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来到家,就把门关上,生怕别人看见自己,自己自然也怕见别人。
西炕空的,躺着的许其已不知去向。
她多想和亲人说个话……她有太多的话,太多的苦闷憋在心里。可她是孤独的,象染了瘟疫……巧云在村委的嘴脸,损人的尖酸刻薄,还在眼前和耳边晃悠;没人站出来挡一挡,更没人好心安慰同情她,只有冷漠的面容,冷漠的氛围,更有落在身后嘁嘁的讥笑,象一串串继续射向她追讨的子弹……
仓皇地来家,迎接她的依然是冷凄、麻木,毫无生气,急于诉求的心情,陷于灰暗茫茫之中,就像在灰暗的心上,浇一盆冰水,愈加萎缩不展,苦不堪然……
她愁眉苦脸,恓惶的目光落在那件衣服上……
当年国子给她的时候,自己多么安慰开心,甜得象喝了蜂蜜,流连于花的海洋,徜徉忘返;今天再看却格外沮丧,甚至反感讨厌,简直是苦的味道,置身于凄风残雾里,不想多看一眼……
绿叶红花在光滑质地中,曾经尽情绽放过,从现在起,就该委顿凋零了——
如兰的思绪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太阳火辣辣的中午……
阳历七月末八月初的一天,国子又从外地拉回一车泥蚶,顶着烈火般的太阳,敞开白茧绸短袖衫,戴顶破草帽,在十字路口叫卖……几辆破旧的小三轮来这儿批发后,就急忙下乡去叫卖了;还有七八百斤,国子必须在天黑之前卖了,否则第二天就要拉到村外的沟里倒掉——气温高,蚶子一天一夜很快就变质了。卖变质的吃坏人,那就摊上事了。
随着国子的吆喊,路上走道的,村里人特意出门买的,稀拉不断线地买兜儿拎回家。
靠沿海的人都喜欢吃海鲜,蚶子、花蛤、蚬子尤为普遍——生津降躁,开胃健脾……这不,一拨人刚过,如兰就从村东头朝这边窈窕地走来。
国子突然摘下草帽扇风……她走近了,国子又红着脸抑制下意识的兴奋,喊道:“——来啊——吃蛤吧—如兰……”
如兰听见了,调整头的姿势不让阳光直射脸上,挥手扇着风。
他不禁想:和我一样扇着,只不过她用手我用草帽;挥手之前她小脸儿是粉白的,这回象饮杯酒,红朴朴的……
如兰说:
“好啊,国子,真有本事——又拉一车——到家有一阵子吧——来五块钱的!”
短短几句话,胜过千言万语,一下子说到他的心坎了;把国子的虚荣心,经过她如实描画,带着柔情的语调,不知咋的就满足得不知所以然了。说的国子的疲惫饥渴,一下子全消了,说的心坎柔情似水;全然不同于其他的买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眼睛只盯着蛤儿发愣……国子脸蛋上的红扑扑一下子漫漶到耳朵、脖子,眉开眼笑,不胜激动,说
“——嗨,谁和谁,不就一兜蛤吗!”
