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轮推转,关键的一日终是要来的。
昨晚间天福居之人一夜未歇,连夜布置这大会会场,自是好大一片忙碌。一块硕大无比的木牌立起,上刻今日这活动日程,无非是上午祭鱼,下午全城分宴和武林大会同时进行云云。
这一早,各大路口、大街,都满是衣甲鲜明的城防军在维持秩序。
辰时二刻,宫城里几声炮响,便是中门大开,皇家仪仗蜂拥而出,之后是各色旗幡,禁军兵马,之后引了与会文武官员,最后是皇帝御辇。
皇后喜欢热闹,竟也随皇帝一同乘辇而来。
队伍蛇行,摆了长长一段,沿途百姓无不让路,不然便要吃那城防军的鞭子。如哪个有冤情,想在此时拦驾的,便是瞬间即会被捕快捉走。
待这最隆重的一队进入会场时,忠王爷自是在入口处跪迎了御辇,随后自引了皇帝、皇后,有说有笑地进了会场中央。
与会王公、文武官员随后跟从。
其后,这渔家豁子一面、武林一面,各自人等,也都入了场。
渔家豁子这面,四大世家、四大渔家、四大酒店、四大船厂,均自有家主坐了长老位。加之那代表皇家的忠王爷,豁子头面人物如此实已到齐。
武林这边,有大陆三大门派掌门——净觉寺方丈无念大师、连山青阳观观主吴青霄道长、魔教教主轩辕昊天,和海上第一大派——北海骷髅岛海盗团的海盗王卢佐为首,并三山十江的大小门派头领计百十位尽皆到场,那莽山剑派的掌门亦在其中。
由于场地虽也广大,但终究有限,故只得将这主要人物安置妥当。其他人等,只能委屈一下,或坐或站,在外围旁观。只这四大门派的和尚、道士、魔教中头脑、海盗船长等等却是各自成群,东一块西一块地错落坐了。
巳时二刻,随着一长挂爆竹在天字甲号池前事先腾出的大广场上燃爆,大家知道,第一场好戏——祭鱼就要开始了。当然,最先进行的,是例行的舞鱼节目,祈求鱼神,保佑此次鱼宴一切成功。舞鱼进行了小半刻,三支队伍,共百多人,舞了花团锦簇的三条不同颜色彩绸制作的大鱼,比赛谁之表演更加活泼滑稽、哪条最是美丽雍容,最后,其中的一支夺了花魁,当然另两支也有封赏,各队伍都在得了彩头后,欢天喜地地去了。
开场节目稍安,正戏开锣。这渔家豁子大管事登上了广场上专门搭起的高台,用了扩音喇叭大声读着手中的文稿。待得前词讲罢,他尖了嗓子,吼了道:“第一局,开帘见鱼——!”
只见广场一面,即天字甲号池侧面原用印有大鱼图案的白帘遮盖了其后的巨大琉璃,随着六名汉子合力拉动绳索,帘子徐徐拉开,现了其后池子内中的乾坤。连日来百姓只是隔了两条街道遥遥指点的这个传奇般的水池,和那众人猜测纷纷的水中巨兽,此时却是再无遮掩,直接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一阵阵愈来愈响的鼓噪之声如海啸一般由近而远地响彻起来,任是城防军马鞭甩得啪啪山响,也是弹压不下来。
只见那湛蓝的池水之中,那六翼六腿的白色魔龙二十余丈长的优美身姿,又在那十四根巨大锁链绑缚了颈、翅、腿、尾之下,有一种妖异和凄美在其中。人群中少数的心肠柔软之辈,渐觉不忍,言道:“此龙兽如此美丽,必是不会凶恶害人的,不若留下观赏,岂不甚好?”他人则哄笑这人心肠太软,妇人之仁,需知以往被屠戮的鱼怪,又有几个是因凶恶害人而被祭杀的?
