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微微发亮,蓬特人的商队就要出发了。
此时此刻,庄园东南面的大广场上灯火通明、人喊马嘶、热闹无比。
至少有50头骆驼聚集在平坦的沙地上或跪或站,在晨风中此起彼伏打着响鼻,牲口身上的味道混合着屎尿气息,隔着老远都能把人熏一个跟头。
缠着厚重包头的蓬特人还在从庄园中牵出一匹又一匹的骆驼。
他们原本要三天之后才出发,现在不得不打乱计划、提前匆匆上路,因此一个个怨气冲天——因为有不少人正在恶狠狠地殴打无那些无辜的可怜畜生。
那些本来就很温顺的牲口可能是因为被打得太狠,有几头骆驼开始发狂咬人,给本就紧张无比的广场平添了几分小小的混乱。
而在漫天的烟尘中,伊涅特的大量奴隶们正汗流浃背地往骆驼身上搬运货物——成袋的粮食,一罐罐的蜂蜜和葡萄汁,晒干的无花果干和椰枣干,等等等等。
这些都是慷慨的胡尼老爷运往莫拉皮的东西,作为奉献给公牛神“阿比斯”的礼物。
至于胡尼老爷本人……这位情绪高涨的胖子一反常态,决定走出伊涅特的土地,亲自去莫拉皮参加那个盛大的献祭典礼!
当然,整个伊涅特奉献的最珍贵的礼物是满满一袋金器,它将由胡尼老爷亲自带在身上。
除此以外,骆驼的队伍中还驮运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木箱,至于其中装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涉及到辛希布家族同蓬特人数十年来的秘密合作?
眼下,伊涅特庄园几位高贵的老爷正站在门口热烈地寒暄着。
胖胖的胡尼老爷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装束,拉紧了蓬特人阔阔塔老爷的双手大声谈笑着;而那个老头子则一脸严肃。
人人都知道,蓬特人的思维是出了名的僵化,对于计划的执行历来毫不走板。说三天后出发就一定三天后出发,谁说也不好使。
很显然,胡尼老爷对阔阔塔进行了长时间的、费劲的劝说,不知使用了什么招数(说不定还给了丰厚的补偿),最终艰难地驱赶着这帮人提前出发了。
殷戍打心眼儿里感激那个肥胖的年轻人。
他突然觉得有些心虚——自己仅仅是装神弄鬼一番,就将这么多人折腾出如此之大的阵仗……好像有一种淡淡的罪恶感袭上心头了呢!
他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厚罩袍,和两个姑娘贴得更紧了。
慷慨的胡尼老爷不仅将他们浑身上下打扮一新,还馈赠了不少宝石、首饰和护身符之类的玩意儿……这使得这位年轻人隐隐有了一丝嫉妒——怎么,做一个乡下的土财主竟然这么有钱?
在他自己的名下,在上埃及的不少地方,可是有不少庄园呢!虽说同帝国的上层贵族相比不算什么,但比起这位乡下阔佬儿来说,简直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看样子,在这样的庄园中舒舒服服做一个土皇帝,真是美哉甚矣,比在阿玛尔纳沉闷的宫殿中做一个谨小慎微的小官儿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可惜他竟然在出发前全部分掉了!
这个无知的蠢蛋!
殷戍正在后悔不迭,塔蒙和公主已经一左一右轻轻挽住了他。
塔蒙自不必说,现在已经把自己当作天神来崇拜了;而骄傲的公主似乎也稍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在他面前变得低眉顺眼、百依百顺——真的,在几次关键时刻,他或主动出击或半推半就,好歹都赌了一把,而且竟然神奇地都成功了;这家伙不过是稍稍展示了一下3400年后人类的知识就已经取得了如此可喜的成果,真是不敢想象,如果他大脑中储存的那些玩意儿火力全开呢?……
殷戍惬意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空气。
尽管这里到处都充斥着牲口身上的屎尿骚气,他还是嗅到了一丝醉人的芬芳。
噫吁嘻……美乎妙哉!美妙的穿越,美妙的埃及,美妙的阿玛尔纳时代哟……
很快的,这货又无可救药地切换到沾沾自喜的状态中去了,直到远处突然传来了胡尼老爷的叫喊声。
“孟图老爷,孟图老爷,请您过来!”晨曦和烟尘中依稀可见那人肥胖的大脸,“请您快过来!”