说着用称盘哗啦撮起,拿个方便袋递给玉兰撑之——也没称,直接倒进袋里。那一瞬间,国子的气韵,动作的连贯,是那样的一气呵成,象暖湿的夜露,让如兰的心花一下绽放,不由感激地看着国子,把攥在手心里的五块钱,笑眯眯地递给他。
国子不干啦,一下子拉着脸,道:
“干么,寒碜我呀——别丢人现眼的,我卖不了,还不得倒掉——快回家煮吧……”
“哪能的,都是本钱管的,你拿着……”
“不用——你怎么这么啰嗦,都说了不用了,快走吧——”
举钱的胳膊收回的同时,低眸感恩一笑,一眼瞟到国子敞开的宽阔胸脯;柔光一闪,一扭屁股走了……
那两个月,除了下大雨刮大风外,国子几乎都在十字路口卖蛤……儿子明铎在校住宿,老婆巧云去了外地她姐家……自己每天起早拉蛤,饥一顿饱一顿,晌午头也不回家,在镇上买口吃的,就算对付了……饮食想起来就吃,凉的热的,生的熟的不着调;情感上每天总禁不住下意识地西瞅,并伴着不寻常的心跳——西面有着牵挂,有着一看就心窝里踏实的如兰,看不见就慌……
国子有时也想,为什么见了踏实?不见就发慌?有病不是!哎,还真是有病,真说到点上了——病源的根在哪?在于巧云和王奎的风流史,巧云把感情给了王奎,不理国子了,国子的心窝不就空了吗,感情上不就没有着落了吗——怎么办?空了就补吧,一直在等机会,没有合适的肯定补不了,只有鬼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孽缘吧——空虚的国子,遇到了同样空虚的如兰;他见她,她见他,就对上眼了,灵魂就有吻合点——话也多,共同点也多,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三差五,如兰都要来——只要在村东头看见东面有那辆小车,车上坐着戴草帽的健壮男人,就砰然心跳——车上沾的泥沙斑斑剥剥,泥蚶子本来就饱满,被泥沙一展,更加滚瓜卵圆,浑圆可爱;再看车上的男人,粗犷、豪放、俊朗,男人的阳刚硬气扑面而来……
她手里总攒着五块钱,心想这次来买蚶子一定把钱给他,看着他的脸给他;看着脸,更能感受到那敞开着的扇子形,可这钱从未离开过手心,被攥得汗湿皱巴,几乎成个团……
国子不要钱才开心呢,开心比那一脚踹不倒的几个钱重要多啦,这就是他的秘密。
看看头发楚楚溜溜,脸儿白白馥馥,衣服彩彩焕焕,眸子滴流照水,国子便心花怒放,忘掉了苦和愁,象是正在酿蜜甜的不行,不去想远在东北探亲未归的巧云……
国子不收她的钱不觉得亏,只要能看到她会心一笑,心里就敞亮,闷热就消了,疲劳就走了……对别人就另当别论——讨价还价,大呼小叫;有闲言闲语,他脾气也不饶人……
对如兰从来就是另一个他。
如兰明白国子对她如何,不吝啬娇丽姿容之正对,不小气回眸以秋波,不掩饰内心流淌的感激……他坐在车上……
有两次天黑了,国子晚来家,倚在炕沿上歇息……门响象奏乐之美妙——如兰送来一碗饺子、还有一次包子。他的心热腾腾的,来不及洗手忙接过盘子……手指触到了如兰春葱的指头,象磁石不愿离开,如兰也不急于抽回去……
他的心鼓点铿锵……看看脏衣服,污赤膊,如兰也笑了,却没有半点厌烦,只有羞涩与爱慕——国子身上的那股气味,正将她内心的欲望一点点燎原……
灯下的她,活脱红朴朴的苹果,眉眼明妍,身态柔软娉婷……
独一次,收了她的钱。
有天太阳快落山了,一群妇女干活归来,象鸟儿叽喳拥向蛤摊。如兰有意走在前头,身材窈窕地招呼那些东张西望、主意不定的同伴,使得来到国子车前。
如兰对国子瞟一眼,知恩地又下着命令:
“每人一兜,你就称吧!”
国子边称边收钱——等称了如兰那兜,她顺手把那握皱的五块钱扔到他面前,转身和同伴们边说边笑走了。
……国子将那钱没放包里,而是舒开放平,上面有如兰的汗液、气味,有每次来攥在手心里的不寻常的心跳;握在手里,有一个还钱给国子再买一兜的心情;握在手里,眺望着东面那辆虽然破旧的三轮车,却有心里胜过豪车的温暖安慰……
他仔细叠好,郑重放到裤兜里,手在裤外摁了摁……这一系列动作,似乎给了心气和力量,亮开嗓门:
“——卖蛤啦,来晚就没有啦!好蛤嘞,剩不多啦!”
