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殷带着长川四怨熟悉了湾主府的布局后,便领着她们来到了弈扶湾的校场。
浮生在校场门口停下了脚步,对荀殷道:“荀殷先生,我与妹妹们有几句话想说,您先进去吧。”
荀殷颔了颔首,走进了校场。
浮生见他走远,转过身,轻轻地抓起念笙的手,满脸忧愁,道:“念笙,你真的放下了吗?”
话一出口,气氛变得沉重起来。辞笙和归笙也用同样忧愁的目光看着她。念笙一怔,然后微微一笑,对浮生道:“放心吧阿姐,十大酷刑的滋味我没忘,也不可能忘。”
浮生的愁容却不见半分减少,又开口道:“进了这个校场的门,一切便由不得后悔了。”
念笙沉默了片刻,道:“生前那些牵牵绊绊,我早已扯断。”念笙说的很平静,却悄悄避开浮生和辞笙的目光,然后拉着归笙笑着岔开话题道:“阿姐,我倒是想去看看这一千年后的校场是什么样。”说完就拉着归笙急急忙忙地走了进去。
浮生和辞笙对视了一眼,或许在别人眼中,那是一个不太稳重的邻家姑娘,可她们却在清楚不过——她不可能这么云淡风轻,也不可能放下得这么彻底。
弈扶湾的校场很大也很气派,丝毫不输于沁灵城的校场。围墙旁边种满了枫树。人间这时已是秋天,满地红枫勾勒起一种悲凉的基调。日渐西沉,夕阳一片,正如一千年前被大火照的通红的夜空一样。校场中央是清一色的穿着沁灵族服的士徒,有随士,侧系随生,唯独没有直系随生。
荀殷指了指那些人,对浮生道:“湾主,请在这一百零一位侧系随生中择一人为直系随生。”
浮生放眼望去,那些人虽都穿着平平无奇的沁灵族服,但从他们腰间的佩剑就可以看出,要么就是大富大贵的子弟,要么就是家有重权的大族。浮生的目光扫去,停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那个少年身上。那个少年站在一颗枫树下,丝毫不起眼,没有别人那般自信的神色,白白净净的脸上倒有一股年少的青涩。严肃的气氛使他手紧张地抓着衣袍。
浮生嘴角勾起一道让人不易察觉的笑,道:“就……他吧。”
这一声令下,其他的侧系随生眼底尽是落入一道不可思议,全部回头看向那个角落里的少年。那个少年被莫名的中选和这么多人投来的目光弄得满脸通红。
荀殷诧异地对浮生道:“湾主,你是说……秦桑?”
“有何不妥吗?”浮生反问道。
“怎么可能是他?”下面有人不服道。要知道秦桑可是其中最差劲也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一个。
浮生冷冷开口:“不骄不躁,正合我意。”
确实,在场的所有侧系随生几乎都抱有必中的信心,心高气傲,实在难以调教。更何况对于长川四怨来说那人可是他们的大仇人秦桑啊!
就这样,秦桑轻轻地抬起来头,本是黯淡的眼中落入第一道曙光。
后院。秦桑站在浮生身后。
“你的仙法和武功都远在那些子弟之上,为何要韬光养晦呢?”浮生回过头看着秦桑。默默地打量着这位少年。这张脸,经过无数次轮回,竟一点变化多没有,和那和时候一模一样。
秦桑原本是埋着头的,听到这儿,他怔了一下,脸又红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既不愿同流合污,何不独善其身。”浮生道。
浮生的话正好点中秦桑的内心。秦桑把头埋得很低了,片刻后,他竟吞吞吐吐地道:“谢……谢!”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跑了。
他的身影慢慢模糊最后成了一个点,这声“谢谢”竟揭开了浮生心底结了很久却从未愈合的痂。
——一千年前(弈扶湾)——
那年冬天,大雪纷飞,方圆百里皆是银装素裹,那个时候的世界,格外纯净,一尘不染。
“辞笙,我走了啊!”六岁的浮生穿着一身白色的武袍,男子似的打扮尽显朝气。她正要和父母一起去弈扶湾郊外的家族祠堂祭拜,在与辞笙道别。那时的沁灵城主还不姓奈。
辞笙站在城主府门口,牵着四岁的归笙和念笙,为他们送行。浮生走上前去,笑着对辞笙道:“这冰天雪地的,我多半要两日才能回来,你不要太想我。”浮生向她挑了挑眉。
“得了吧,鬼才会想你,你走了我正好图个清静。”辞笙瞪了浮生一眼。
浮生哼了一声,弯下腰摸了摸归笙和念笙的头,然后就跑上了马车。在那之后,又有一男一女上了马车,便是浮生的父母,苍梧和白芷了。白芷走到辞笙跟前,温和地道:“辞笙你要照顾好两个妹妹。”
辞笙点点头。
马车开始走动,在雪地里留下两道痕迹。
两天后。一辆马车在一个小小的村子前停住了,苍梧从迷迷糊糊中醒来,轻轻掀开车帘,问车夫道:“为何停车?”
