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雨儿随身之物不多。
双刀和那红色鳞片,乃承载了她与石坚的回忆,如今用之不上,便留下来。其它之物,也多不必携带,只是将那枚父亲的印章仍挂在颈中,待手刃忠王爷,便自将它还于“虹“号之上,便如安息的父亲一般,让它于那仇人授首之处的海底长眠。
最后只余那石坚送与自己的羊皮,如何处置自是难决,但也不是要急于一时,便将之仍与双刀和鳞片一处放置。只是直到此时,霍雨儿方始才真正正眼地望上了它一眼。此前她拿到它的时间不短,但其时不是悲伤欲绝,便是忙于自家功夫修炼,早将它放置一边,却真个正眼也未瞧。但同时,可能霍雨儿自己也不知,她对这张羊皮实是有些心情复杂,态度上是一种下意识的远离和避忌。说不上为什么。无意再去理会,少顷便仍是将之随手放下。余再无事,遂离了师父家而去。
待与琴姨三人暂别,言之待仇人伏诛,其势力土崩瓦解之时,三人外出之障碍恐也将会不再,三人自是兴奋、欣慰。但琴姨却也知她对手并非易与,仍是有难缠处,即是嘱她万事务要小心,无论结局如何,定要平安回来。
霍雨儿自应了,便辞出,行至海边,以神识寻那魔龙,待魔龙出水,几个神识传音交流,魔龙便载了她,直往那海中飞去……
不几个时辰,霍雨儿与魔龙自来到这渔家豁子指定的决斗地点——三块礁,这里也是”虹“号被凿沉地的不远处,霍雨儿择那最小的一块礁石,与魔龙落于其上。说是小,乃是相对,也是有二十丈许长、十丈许宽。
这块礁石自有说法,乃是决斗之中挑战之人的位置,那右首较大一点的,是应战方的位置,而最后那块比这两块要大很多又恰地点适中的,则是观战和见证者的位置。三者高低也相近,质地也相同,相距又极合适,颇利于高手比武、祭师相斗,又由于位置的绝佳,古往今来已是见证过无数次生死斗。其中数之不尽的决斗已成为往日的传奇和酒楼茶肆之中说书先生的鼓词。无数悲欢离合的活报剧在这里开演又落幕。如说起这三块礁石的故事,当真个是讲上几个月不停,也未必能讲得完。
自霍雨儿与魔龙到了位置静候之后,海上本有几条漂在礁边的望哨的船,其上的人便忙活了起来。只见连天价的鸽子、鹞鸟一个劲地往返地飞,想是日日监视这里,尤其是霍雨儿和魔龙的一举一动,通报消息。
而霍雨儿查看京城的情况却比这些人方便得多,只轻微放了神识,京城大部分地界的情景自在识海之中纤毫毕现。
霍雨儿知道自己出现的消息传进京城后,便如在滚开的油锅里洒了一把盐一般,大半个京城的酒楼、茶肆都沸腾了起来!
人们争相传递这个消息,之所以如此感兴趣,理由有二。
一是涉及忠亲王爷这个新闻的焦点,他的一举一动向来都引人关注,而这一次又是他亲自要参加生死决斗,因此涉及这个事情的消息,确是想不火爆都难。
须知这忠亲王爷自上次屠龙之会铩羽,乃是向皇上请了罪,一直于家中闭门思过,同时据说还请辞了豁子掌总和“天福居”掌总二职,整个看确是收敛了不少。然其实是在作何谋划勾当,外人自不得而知。只那两个辞呈却是据传还压在皇帝那里,暂未批复。而武林一脉阖算逃过被他鲸吞一劫,也是偃旗息鼓,暂未与他为难。
二个是霍雨儿这突然崛起的祭师界新星,有第一位女祭师这一奇特身份,有祭杀七彩神仙的骄人战绩,有琳琅的绝顶资质,又有那极其火辣性感的身材,且她又与那最是奇诡恐怖的“血刀门”有所关联,身边还有那使得一对绝强魔刀的少年刀客,而且世人原以为她已被魔龙吞吃,却不知她又如何“龙口余生”,之后竟然反让那魔龙成为了帮手,须知古往今来,强大的祭师驯服鱼怪为帮手的也不是没有,但如魔龙这般强大的,确实少有……
种种神秘惊艳之处,无不吸引人们好奇。只是这时日短暂,那日又见她重伤,现如今能否够得上挑战忠王爷的实力,真是要打个问号。此时,她身边又少了那刀客少年的陪伴,便无了那“血刀大法“的保护……
总之,她身上充满了太多奇特的未知和悬念!