笑闹之中,人群之中也有那许多祭师人物都在暗中观摩,霍、石二人便在其中,此际离了那魔龙也不到五十丈距离,霍雨儿自瞧得周遭人多眼杂,恐不宜与它过多通话,故只得在初到时,给它发过一个“已到场,一切按计划行事”的信息与它安心。
再就是方才离开酒店房间前的一幕还在霍雨儿脑中回旋——
就是在她要推房门向外而出时,乃想了想,便将背上的“雪彗”取下,递给了石坚,道:“今日须是恶战。此刀于你拿更有用处。”石坚也不推辞,只默默接过,反手即连鞘插于后背空档处固定了。
待霍雨儿转身欲先出门时,石坚忽道:“霍姐,你可信我?”
霍雨儿听了稍感惊讶,回头道:“当然。”
石坚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今日须不论遇有多困难的局面,如我示意,只要能给我争取五个呼吸的时间,你也莫问为何,余事都有我。”说完使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霍雨儿,神情从所未有地郑重。
霍雨儿也定定望了石坚少顷,点了点头,即转身,再不回头地出了去。
……
此时,石坚便正在她身旁,用他并不显强壮的身躯,为她挡下了一面的人群推搡。
魔龙仍是闭目于池中侧卧了。尾巴重生得很完整,状态也甚是安祥,似一点也未受到外界的影响,也似还不明了自己的命运。
那主持人见帘已全然拉开撤去,遂又尖了声音,道:“第二局,证鱼——!
“此鱼由天福居为物主,报为二年前自天意海由皇家第三渔船队所获,权属分明,当无争议。
“在场众人之中,可还有异议?”
此言皆为套话,但却在仪轨之中,不可省略,往常均是过场而已。此时,这大管事也仍当是过场,连喇叭都未放下,就欲开口进行下一局之时,人群中忽一声不算高昂,但清晰铿锵之声传来:“我有异议!”
此正是霍雨儿发声,带了内力远远地传送了开去。人群只被这四字所吸引,从她周围开始,原本开场以后从未停歇过的“嗡嗡”人声,竟如涟漪扩散一般地,一片片地静了下来,好像每个人都生怕被别人误以为这四个字是自己说的,都是连忙住了口。不一刻,近小半个城数以十万计的人群,竟全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人们只好奇地寻找着说这话的人,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开这促狭的玩笑,这个话也敢接,真个是不要命了。
也不待人们再好奇寻找,霍雨儿又是一声“我有异议!”人们听得更是清晰,也完全认出了是何人讲的这话。
从霍雨儿和石坚二人身旁起,四周的人都自向后退,便如一同约好了般,也似要与二人能拉开多大距离就要拉开多大距离。也是同时,在与主持人台子之间,人们硬是自动让出了一条通道,以能让他看到是何人喊出的异议。
人们无不伸长了脖子张望,又是比之原初更大的议论声在人群之中如沸水一般翻滚爆发。
也不等主持人呼唤,霍雨儿举步便向那池前广场行去,正好面前人们让出了通道,行进起来更加方便。她一边走,一边感知了一下石坚,却见得他仍自平静得如没事人一般,一如往日地只在自己背后二尺远近,一步不落地紧跟了,不由得心中一热。
那忠王爷坐在主席,伴着皇帝处在正中,闻得霍雨儿这声异议,眉头就是一皱,然其有面具在脸,旁人无法看清他神色。而这大陆至尊的皇帝,一见竟有人将“异议”喊出,也先是一愣,随后即挪揄玩味地笑看着自己的皇侄。
忠王爷抱拳微躬,回皇帝道:“此事臣有失察,乃臣之罪。臣自当会明察清楚,妥为处置,断不会弱了我皇家的威名。”
而皇后则此时向皇帝脆声道:“陛下你听,倒似是个女孩儿说话呢!”这皇后年龄并不大,乃是先皇后于去年薨了,而后皇帝便将她这个自己最宠爱的贵妃封为了新皇后。
只这皇后娘家也自不一般。其乃是权相马中堂之女,而马中堂又自是护国将军曹坤明曹军神的连襟。皇帝有意让这马、曹一系牵制忠王爷,此中之意在官场之中均在暗中揣摩。
却说回闻了皇后说话,皇帝遂留下忠王爷这边,转了头,与皇后调笑去了。待皇帝转过去,忠王爷的脸却是立即阴沉了下来。
只他这边安静,然此时江湖人士那边却是炸开了锅。这些江湖汉子本就一肚子烦躁无处发泄,此时得了由头儿,便是鼓噪连天起来,就差现在就把忠王爷从那主席上揪下来,立即乱刀分尸了。只是那少数站队在他这边的在一角沉默。
而也恰在此时,那主持人大管事已是反应了过来,便是挺了扩音喇叭,冲霍雨儿二人尖声喊道:“何人咆哮?下面武士,且与我拿了!”