这一招呼,吸引了不少人,小车前攒三聚五,一兜兜拎出来;路上又跑来两辆拖拉机,上面载好几个灰头土脸的民工,一看蛤车还有人,一拍司机停车;车停下,他们就涌向那儿,一看说:
“老板,剩不多了,俺几个包圆吧,便宜点——”
国子高兴啊,道:“没问题,撑兜——”
晚饭后,夜幕笼罩……
国子开了院门,来到街上……
他穿一件稀溜溜能看见肉的灰薄汗衫,半大短裤。刚洗完澡,还有洗发露的芳香……四外一瞅,寂然无人……村边的树林,象泼墨黢黑朦胧,衬出轻柔乌蓝的夜空……星星儿俏皮,眨眼挑逗……空荡的田野传来夜鸟的求偶声,投在他紧张、甜蜜、憧憬的心上……
到如兰家只隔几个门户。
他的心咚咚跳——他的欲望,他的雄性再也掩不住了,他要放步前迈——许其不在家,巧云不在家,他头钻地也要去串个门子,去尝试一件压抑得太久、太难受,难以自拔的秘事。
他走了两步又犯难了,但血液已经顶上脑门,挟持的身体不由他——心绪激动,嗓子眼被堵,连呼吸都困难……田野又传来两嗓子苍凉而怨恨的雄鸟声,紧跟着是不忍心的细柔而缠绵的两声回应……举目田野,出现在意念里的是,巧云那张白馥馥的脸蛋和茫然闪烁的眸子,还有王奎那张欠揍的嘴脸儿……他五味杂陈,百酸搅肚,唯有一味盖过其它拔地而出……他的眸子闪过一丝横光,一咬牙,摆动两臂,迈开虎步走到她门口,一扭门把儿,心一缩,啪,门栓打过去——
紧跟着问的细音圆韵:“谁—”
如兰轻声拉开门,国子不敢出声,一步跨进去,顺手背对门将其关了——
那么巧,没亮灯,只有如兰纤秀的身躯,像一团云彩正待舒卷……
他拽起她温软没有抵御的手,将那仔细叠好的五块钱,塞进她的手心——如兰吃了国子数不清好多兜泥蚶,咋有脸要这五块钱……国子急了,一手拦腰,顺势另个手一拉,便靠将国子火热的身上……除了寂静的空气,就是那渴望的气味;依偎着,彼此久仰的肩膀……那带着魔性的气味,早已抵达心房;又反过来加速心脏的收缩,助沸血液的奔流…………
有次在如兰家幽会,有人敲门,二人慌了……被如兰一推:“快点,你先上平房去躲一躲,我去开门!”
“那怎么行,外面冷?”
“只能这样!”
慌乱中,国子猫腰蹑足上去,静卧在冰凉的石板上面。
如兰将炕上,身上看了一遍,来到院子。低声问:“谁呀!”
门外没有声音,有的是曾经淡淡的烟丝味。
开门,门外站着丈夫许其。
长满腊肉的脸上,酒气醺醺。手拎个袋子,两眼不看她;越过院子,往堂屋里瞅,脚却不动,根本没有进屋的意思。
许其将编织袋往她一丢。她不明白:“啥?”
“一条红鳞頬鱼,闺女礼拜六回来时,熬吃吧!”
说完,就走了。
“你连家也不进呀!你真那么忙吗?”
“……还有事……”
望着背影,复杂的情愫让她从头凉到脚……
国子从平房下来,带着一股冷气,手里抱着衣服进屋。
如兰打开灯,从他抱着的皱巴巴的衣服中,找出自己的一件桃红色背心,扔到炕上。
他吓得脸煞白,忙去摁灭灯:
“你开灯做么,你不怕人家看见?”
“看见好,早晚有被人看见的时候……”
“……现在一时归一时嘛!”
“别说了,快走吧!以后别来!”
“……”国子欲言又止,鼻孔哼了声。
走到外屋,见她没动脚,就头一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