车夫道:“车轮里好像镶进了石头,劳烦城主,夫人和少主下车,待我查看一二。”
苍梧点头,下了车,与白芷和浮生在村子里闲逛。
雪下得很大,突然,浮生停下脚步,拉了拉苍梧的袖子,道:“阿爹,那里。”苍梧顺着浮生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家废弃的院落的篱笆下,白雪隆起,但是可以看出,那是个被雪埋没了的孩子。苍梧连忙走上前去,拨开积雪,那个孩子穿着破烂,瘦的像只猴一样,身上没有一点热气和血色,但还有微弱的呼吸。三人倍感惊讶——当今世道,并无战乱,百姓富足,像这样的人实在少见。苍梧白芷将他扶起。这时,掉出一张帕子,白芷轻轻拾起,打开。原来是这个孩子的名字和生辰。
“秦桑?五岁。秦这个姓要是在陌上可谓金贵,只可惜这是弈扶啊。”白芷紧锁双眉,为之叹惋。
“其他的不说,先把他带回去吧。”苍梧道。然后将他抱了起来。
三日后。大雪已停,但积雪未化,浮生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嘭!”一声巨响,浮生猛地睁开眼,喜出望外,“秦桑,你醒了!”原来是秦桑醒了,准备坐起来时因为身体虚弱从床滚了下来。浮生上前将他扶起。秦桑没有说话,只是戒备地看着浮生,那双眼睛清澈得就像一潭湖水,没有半点污秽。
“你放心吧,是我爹娘救了你,我们不是坏人。”浮生笑着道。
秦桑这才放下了戒备。“对了,我爹刚刚派人去问了那村里的人,大家都说你是孤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浮生又道。
秦桑眼里划过一丝惊讶,但还是不愿意说话。
浮生说罢便从一旁拿出一小块碎玉镯递给秦桑,“这是你手里一直抓着的,应该对你很重要,请收好。”
这时,门打开了,辞笙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你让他把药喝了。”辞笙不冷不热地开口,将药递给了浮生,然后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凳子坐下。
浮生接过药,向辞笙打趣道:“说过多少次了,你要和归笙念笙一样叫我阿姐。”
辞笙白了她一眼“谁要叫你阿姐,说不定我还是你阿姐呢。”辞笙反驳道。确实,浮生和辞笙到底谁大谁小根本不知道,加上辞笙性子傲气,所以她对浮生向来都是直呼其名,从不叫她阿姐。
“不要那么凶嘛。”浮生调侃道。
“我哪儿凶了!”辞笙大声道,气得站了起来,浮生见不妙,放下药碗,撒腿就跑。辞笙紧跟在后面,两人又追追打打去了。苍梧和白芷走了进来,差点被撞到,白芷轻笑着无奈地对苍梧道:“这两人,还是老样子。”