此时霍雨儿已是走到了人群边缘,听了这喊话,她不缩身,反是加快一步迈出人丛,接口道:“这是不是渔家为祭?你自问的,许不许人答?有异议的就拿下,请问这是鱼神定下的规矩吗?”
只这三问,全场均是听得一清二楚,却是问得这大管事竟是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城防军本就不归大会主持统属,更是无人动作。这人群中可是渐渐鼓噪了起来。
“拿什么拿?不想人说话你别问啊!”
“这东西必是有鬼,不然咋个人家一说话儿,就慌得要抓人哩?”
“再下面是要杀人灭口了吧?”
“这伙儿杀千刀儿、天打雷劈的东西!”
“这豁子太他妈黑了!还给不给人留活路儿了?我不打鱼就对了!”
……
人多嘴杂。而江湖人士这边就更是来了劲儿了!有鼓掌叫好的,有大声喝骂的,有叫那管事赶快滚的,还有劝大家赶紧卷铺盖走人的,言道什么狗屁的“屠龙大会”,全然在胡闹,浪费人家时间……
一片山呼海啸一般的怒骂之声。场面竟是有些骚动起来,且有弹压不下去的架势。
待这场面转眼即快要失控的当口儿,只听得一个略苍老而有磁性的声音喝道:“肃静!诸事且有理可讲,切莫吵嚷!”
这一声有如洪钟大吕般,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人心中一清,自是生了听从的心思。凡有修为之人均自骇然,此喝声蕴含的内力之强、之深厚,直当大陆顶尖!霍雨儿识得这声音,正是那国师欧阳志远,忠王爷的师父。
少顷,这喝声已成隆隆之势,横扫了半个京城,数以十万计的人群的喧嚣,竟被这个老者一人全数镇压下来!武林豪士也是心下震惊,自忖决非此人敌手,此乃真人后期之修为无疑,在场可以抗衡者寥寥无几,突然间竟一阵心灰意懒,生了退却的心思。
就是此际,又是一声沉喝!此次却非那欧阳志远,乃是一老僧,“阿弥陀佛。听这施主讲话,大家莫要鼓噪。”声音纯正平和,毫无逼人之气,但字字入心,比之刚才国师的喝声更让人心动。
武林中人心下一振,知是净觉寺的无念方丈发了声。这话虽也是顺着对方在说,似全无争锋之意,然这功力之对比却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这无念于这内功上却是胜了那欧阳国师一筹,武林人士闻之重又拾起了信心,知此棋局还长,谁胜谁负言之尚早。众人自要给这武林泰山北斗的面子,也是纷纷停了喝骂。
就在四周人群之声渐渐止歇之际,霍雨儿二人却是从从容容地走到了这空出来的广场正中。站定之后,负手昂头,虽无任何声响发出,又只这孤单的二人,但自有一股孤拔之气,与对面主席分庭抗礼!石坚也只团了手,挺立在霍雨儿身侧背后,不卑不亢,目不斜视,身如磐石一般,也似乎未将这现场如山之压力放在心上。场下一般的用刀的江湖豪客见了石坚气势,也是心有戚戚,莫不又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些。
