气,丢掉火把,丢掉画袋,向前狂奔,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他跑得太快,影子和他脱离,带起一路燃烧的曼陀罗)
梵——啊呀,我是疯子。
旁白——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头,这是愚蠢的年头;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我们面前什么都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奔天堂;人们正在直奔相反的方向。(剧终)
谢幕词——你的生命是朝圣的路途,你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从地母怀抱中来,到天父怀抱里去,这是上帝的旨意。那点点繁星,暗影满山,那雪原斑驳,紫幕轻垂。你的肺腑之言,你的独醒人间,无人倾听,但你对他们的爱却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