而如若其战败,则无人不以为,此纯是那渔家豁子太也卑鄙,虽冠冕堂皇地说是所谓循例,但安排的时间太也短促,谁看不出这是给忠王爷行的天大方便?忠王爷本就稳操胜券,而于这细小之处竟然也锱铢必较,能占的便宜全部占尽,真是让人只感心寒……
胜负预估不必细说,却仍说这京城百姓的反应。
想这京城娱乐虽也算得丰富多彩,但毕竟如这等祭师间死斗的刺激节目仍是罕有。如此,这但凡有些条件能观看这场决斗之人,无不想方设法地来观看,并且一面还到处去收集关于此事的消息。
如此,京城和周边的很多人便在期待和相互交换新闻等的蠢蠢欲动之中,度过了这几天难熬的日子。当然,也有聪明的人早早便动了身,来这决斗场周围先来占据那上好的观看位置。好位置自是有限,来晚了便只有那抓瞎的份儿了。
所以,霍雨儿发现,在自己来后的第二天起,这周围海上的各种大小船只,即是逐渐多了起来,每日都至少要翻倍地增加,直到昨日,这周围海上,便再无可停船之处了。
只要是能望见决斗场的地方,都一个不漏地被人占上。而那向来大宗的寻常药铺便能买到的魔鲛血,便硬生生地被买断了货。
而另一桩,霍雨儿足下不动,即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那条传说中的大陆第一巨舰——皇家的”九天“号,看见了这条船上那作为招牌的巨大宫阙。
”九天“号是随着二十条战船的护航在昨日到来的,现场早有十条战舰在五天前便来到了这里,划出了一片巨大的海域。余人心知肚明,这是皇家占据的海域,乃是最优的观看位置,想是忠亲王爷要亲自出手,皇族血脉相连,这皇帝也是要亲自观战的,所以其他船只自识趣地让开这面,不去与皇室相争。
这些事情只在霍雨儿心上一掠而过,不会动她心思。
引起她注意的,只两件事。
一是每日她都会以神识扫过那千里之外的堑犁村,尤其是村西头那座大院子,那个如今已有了些瘦削伛偻的身影。她记得这个身影在三个月之前,还是那样地挺拔。那背上背着刀的孤傲少年,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都从无畏惧,只会向前,以手中刀斩开一切。而只有面对自己时,他才会低下那高傲的头,讨好地叫着“老板”“霍姐”,时不时地让她感到温暖而好笑。
每日此际,都是她一天之中,心最柔软之时。她也自知,有些人,可惜却只能是远远地望了,不过只要他还在,这世界便仍然安好。
第二件,则是一条迅速传播的消息,那就是,现下各祭师门派都相继出现了所辖祭师在海上失踪的情况。很多还是连船带人,都消失不见。
还没有人站出来说发生了什么,至今失踪的祭师加在一起,已有九人之多!这在百万人方能出一个祭师,其本就是稀缺的沧浪水世界,自是了不得的事情。所以现下的祭师,竟均自警惕起来,不到万不得已,暂不出海。当然,是不是来观看这次决斗,则让祭师们很是犹豫纠结,但一想到大家抱团结伴,总是人多胆壮,或是随那豁子的大船而行,当是会安全上一些,况且这三块礁在海中离陆地算不上太远,一旦有个什么情况,无论是逃遁还是待援,都还方便些,所以,仍是有不少的祭师以各种方法自来观看这场难得的大陆新老天骄之战。
霍雨儿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那个神秘而又可怖的怪物。
虽有三个月没听到它的消息,但主要原因在于自己在闭关疗伤、修炼,而并不是它停止了活动。相反,从消息来看,它活动得越发激烈起来,以至于已是有这么多的祭师着了它的道儿。
对这个自己只是与其喽啰谋了一面的可怕海中怪物,霍雨儿从未掉以轻心过,甚至严重点说,对之都是有些恐惧和过分地重视。至今她都记得那只水母袭击自己的场面,那种惊天动地的杀意和决绝。而当下,霍雨儿实力虽远非当日可比,但于此怪物的戒心,却是丝毫也未减少。
想这怪物是如此地来历不明,围绕它的一切又都是如此扑朔迷离,其能力奇诡,且又变态般地强大,而它偏又对自己还充满了敌意,霍雨儿早早就有一种预感,就是她与这怪物之间,总归会有一场了断……
一边想着这离奇的海中怪物,一边转动心思,回忆师父每每谈及它的种种推断,霍雨儿眼睛无意识地四下扫动,便也扫过了卧在她身旁不远自晒着太阳的魔龙,心下不由突然一动。
霍雨儿突想,这同样也生存于海中不知多少年了的魔龙,知不知道这个怪物呢?