殷戍在两个女人的搀扶下大摇大摆走了过去,这感觉真是棒极了。
“您真是好福气!”胡尼老爷对待他的态度更加恭敬了,竟然在不住地点头哈腰,“我恭喜您啊,孟图老爷,您真是好福气啊!”
年长的阔阔塔老爷也凑了过来,微笑着鞠了一躬。
“恭喜我?……”殷戍一愣。
在他面前蓦然出现了几匹油光水滑的马,漂亮的马!
他的眼角霍的一跳——这可是个稀罕物儿!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埃及有马,而且还有不少的马——大都是百年前由那些北方可恶的统治者希克索斯人引入的。
但是,宝贵的马很少出现在民间,因为神圣国王陛下最具有力量的强大武装——战车部队,需要大量的马!
伊涅特的胡尼竟然能弄到马……这胖子确实神通广大!
那是几匹温顺的西亚短腿矮种马,个头不高,乍一看和大驴子一般;同驴子不同的是,它们的上身非常强壮,光亮的肌肤下清晰可见虬结的肌肉;鬃毛很长,像两道瀑布一般沿着脖子披散下来。
殷戍敏锐地注意到这些马已经配置了由皮条制成的粗糙的辔头和缰绳,却没有马鞍(更不可能有马镫了),只是在马背上搭了一块四角形的厚重皮革,披上了几条花花绿绿的毯子。
这些马当然不能同后世那些膘肥体壮的战马——例如安达卢西亚马、盎格鲁-阿拉伯马——相比……但是,等等,曾经威震天下的罗马骑兵部队不也是使用着类似的矮种马么?
他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这个想法使得他脸色发红,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您怎么了,孟图老爷?”胡尼大吃一惊,冲动地握住了他的手,“您还觉得不舒服吗?”
“啊……我的头还晕得很……”殷戍借坡下驴,“我想……我恐怕还不能骑马呢。”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怎么会让您自己骑马呢,我的孟图老爷!”胡尼拍了拍他的肩膀,“您就老老实实坐上去好了,我们的蓬特小伙子会把您伺候好的,您说是吗,阔阔塔老爷?”
“当然了,胡尼老爷!”阔阔塔干笑道,“您的愿望就是对我的命令。”
“孟图老爷,我真的要谢谢您!”胡尼拉着殷戍的手不放,不住地长吁短叹,“您瞧啊,莫拉皮的‘公牛节’近在咫尺,我却三年没有去献祭过了,真是罪过罪过呀……我昨夜一直在想,我被恶灵附身差点丧命,而您又被阿比斯神附身……这些事在伊涅特的历史上很少发生,它们肯定在提醒我要去完成一件大事……是的,神灵对我的懈怠和轻慢已经有些不满了!”
“您别那么说,胡尼老爷……”
“这是真的!我跟您讲孟图老爷,它们还肯定预示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什么事情?”殷戍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说明,伊涅特真的有某种恶灵在徘徊!”
殷戍吓了一跳。
“胡尼老爷,您不是已经抓住了一个恶魔了吗,就是您刚刚处死的那个‘尼丽姐姐’……”
一提到那个无故惨死的“奶妈”,胖子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别提那个贱人了,别再提了,”他伤心地摆了摆手,“胡里伽卡尔是对的,接二连三出了这么多事,伊涅特说不定真的受到了什么诅咒……是的啊孟图老爷,把您送走之后我要在这里搞一次大清洗……”
“大清洗!”殷戍倒抽一口凉气。
“是的,孟图老爷!”胡尼的脸突然之间变得无比凶狠,“我要洗净伊涅特地下流淌的污水!过去这几年,我实在是太仁慈了呀!您瞧,这些事情就是对我的警告!”
殷戍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装神弄鬼闹这么一出,在胡尼那边竟然引起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清洗!
这特么还能意味着什么,这只能意味着今后更多毫无道理的残忍虐待和杀戮!
殷戍的脸一下子胀红了,喉结也开始上下跳动——他的脑海中开始飞快地组织语言,试图劝阻面前这位愚昧而又自大的死胖子。
他的胳膊突然被用力掐住了。
他转头一看,发现公主也在看着他,面巾上露出的两只大眼睛里满是焦急之色。
殷戍一下子冷静了。
是的,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从现在起,伊涅特的所发生的一切都和他这个过客没有一毛钱关系了,他绝不能再多嘴多舌、指手画脚。
就算是因为他的原因而使得某些人无辜遭灾……
殷戍难过而又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他努力说服自己的良心把这件事儿快速忽略掉。
正在这时,偌大的广场突然沸腾起来了。
几个蓬特人在畜生群中急匆匆地来回穿梭着,高声呼喊着:“出发,出发,出发了!”