“随她们去吧,能像这样疯玩的日子也没有几年了。”苍梧看着浮生和辞笙的身影道。两人皆是沉默。“走吧。”苍梧收起了目光,走进了屋。
第二天。秦桑换上了弈扶的族服,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浮生她们和其他的小士徒们玩雪。
“秦桑哥哥,这个……给你。”一个糯糯的声音传来,探出头,把一块板栗饼塞在秦桑手上,原来是裹得跟团似的念笙。秦桑见状,本是苍白的脸上刷的红了。
“有好东西怎么只给他一个人,阿姐的这一份呢?”归笙走了过来轻轻地拍了一下念笙的头,虽然她只比念笙大几个月,却颇有姐姐的风范。秦桑被她这么一说,都不敢抬头。归笙看着这尴尬的局面,停顿了一会儿,道:“好了秦桑哥哥,我逗你呢,别太当真,我来只是想说午膳时间到了。”归笙说完就走了。空空的走廊就剩下秦桑和念笙了。
午膳后。“这个秦桑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侧系随生道。
“就是,一个孤儿,城主和少主他们还待他那么好,竟给他佩侧系随生的剑,还让他用膳的时候坐上桌……”又一个侧系随生道。
弈扶湾盛产银杏,所以士徒们的剑上都挂有银杏叶的坠饰银杏坠饰上的脉络越多,士徒的等级就越高。弈扶不同于其他氏族,讲究膳席分布,他们吃饭的时候是六百多士徒一起围着圆桌吃饭,每桌可坐十五人,城主所坐的桌子叫上桌,平时只有苍梧,白芷,浮生她们和城主唯一一个直系随生九岁的闻人墨七个人坐,可今天城主却要秦桑也坐了,正因如此,才引得一些心胸狭窄的侧系随生眼红。
“说什么呢!”一个声音传来,依稀可以听出其中夹杂着半隐的怒火。那两个人回头,正好对上了辞笙两只死神般的眼睛。浮生出去有事了,苍梧让辞笙送秦桑回房,一出膳厅大门就听到这两个人在背后瞎嘀咕,怒火瞬间就冒了出来,直接开口道:“孤儿是吧,孤儿就不能坐上桌,孤儿就比你们卑贱。行啊,你们对孤儿有意见是吧,我也是孤儿,归笙念笙都是孤儿,你们的意思是也对我有意见?”辞笙没有用很大的声音,但把这些话说得抑扬顿挫,尤其是“意见”两个字。
两个侧系随生虽然比辞笙年龄大,但却不敢反驳。一是因为辞笙相当于苍梧的二女儿,二是因为辞笙自己本身的性格。辞笙气势凌人,步步逼近,“既是弈扶大族之后,那就请注意言辞!”
秦桑站在辞笙身后,脸色十分难看。虽然他只有五岁,却也懂得自尊。像这样赤裸裸的羞辱,换谁都会无地自容。
夜晚,又下雪了,在无边的黑暗里,雪花分外亮眼。
浮生和辞笙推开秦桑的房门,只见床铺得干干净净,桌上的茶水也未动。浮生唤了几声,没有回应。便和辞笙去了府中其他地方寻找,无果。
“这小子去哪儿了?”浮生问道。
“秦桑话少,不喜与人交谈,也不爱走动,能去哪儿呢?”辞笙眉间涌上疑惑,“该不会是……”
“是什么?”