于是,她自以神识传音入魔龙耳中。
传音是她成为真人后自然掌握的手段,在几日前出发之时,她便是以此法与魔龙沟通,概因这声音皆为气之震动,而操纵空气,本就是真人自会掌握的手段,所以,这传音之术于真人乃是一思便通,一用即能的本领,无须别人教授,自然就会轻松掌握。
且说回霍雨儿传音与魔龙,尚不及细讲,便只是开了个头而已,那魔龙却是一个激灵,忽地自地上由趴而坐起,再不是一幅懒洋洋模样。
它全身鳞片也是一阵阵波动,直如那海浪波涛一般,一种威势悄然而生。
霍雨儿还从未见过魔龙如此般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子。便是当初它被捉、被困,乃至将被祭杀之前,都从未见它紧张过,仿佛永远是一副事不关己般的云淡风清样子。可这次却反了常。
一会儿,魔龙鳞片慢慢平复了下来,它的声音自霍雨儿心底响起:”这魔物我怎个不知?我与它斗了万年有余,又险些着了它的道儿,最后让我重伤险死。我对它之恨便言入骨尤嫌轻!“
魔龙的语声充满了深深的忌惮与怨恨,霍雨儿也不打断它,知它必会接下去说的。
”你想必不知这魔物为何,又自何处来。
“关于其来自何处,因事涉隐秘,我暂不便言,你日后也定会知晓,以你目下,知之却无益。
“其为何物,说与你却不妨。“
霍雨儿听得更加仔细,便是一字也不会放过。
”这魔物实本为一道符篆。“魔龙的语句一字也未停留,而霍雨儿却是心下一个激灵!
暗道:”这怪物难道不是有生命之物?可师父却未有这般判断,以他之见,这怪物仍可视作一只鱼怪。这可真是奇了……“
心底疑惑更多,霍雨儿心思电转,却仍未影响她听魔龙讲述,她感到,随着魔龙的话语,这怪物的真面目也是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
”万余年前,那时我本不在这里,从哪里来你也莫问,只是那时我被人下了一道符篆于身上,而这道符篆如附骨之蛆。我自来这水世界之后,便藏踪匿迹于深海,只与它殊死相斗。如斗之不过,我便从此成为全不由己、为人所控的傀儡。我魔龙一生纵横,何时要落入肖小手中而被操控?如此,我便与其以我之身体为战场,这一斗下来,便是万余年……
“万年来,我之精神、法力一衰再衰,但也并非全无所得,乃是一点一点地将之逼退引离了身中要害,只将它逼至了后尾。
“便是两年前时,它已完全离了我血脉、经脉要害,我便行那壮士断腕之举,自断了尾巴,以元气大伤之代价,终还是甩脱了这魔物的纠缠!“魔龙说至这里,语气反是逐渐轻描淡写起来,但霍雨儿却是听得惊心动魄。
”也就是断尾脱身的那天,我实在伤重,但仍挣扎到了海面,却是被你那渔船所捕,我亦无力再挣扎,便只听天由命了。
“落于常人之手,便是被杀被吃,只肖我之命珠不灭,总有东山再起之时,总好于被那魔物控制。
“再然后,我便遇见了你。“
霍雨儿如此方知整个事情原委,而想这魔龙为父亲所捕获,竟是与这怪物有如此直接的关系。父亲这船被劫乃是出于叛徒出卖,而出卖的原因说不准也是出于这魔龙的捕获,如此,父亲的死也许便与怪物也有着关联,而自己的命运也全然因此而改变……
此事便如一道漩涡般,将自己的命运牢牢地限制在了一条线之上,霍雨儿尤如看见了那冥冥中操控自己命运之手的一点影子……
怪不得一想到这怪物,自己便有一种如遇宿命的感觉。
“至于这魔物事后如何,我虽未亲见,但却知此物最难消灭,也甚至可说,它几乎是不死的,而你方才说有祭师已为其所制,当是它已在海中形成了势力和气候,如此,便再是难制了。“魔龙总结道。
霍雨儿听罢心中便是一沉,终是从魔龙这里意外之极地得知了此怪物的来历,但对如何对付之,却仍是个一筹莫展。
强大诡异如魔龙,从它话中也知,想当年应是比现在要强上许多,但仍是战斗万年,才争取到了一个断尾求生的机会,足见其强大和诡秘,而且魔龙也评价其”几乎是不死的“,其可怕和难缠之处定然超乎想像。
但师父所说的斩其母体,便可杀之,然以其之敏感、狡诈,而又来去无踪,纵知是要如此可以消灭,但又怎个能真正做到?