现再说那大管事,得人出头弹压了局面,总算强自镇定了下来,重又举了那扩音喇叭,虽仍有颤音,但还算沉稳,道:“你是何人?又有何异议?且讲来。”
此际周遭人声越发降了下去,渐静起来。
霍雨儿双手向主持人一拱,朗声道:“我叫霍雨儿。先父西华城渔户霍启云。这龙兽为我家‘虹’号渔船于皇泽十二年十一月初九在百藻之渊所获。然归航途中,十一月二十四在西华港西四十里,有虬龙帮副舵主陆阳关率人冒充海盗,将其拦截,当场行凶,将全船之人,包括先父共三十二人尽数杀死,抛尸大海。又将这船刮除了名号,和龙兽一同拖至京师外港。待龙兽转运后,将‘虹’号拖至三块礁南偏东二里处凿沉。”讲至此,霍雨儿以她清脆的嗓音,深厚的内力激发,只将这些话语远远地传了出去。
此刻天子在场,万众瞩目,即便是忠王爷再滔天的权势,也自无能打断这一席话。群众听得一片寂静。霍雨儿的话声仿若竟自起了一点点回声,“陆阳关途中下船,又纠集城内帮中匪徒,于二十五日凌晨将霍家大院团团围困,将其中老幼妇孺一百三十三口尽皆斩杀在院中,并将霍家祖传渔牌抢走。”
霍雨儿只顿一顿,全场仍鸦雀无声,“虬龙帮这只黑手,便是这天福居伸出!而这天福居的总事者忠亲王爷,便是主使之人。我自问得,这异议可够吗?这龙兽再由他处置,这天下还有公道吗?谋财害命,忠亲王,你就不怕报应吗?你自听不见那一百六十条冤魂,正向你索命吗?”
这四问之声一声比一声凄厉,直是让这闻者切齿,也有那情感丰富脆弱之人,竟禁不住咽声泣下。
几句刀子般的话语响彻全场后,纵是这忠王爷城府如渊如海,有那眼尖之人,也都是见得他那身躯自在微微颤动……
就在此时,武林众人一侧一个高亢的男人狂笑的声音冲天而起:“哈哈哈!痛快!好个痛快!女娃有种!老卢我佩服你!这里若谁听不下去想欺负你,老哥我便帮你揍他。呵呵。实是骂得好!”
有识得声音的,自惊呼起来:“是海盗王!九大真人之一,海上传奇!”
霍雨儿清楚听到右边这一声音传来,自瞧见是一中年男子,此人面色略黑,身形甚高,但肩宽手长,只一身褐色粗布衣裳,一把阔剑背在背上,神色粗豪,落拓却又潇洒,一只鹰隼竟自蹲在他左肩,他偶尔随手拿了肉条自喂它吃。当下便是冲他微微点头,致以谢意。
尽人皆知,这海盗王素与忠王爷势同水火。此时,海盗王声音又起:“我堂堂海盗,便知只谋财,不害命。这海盗的名声,全他妈毁在你这混帐王八蛋手上了!让我和弟兄们好生难以抬头做人!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
这海盗王触景生情,竟也自骂起街来,人群之中吵闹又将涌起,连带霍雨儿一番控诉在之中的发酵,一股比之此前更大的愤怒正在愈来愈迸发,情势便要再失控!