辞笙与浮生讲述了午膳后的事情,浮生将桌子一拍,“秦桑怎肯受这番羞辱,定是离开了城主府。”
“那我去告知城主。”辞笙推开门,正准备向苍梧的屋子走去。
“不行。”浮生拉住辞笙,“阿爹向来对孤儿弃婴关爱有加,若你告知,阿爹定会大怒,那两个侧系随生也必定会降为随士。他们本都是出自于大族,这以后又叫他们如何去见人。”
“既犯了错,就一定要有惩罚,否则规法何在?”辞笙反驳道。
“这我知道。不如这样,你我先去找秦桑,若明天天亮之前还找不到,就告知阿爹,若找到了,你我便私下要他俩赔礼道歉,一来浪子回头,二来也免得给秦桑日后以不必要的仇视。”浮生拍了拍辞笙的肩道。
辞笙将浮生的手拿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满脸嫌弃,“这一次我说不过你。”浮生听了后笑了笑,道:“妹妹真乖。”然后抓起辞笙的手就向府外走去。
寒风瑟瑟,大雪封山,两个人不知走了多远。
“看地下。”浮生道。
辞笙低头,“这不是大人的脚印,倒很有可能是秦桑的。看这脚印如此明显,人一定在不远处。”
浮生点点头,加快了脚步。一个瘦弱的背影出现在她们眼前——白色的衣袍,腰间系着一根藏蓝的玉带,一边袖口纹的是仙山灵鹤的简画,袍摆秀的是淡青色的银杏叶,走起来似乎脚边带起来的风引得银杏叶一路随行。那是弈扶士徒的衣服。
“秦桑!”辞笙大喊一声,上前拉住了他,秦桑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继续缓慢地向前走。
“你现在身体很虚弱,根本经不起你这样折腾,你是嫌命太长不想活了吗?”辞笙挡在他身前。秦桑没理她,直接绕道而行。才走了几步路,就倒在了雪中。
“辞笙,雪势太大,今夜恐怕是回不去了,在那个破庙里露宿一晚吧。”浮生和辞笙两个扛着秦桑,向那个破庙走去。
两人把秦桑平放在地上,辞笙给他吃了一颗丹药,已无大碍。
半夜。浮生微微睁开眼睛,庙里的火微弱地亮着,辞笙和秦桑还在熟睡。她走出里屋,坐在庙门口门槛上,轻轻地张开左手掌心。手掌内部被冻得发紫,皮全部翻了起来,还带着血。这是她过去捡柴时弄的。柴被冻在地上,被雪盖着,再加上生火,一来二去也就成了这样,毕竟,她再怎么强悍,也只有六岁。
“秦桑是你啊。”浮生回头,看见秦桑走到她身边,“这次回去后,你就不要再离开了,先安心留下来把身体养好,到时候你执意要走我也不会阻拦的。”浮生看着秦桑。
片刻之后,秦桑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浮生的手,表示担心。浮生瞧见,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没事,过几天就好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你辞笙姐姐啊,如果她知道了,我会被念死的。”
“是吗?”一个声音在浮生耳畔响起,辞笙正好坐在她身边,把浮生的手猛地拉了过来,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给她包扎起来,还道:“你会怕我念?得了吧。我身上没药了,凑合着吧。”辞笙自幼学医,加上天资聪慧,比同龄人学的快了许多,“既然都醒了,就赶紧回家。”辞笙向庙外走去。
第二天。
“你们两位可知道我爹是最不喜背后说闲话的人,若这件事被他知晓了,你们俩面临的将会是降为随士啊。”浮生站在那两个侧系随生道,“你们要知道,作为随生,你们代表的不止是个人,更是你们的家族,若真是这样,以后在别家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那两人对视一眼,抱拳行礼道:“少主,我等知错。”
浮生笑道:“那也行吧,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去给秦桑道个歉,以后学会管好自己的嘴就是了。”
那两人刚走,九岁的闻人墨就走了进来,道:“浮生,城主要你和辞笙过去一趟。”然后又低声道了一句,“你悠着点吧。”
大堂内。“你们两个女孩子家家的,才六岁就夜不归宿,真的是要把我给气死了。去把校场主道上的雪给铲了。不长点记性以后岂不是要上天?”苍梧站在大堂前,全身似乎都冒着火焰。听到这儿,两人异口同声:“啊?”
“啊什么啊,还有你浮生,虽然我跟你说过,城主,少主,地方掌事是可以不穿族服的,但你非要穿个全白,跟出殡一样,都说过多少次了。”苍梧道。
“我乐意。”浮生嘀咕道。
一月后。春回大地,阳光明媚。
浮生坐在院子内的石桌旁喝茶,秦桑走到她面前,阳光照在他已有血色的脸上,谁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谢谢……”两个字从他口中出来,青涩的脸上泛起红晕。浮生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欣喜若狂,道:“秦桑,你,你终于说话了!”
回忆结束。浮生一个人不知在后院站了多久。她自嘲一笑,心中道:浮生啊浮生,你真是疯了。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时候的少主浮生吗?不,你不是。长川的鬼主,长川四怨的首领。让你一次又一次挺过冥界十大酷刑的是仇,是恨,不是义。你居然还记着这遥不可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