满载着货物的骆驼一个接着一个,温顺地、井然有序地朝着东方移动,伊涅特的小乐队伴随在左右,开始吹吹打打。
那几匹漂亮的小马也被牵到众人面前,漂亮的画眉眼一眨一眨,长睫毛简直萌萌哒,看得殷戍的心都快化了。
“孟图老爷,您再给我们吹笛子吧!”胡尼老爷突然嬉皮笑脸地说道,“昨夜您吹的曲子实在是太好听了,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动人的音乐……”
殷戍一下子来劲儿了,正要吹嘘自己吹笛子的好功夫,却发现公主又恶狠狠地剜了自己一眼。
“您说什么?”他一愣,随即虚张声势地大声嚷嚷道,“我会吹笛子?我吹过笛子?”
“你吹过,我的老爷!那是您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做出来的可怕事情!”公主也嚷嚷起来。
胡尼一下子闭上了嘴巴。
“孟图老爷,您和您的女伴一人一匹马,”阔阔塔老爷不知从哪里又转了回来,热情地摩挲着一匹马的前胸,“我们的人牵着您走。您肯定没有骑过这种马……真的,我们的马温顺,听话,您的感觉就像乘船一样……不用担心会掉下来。”
殷戍用力点了点头。
他唯一的一次骑马经历,还是花了20块钱在某个快要倒闭的农家乐里骑了一圈呢。
……
蓬特人长长的“商队”完全走出伊涅特庄园,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了。
庄园的东面是大片板结的盐碱地,灰黄的沙土一望无际,只有枯黄的荒草在风中瑟瑟发抖——也许那是某一年尼罗河泛滥过头的结果,伊涅特的主人担负不起重新开发盐碱滩的高昂成本,不得不放弃曾经的一大片良田。
胡尼和伽卡尔老爷分别骑着一匹小马,陪在阔阔塔和几名德高望重的蓬特首领左右,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紧随其后的便是殷戍三人了。
阔阔塔老爷给他们分配了三个蓬特少年,一人牵着一匹马,努力跟上前行的速度。
而在他们身后,便是庞大的骆驼队了。
骆驼走起路来十分安静,蹄子与沙土地摩擦发出了连绵不绝的沙沙声;一阵风吹过,偶尔会在队伍中打起一个小小的旋儿,扬起一片尘土,会让几头畜生神经紧张,不过立刻就被陪伴的伊涅特驭手平息下去了。
阳光越来越强烈,空气的温度正在直线上升。
说来也怪,这里的天空好像永远都是那样青蓝透亮,永远都是那样万里无云。
真的,殷戍自从穿越之后,确实没有下过一场雨!
强烈的光芒毫无阻滞地泼洒在大地上,同炙烤下剧烈升温的地面一同起劲儿地加热着靠近地面的空气,远远望去无数光影在倏然跳动,就好像一个怒气冲冲的大神在不断翻滚和舒展肢体一般。
这个怕热的可怜家伙很快就感觉自己要不行了。
没有一丝儿风。
可怕的热浪使得殷戍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烧烤盘上痛苦挣扎的小龙虾。
他强烈地意识到将罩袍裹得严严实实的妙处。
真的,他之前一直有一个疑问——既然热带沙漠地区如此炎热,为什么本地的人民群众还喜欢用长袍包裹自己……那不是更热了吗?
将自己扒得一丝不挂,不是能稍稍凉快一些吗?
他现在明白了,脱离了皮肤之外各式织物的保护,只会使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一具“人干”。
……
白花花的大地强烈烘烤着脸蛋,使得殷戍睁不开眼睛、昏昏欲睡。
他突然有些想家了,想念自己那个悠哉悠哉的退休老爸,想念嘴碎的老妈,想念永远不让人省心的妹妹。
他很容易将身边的热浪和老爸联系起来了。
老爸可是在工厂的动力车间干了一辈子,任务是“烧锅炉”,为各个生产车间提供高温高压的动力蒸汽。
他小时候曾经去老爸的工位上玩过半天。
那是一个在无数巨大的机械结构俯视之下的一个极其狭窄逼仄的小房间,即使关严了门窗,也阻挡不了各种风机、泵巨大的咆哮声从外面猛烈灌入。
他记得老爸把他全身扒了个精光,直接在锅炉边上的一个热水管下冲洗,而自己那身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在经老爸草草搓洗之后,晾晒在某个风口之下,不到一分钟就干了!