这一回,那大管事竟是于这紧急之时,只举了喇叭大喊道:“霍家的小姑娘,你可知道污陷王爷的罪过吗?你可有证据?若无证据,我劝你还是速速退下,以王爷大量,念你年幼无知,只须说出何人指使,尚可能饶你一命。你若再执迷不悟,定教你难逃国法!”他这话语,初时讲得有点虚弱,之后竟是越来越自信了起来,最后颇有些激越之声。
现场在这几句喝问之下,倒是暂时平静了下来,众人都望向霍雨儿,便有议论的,也都是压低了一些声音,叹息之声也时有发出。
霍雨儿却无犹疑,只伸手胸前,拎出一块小小的物事,朗声道:“我家打鱼,向有印记留下,以防日后争执。这是先父印信,验药之方即在侧面印上,可请人配置了,自于这龙身上一试便知。”言罢,便只手高擎起那枚不起眼、灰不溜秋的印章。
管事干咳一声,半晌道:“司药长老可在?”便是望向这边渔家豁子众长老。
须知这验看印记,区分谁先得到的鱼怪,正是豁子当初最早的职责之一,起到一个公证的作用。各渔家自有验证药水的配方,成分种类相同,配比量却各异,只消配出一家的验证药水,以之涂于原盖有印记的地方,自会有颜色和图形显形,而且越是早盖的印记,则显形的颜色越深,只须见到各家印记颜色深浅,即一眼可判明谁家先得的鱼怪。霍雨儿这厢为示公平、避嫌,只将这配药之事,交由豁子进行,此乃常例,豁子照理不可以拒绝,否则自会受到全体渔家的唾弃。
说回来,随主持人问间,只见这豁子长老之中站起一人,识得的自知道乃是皇甫世家家主皇甫熙。因皇甫家正擅长辅药,便在豁子中主管与辅药有关之事,是为司药长老。他是出了名的中间派,皇甫世家又最是富有,最讲究和气生财,他也是固守那明哲保身之道,豁子之内派系虽多,但他却是哪一方也不参与的。这验印必要用到验药,且最须人品公正无偏,故此事便归了他这司药长老分管。只见他站起了身,笑道:“请张、刘、王三位药王师傅前来。洛兄,你随兄弟我去瞧一瞧这药方,可不能让人疑了我们偏袒。”
旁边一位紫袍长髯的中年男子便也笑着站了起来,此人即是皇甫熙所言的“洛兄”,正是四大世家中洛家的家主洛渊,与皇甫熙私交最好。此二人都是成名已久的祭师。拂袖间,二人并肩向霍雨儿处行来。
听得皇甫熙吩咐,已有三个壮汉与三位老师傅从场旁奔向了这边。壮汉搬了张桌子,连带着椅子,老师傅皆背了药箱。
这老师傅乃是每个祭礼之中必到,但多年以来却几乎从未用上过。不想这次倒真个派上了用场。三个老师傅万不成想自己竟也有了上场的机会,脸色都是有几分胀红。
只一会儿功夫,皇甫熙、洛渊二人与三位师傅验了药方,均无甚可争辩处。不一刻,那张师傅已是将一桶浓稠的无色药水制好,并一个未用过的刷子,俱放在了一处。
皇甫熙向四周团团一揖,道:“验药备妥,事主若无异议,便可使用,方一个时辰之内用之有效。”遂与洛家主双双回归了主席。
霍雨儿道:“如此,也请主持人安排对方准备验药,对比自明。”
主持人只向了那主席台又望,那天福居的总掌柜也在这渔家豁子的众长老之中。他只哼了一声,不一会儿,补道:“我皇家船队捕鱼,尚无那大胆之人也去劫夺的,故一直未用印记。你只验你的吧!”