霍雨儿想及此便也越发地头疼,一时也无甚好办法。“总是须先做过了与忠王爷这场恩怨,余者以后再说罢。”她心道。遂不再纠结,只随口对魔龙道:”想来它被你斩开后当是未死……“
魔龙听罢,却是少做回忆之状,接道:”那是当然。记得我当时逃得惶急,深怕它有办法追将上来,便只向那海面之上猛窜。甫时匆忙间未及留意,然今日细细回想,却可隐约忆起,是时水之深处却当有一大鱼打那儿经过……“
言及此,霍雨儿脑中便突现了一幅有些模糊的画面,乃是魔龙传来。
画面内中是月光之下的深海,中有一片朦胧光线,其内似一大鱼身影,虽有些模糊,但这身影却是太过熟悉,以至于霍雨儿一下子便识出,只惊得目瞪口呆!
之所以轻易识出,乃是因为此鱼霍雨儿不但“见“过,而且她还亲自模拟过!这是一条七彩神仙,一条雌性的七彩神仙,便是霍雨儿所祭那条雄性七彩神仙寻遍四海而不得见的、失踪的伴侣!
”此鱼经过此地,我那断尾正在新鲜流血之时,想是它贪吃,便是将这祸胎吞了肚里,于是后事可想而知,当是成了这魔物新的控制目标……“
于魔龙话语中,许多原先本零散的细节,在霍雨儿脑中便自串连起来……
”虹“号捕得魔龙之日,也就是霍雨儿躲在它身上之日,那一对七彩神仙当是恰巡游到了那片海域,因七彩神仙性子恬淡,又喜四处巡游,并不如绝大多数鱼那样居有领域和定所,而相对地,雌鱼想是年龄也已很高,与雄鱼一般,将不久于此世,然而异样鲜活的魔龙之尾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并被她误以为是大补延寿之物而叼去,想是与雄鱼分食了。
然雌鱼运气不甚好,这带有符篆的部分便是被她所食,而雄鱼则无事。
雌鱼当是在符篆发作时感觉不妙,此千年之鱼性子早已通灵,已然能够思考,她已知自己恐难幸免,但却不欲连累雄鱼,于是便单独出走。
而雄鱼失伴,便是四处找寻。待可能是一段时间,雌鱼终于被符篆全部控制,而后以其超强的精神力,便于海中疯狂扩张了起来,控制了很多鱼怪,充当她的眼睛和生命力来源。
她控制了迷雾之海附近的红檀水母,之后水母潜入阵中,袭击了霍雨儿。
而后,她似找到了雄鱼,不知是出于本能寻找雄鱼,还是欲也要控制他,总之就在霍雨儿下山之时左近时间内,它尾随了雄鱼,并偶然在海上遇到皇甫家的祭师,并控制了他。但也因此,雄鱼用此时间走得远了,便是一直游到了亭阳镇,被宋家饭庄所获。
想这七彩神仙与自己也是命中重要之物。若非它,自己即不可能得到那”终极缠绕“的技能和情丝,则对抗屠天罡时,就无法为石坚争取那五个呼吸的时间,而两人之命运恐均将是个血洒街头。
也因此可以说,自己现在能仍活着,却也是间接地拜这怪物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