热风的威力使得他终身难忘。
他记得老爸手里永远都握着一个巨大的玻璃杯,里面泡着工厂发的劣质劳保茉莉花茶。
“一天我能喝三暖壶水。”老爸这样和他解释。
……
“我想喝水。”他有气无力地哼哼道。
牵马的蓬特小伙子正赤着脚在滚烫的沙地上闷头走着,一听见叫唤,连忙回过头应承。
那个人的眼珠是深蓝色的,脸上的线条极具雕塑感,非常漂亮的小伙子。
“我,喝水,”殷戍连忙比划起来,“喝水。”
正在他身边并驾齐驱的塔蒙连忙解下了拴在身后的一个陶罐,递给了蓬特小伙子;那家伙忙不迭转手传递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了好看的牙齿。
殷戍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气儿掺了蜂蜜的水,顿时精神一振。
“你也喝水?”他友好地将陶罐递了出去。
蓬特小伙子连忙摆摆手,一副羞涩的样子顿时使得他心生好感。
补足了水分的身体似乎也活跃起来了,他一扫萎靡不振的模样,开始挺直了腰板四处张望。
“草马滴汉子你威武雄壮,奔驰滴骏马像疾风一样……一望无际滴原野随你去流浪……”这货面对着莽莽原野,竟然开始扯着嗓子唱起了《套马杆》!
“您在唱什么呀,可爱的孟图老爷?”前方的胡尼回过头大声嚷嚷起来。
公主突然猛烈地咳嗽几声,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殷戍头皮一紧,吓得吐了吐舌头。
他现在可是底比斯的书记官舍普特老爷家的大管家,而不是灵魂出窍的维吉尔大人的长子!
这货,又特么开始得意忘形了!
他讪笑着东瞧西看,发现公主始终在紧张兮兮地向后眺望。
“你看什么?”他嬉皮笑脸地说道,“舍不得伊涅特?是啊,庄园里可比这烤炉一样的野地舒服多了……”
“黑船。”公主的面纱动了一动,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
一阵寒风猛然掠过殷戍的脊梁骨!
他吓得差点把脑袋缩到肚子里面,过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四处张望。
极目四野,到处是晒得发白的沙地,到处是蒸腾的热气。
“黑……黑船?”他口齿不清地小声询问着,“图雅,哪,哪里有黑船?”
“我是说,黑船上的人!”公主气得七窍生烟,“是人!”
殷戍的大脑轰然炸开了。
没错,是人!
他怎么可能忘了这茬!
如果那些“阿努比斯亡灵卫队”的人在烧了船之后一无所获的话,会善罢甘休吗?这是用十二指肠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人“可能”在找他们呢?
尊贵的父亲泰菲比大人的死敌?安虎家族百年下来积攒的敌人?那个图雅公主得罪的某些野蛮而又黑暗的势力?……
他的大脑开始全功率开动,起劲儿地脑补着一个又一个青面獠牙的敌人形象。
他没救了。要么迷の自信志得意满一切都毫不在乎,要么一惊一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情绪和思维始终在两头极端来回折腾。
“啊——!”他突然尖叫起来,“啊——!”
“怎么了,孟图老爷?”胡尼和阔阔塔那些人都诧异地回过头来。
“黑衣人!”殷戍惨叫着捂住自己的嘴巴,“瞧啊,黑衣人!”
“什么?”人群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负责保卫的十几名努比亚卫士们也都握紧了长矛,四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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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后面的话:本章节,我又把男主写成了一惊一乍的家伙,时而志得意满,时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犹豫了很久,在此前的章节之中,男主已经展露了一些3400年后的知识,并且取得了小小的成功。这个头已经开了,那么,要不要再接再厉,继续让男主在英明神武、全知全能的康庄大道上狂奔下去呢?想了半天,我决定还是退回去……在我的感觉中,这样写,男主的性格塑造可能更加真实吧,诸位读者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