听那总掌柜说得明白,主持人便又用喇叭朗声说道:“委托方无印记,只看异议方便可。只是,只是这委托方早前已知会过,对此异龙无有合适麻药,平日里便无人敢于下水。所以,如果是要验印,这下水之事便只能请异议方自行派人。人命关天,我渔家豁子虽主持公道,但这人却也是派不出。于此,还请见谅。但请异议方即刻着人下水,如一刻之内无人,便只能当作无法验证,则此事作罢,还请你们下去。”
这一番话如巨石落水,会场之中先是一静,随后人声便是一下子鼎沸起来,人群中到处都是惋惜、议论、鼓噪、喝骂,而远处一阵阵的“害人!”“无耻!”的叫声,则是一浪比一浪高地此起彼伏着……
霍雨儿环视四周,只见得有人在为她愤愤不平、担心忧虑,也有人在幸灾乐祸、冷眼旁观,但却是无一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情却是高兴,当然遗憾的是,石坚也是与其他人同样地,不知自家心中在做何想。因着魔龙之事实是诡异,自无法与他说得清,他便听了也未必会相信,因此她此前并未与他解说过。而此时鬼使神差地,还未及她费力地去主动争取,这下水的机会却是自己送上门来,这实在是一场意外之喜。心道之后即只看自己二人的配合了,而此处高人众多,多说多漏,多演多错,二人交流只可简而又简。遂不犹豫,便转了身面向石坚,只向他点了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深看一眼。
石坚自是看见了她之神情举止,却是欲言又止,面现忧色,然少顷,旋又坦然,坚定迎了她目光,也是微点了头。
霍雨儿心下一松,便是微笑着走近了他身前,利用他挡着外界人群的视线,将披风、外衣都轻快地一件件脱将下来,一一交与他。待整理好后,身上只留了软甲和面具,连祭刀也未带,左手拎了药桶、刷子,乃干脆利落地向水池走去。
石坚但看着霍雨儿夷然不惧,又是微笑着大方地在自己面前脱衣,准备下水,眼神便即柔和下来,心中温馨而又酸涩。他方才想说愿意代她下水,然她不让自家说话,显已表明她早知自己心意,而她则另有主张。但在他痴痴地望着她转身走出去的背影时,却是如何也做不到只在此处旁观了,便抬了步,紧跟了她上去。
霍雨儿感到石坚又跟了来,初诧异一下,但旋即便明白了他之心地,于是也不阻他,任由他把自己送到了台阶之顶。回头深望一眼,见他面色凝重,知他将事情想得过于严重,虽内疚但也别无他法,为让他能稍轻松一点,促狭心起,只将右眼冲他眨了一下,给了他一个笑的眼睛,即扭身一扑,入了水中。只背后人丛也是相应地一片惊呼,之后便是人们自捂了嘴,静悄悄地看着她在水中,似怕外面声音吵到水中那巨兽。石坚被她这调皮一眼,却是于万分紧张之中,引得心上又自一跳。
望着霍雨儿入水留下的水花,石坚便是下意识地蹲下了身,向水中一霎不霎地望了,顾不得回味刚才,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只看着霍雨儿在水中动作的身影和魔龙的一举一动,浑身紧绷。
而外界之人也紧张看着霍雨儿在池中一步步向魔龙走去。但看着看着,却是不由得注意到了新的问题,那就是——她竟也是一位祭师!因为凡是先天武者,或是饮下魔鲛血的人却是看到,她的身上已是召唤了一条丈高的鲛鱼鱼魂,这是二属祭师,也即“平铛”的标志!更惊异的是,她是一个女孩儿,那么她就是一个从古至今,从所未有的女祭师!
慢慢地,已是有去过亭阳镇的人忆起,祭杀那七彩神仙的,好像便是一位女祭师。原以为是谣传,但现如今这女祭师便在眼前,所以人群中已是逐渐相信了那个说法,只不想这祭杀了七彩神仙的女祭师,竟便是她!于是就有人小声私语,将霍雨儿这祭杀七彩神仙的事也传扬了开去。
而也有一些人不但看到了这些情形,还看到了她的——身躯的美妙!那种尽显柔美的曲线之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妖媚和诱惑。尤其是如此美妙的身影,与那巨大狰狞的海中巨兽处在一起,那一白一黑的对比,更是衬托出一种格外妖异的美来。镇定如那主席高座上的九五至尊,都是在看到这场面时,手中的茶杯抖了一抖,却溅出一滴茶水来!他身旁的皇后即是扭头来望着他,眉头却微微皱了一皱……
旁人如何却不再言,只说霍雨儿,她入水后便非如平常人的游泳,而是直接唤出了水、木二属的鱼魂,使用了“水下呼吸”的技能,一条蓝绿色的鲛鱼鱼魂也即相应地浮现在了身周。为让人不知自家底细,她有意未将鱼魂压在身内,也未放得高大,乃将其压到了一丈许高。而外人更想不到的是,她自扑向水中之始,已是与魔龙打开了心灵对话。
“我来了。到哪里可以把龙珠给你?连袋子即可,对吧?”
“到我身前三尺之内。我知它在你颈间,你什么都不须做,只是近我身便可。”
“你多久可恢复法力?能来得及逃出去吗?”
“只消小半个时辰便自够了,但有这铁链干扰,外面又有那个男人,可能得费些手脚。如果他不在,我两三个呼吸之间即可脱出。”
“我出去后便会有麻烦,恐是不及顾你,我们只能是各自努力了。上天保佑你顺利脱困。希望将来我们还能再见,也希望我们永是共过患难的朋友!”说到这里,霍雨儿已是走到了魔龙身前肚腹之处的三尺之内!她先是觉得胸口处一轻,那个袋子已是不在了,而随之,便再无法与魔龙进行心灵传音了。就在那袋子消失后不久,即有一种冥冥中的充实感在体内产生,宛如什么原本是丢失了的东西,又回到了自己身体一般。此时她忽地好像有那么一点明白了,师父临行前为何要那般交待。
但她此时不可能知道的是,如今,她实方始补全了真人之后冲击金丹的条件,也消除了其对冲击真人的延缓。而如不来这次京城,那血誓之血便将消失不回,则她到将来欲入金丹,蕴养丹种之时,便会发现人精不全,丹种将永不成熟,于是真人境界便成绝壑……当然此皆为后话。不细表。
说回到魔龙身前的霍雨儿,她一如无事人一般只去向那魔龙肚腹的几处鳞片上涂刷药水,魔龙却是很配合地仍懒伏于池底,动也不动。人们也是看不出它自收回龙珠之后,其实已然不同……
霍雨儿共刷了三处药,鳞片之上不一刻功夫,即开始隐隐显出那蓝得发黑的印记来。印章虽小,但若为了识别,那印记对稍有一点眼神的人来说,还是看得到的,更何况豁子之中高手如云,只要不是心瞎了,自不会视而不见。
见印记显了形,便不拖延,霍雨儿只轻轻放下了药桶药刷,之后似防备魔龙一般,不快不慢地倒行而退,只向这池边下水口的方位退走回来。
石坚的一颗心此时才慢慢开始放回肚里。刚才那仅二三十个呼吸的时间,他只觉得度日如年,每一个呼吸都是那么地缓慢,只是,这最危险的时刻总算是即将过去了……
就在霍雨儿双手刚刚搭上池沿时,石坚不由得双手猛地同时伸出,一把间各抓住她的双手手腕,一下子将她提将出来,完了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死也不放手。霍雨儿不由得心跳加速,被他抱得直如气都有些喘不过来了。这是她长大后人生第一次被异性如此紧抱,她有些脸上发烧,身上发软,闻到石坚身上的男子气息,她的心弦也自狠狠地被撞了一下。
与此同时,全场都如沸腾了一般,一片欢呼!竟没有人去想为什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这口紧张的空气吐将出来。而忠王爷则一直在一动不动地端坐,就如同那魔龙一般,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过美好的时间总是短的,二人均也知晓此时不是纵情搂抱的时候,石坚终究是松开了手臂,霍雨儿也是从面色有些发红的他手中拿回了衣服,并仍是在他的遮挡之下,轻快地将其穿将回来。
待一切停当,二人再在四周一片轻松欢快的议论声中走回原位时,霍雨儿向主持人一抱拳,只用了平和的声调,朗声说道:“我有一言。”语出之后,周遭很快地安静下来,听她有何话说。
霍雨儿听周围渐静,便接道:“如诸位所见,此龙兽身上确有我家留下的印记。而我此前所言,我家捕得此龙兽之渔船——‘虹’号,目下正在水下,其原装载龙兽的中舱之中,尚留有其多处角、爪、鳞片痕迹。其中船上,也有先父和船员留下的我霍家诸般痕迹。任人均可探查。如我有半句虚言,必教我遭那天打雷劈的诸般报应。如此,还请诸位前辈和在场乡亲父老,主持公道。”
说完自向四周一揖,遂负手身后,静待结果。四面是连声价的轰然叫好声,“好样的!”“有骨气!”“有种!”“我们信你!”……之声不绝于耳。
而石坚此际乃是抱刀在怀,倍加警惕起周遭动向来。
主持人此时再未多言,便是又看向了主席,但见得此际光景却与先前已然不同,那豁子的诸位长老,仿若都到了净觉寺出了家,变成了高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竟都入了定一般,自都目不斜视。忠王爷仍是端坐那里,却是无人知他面具之后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
但沉默总是有终点。忠王爷终是站起身来,对豁子全数长老拱手道:“诸位:今日之事,过失在我,倒叫大家受累了。诸位不言,我也自知晓大家作何想。诸般废话只徒无意义,最重要的,此事须得有个了断。作为总主事,诸位皆可不言,我自不能不言,只是此事涉及于我,我乃是当事之人,无论如何表达终会落人口实。故此,我已决意,于此事回避。一任诸位裁断,绝无怨言。哪怕诸位中谁有言语得罪于我,我也决不会挟私报复,如有违反,便叫我身败名裂,永世为人不齿。只这处置程序,我建议当依例仍由长老会议决,计议期间争议各方自归住处安生,一待长老会慎重商讨,于有结果后,第一时间着人通知。诸公以为如何?”
忠王爷话音刚落,天福居总掌柜亦站起,拱手道:“也请各位听了,此事乃是我天福居首当其冲,我自也不可不回避,否则当为天下人耻笑。也自任诸公处断,大伙如何定,我便如何办,决无半个不字。王爷的建议,我亦附议。”
众长老面面相觑,依旧无人发言,如此便都作同意……
不一会儿,豁子的初步处置方案已是有人告知了那主持人,只在现场的嗡嗡声开始增大之时,这主持人乃持了喇叭,言道:“诸位父老乡亲,我豁子处事最是公道。经长老会商议,初步决定,因事涉自身,豁子总主事忠亲王爷、天福居总掌柜吕亨林当予回避。亦将最迟于午时三刻前,由长老会议决此事。只请当事人各归住所安生,等待裁决,届时结果自有人上门通知。当事者请于离去前报上住所。以上。”言毕,向四方拱了拱手。
霍雨儿亦拱手,向主持人朗声道:“云水阁。”言毕,也向四方一揖,便与石坚二人回身,石坚开路,霍雨儿跟从,头也不回地向那客栈方向去了。人群只默默地一边让开了给二人通行的道路,一边眼望二人。霍雨儿感到,自两侧之人的脸上,渐渐地读出了“敬重”二字。
皇帝也自沉吟,却不去瞧那忠王爷。皇后便拉了拉他袖子。他似有所觉,乃叹了口气,仍是对忠王爷道:“爱卿,太祖曾言……”
忠王爷听得“太祖”二字,自是迅即离椅,跪倒听训,皇帝也不停顿,续道:“创业难,守业更难,你也须当谨记了。朕老了,将来必是你们的天下。朕也乏了,自回宫去。你等也跪安吧。”言毕,便携了皇后,毫不停留,直向了龙辇去了。
忠王爷跪在那里许久不动,孤零零地,欧阳志远自是看在眼里,口中乃是发出轻轻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