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又一夜。
还未真正入夜,浓厚的黑云便堆积下来,天瞬息之间变得阴沉,天地仿佛被抹去了色彩。风卷起,远远山地间的巨树枝桠猎猎作响。黑云一点一点蚕食着月光,其完全消失的刹那,一道狼影从林间穿梭跳跃,悄无声息落在一山崖之上,狼眸闪过丝丝狠厉之色,它屏住呼吸,仿佛化成石头。
漆黑一片之中,阎崆峒缓缓睁开双眸,眸子之中流转金色,他轻轻吐纳,同时捕捉着传入耳朵的声音。
尽是均匀的鼾声。
他在心里默默数数,当数到三百七十五时,眸底骤然闪过一道精光,人已坐起了身,半蹲着看向身边熟睡中的兵士。
阎崆峒立掌成刀,指尖跳跃着模糊的金色光芒,锋锐气息若隐若现,他眼里厉色隐现,掌刀几乎就要切下,但最终还是叹口气,放下了手。
他是真的想将这些兵士直接就地格杀,毕竟,少一名兵士,自己的族群便会少一分危险。但他也明白,这些兵士不过是些外围防御人员,并不会真正参与崆峒印的抢夺;更何况,这几日的相处,他也渐渐和其中的部分人产生了淡淡的情谊,此时更是下不去手。
“希望不要遇到你们吧。”
他轻轻说道,声音一字一字淹没在鼾声里,像是沉进汪洋中的渔船。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幕,帐篷的斜侧方有着一摇摇欲睡的兵士。
阎崆峒缓缓从帘幕下通过,不发出丝毫声响,他将自己隐没在帐篷的阴影之中,一分一毫地移动着,待得完全脱离帐篷之时,他脚尖点地,陡地跃起,顺着风落在两顶帐篷的阴影之间。
那兵士猛地惊醒,向这边看了看,未曾发现什么异常,于是重又恢复成摇摇欲睡的模样。
阎崆峒不知道的是,在他放下帘幕的那一刹那,一道满是复杂神色的眸光落在他的背影之上,那道眸光存在很久,但最终还是缓缓闭上。叹息隐藏在鼾声中,直至无法听闻。
风势已比刚入夜时降低了不少,四周流动着波纹样的漆黑,晚时做饭的篝火灰烬被风卷着四处飘散,一股股浓郁的灰尘味道冲进鼻腔。
阎崆峒轻伏身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他观察着四周,除去那守夜兵士,此时再无一人。他按照程安安之言语推断,此时明叔应正全身心投入到修行之中,被动封闭了感知,分不出半点精神监视周围环境,但其仍旧不敢久留,停顿了几个呼吸,便扭身旋转,敏捷地钻进了山林之中。
这几日队伍加速前进,距离山峦城愈发接近,阎崆峒不知道天极帝国等人合计何时进攻崆峒族,也不知晓究竟有多少队伍被调动汇聚,抱着越快越好的念头,他身形如箭,脚底闪烁金光,穿梭于林木之间。
其实此片山林便已隐隐进入十万大山的范围之内,更何况阿瞳自有从茫茫山林间回归狼巢的天赋,他倒也不怕迷路。
林木枝叶簌簌作响,山林映入眼帘,只能勉强辨认出一副大约的轮廓。
阎崆峒明白此时应和队伍尽力拉开距离,其竭尽所能地狂奔,未见丝毫停歇,约莫与队伍拉了开数十里地的距离,已是翻越一座山头,来到第二座的山腰之处时才逐渐停了脚步。
他喘息不歇,缓缓直起腰身,旋即扫视四周,打了声口哨。
哨声低沉,直挺挺地震荡出去。
这是他与阿瞳的暗号。
咔咔……
树枝断裂的声音突兀响起,阎崆峒陡然一惊,下意识便是向左一踏,整个人瞬间翻起,一道纯白色光芒破空而至,带着锋锐之气,自其猝然身下射过。
若他刚刚脚步慢过一秒,后心就是开出窟窿的下场!
阎崆峒倒吸一口寒气,扭头看去,乳白色光芒升腾照映下,却是一陌生面孔,身着天极帝国的制式军装,一柄精钢短剑指向自己。
他心下一惊,暗暗责怪自己大意,如此轻易便被四周的鼾声骗过。
对面响起冷冷的嘲笑声:“明大人果然有先见之明,知道十三营那些人会疏于监管,特意提醒我对你多加留意,果真,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乳白色光晕宛若火焰将那人拱在正中,显现出一张中年面孔,鹰钩鼻,双眼狭长,眼珠略扁,在眼眶中不停晃悠,像是被错抓进牢房的犯人般心有不甘,只想着冲破这枷锁去。一道凶厉刀疤横贯左眼,一直延伸到鼻尖。
四溢的气息已然到达三阶,但仍稍显轻浮,一看便知是刚刚进阶不久,还未巩固等级。
刀疤脸士兵冷冷道:“区区二阶竟如此不安分,背后定然藏着秘密,待我抓你回营,细细拷问!”
阎崆峒没有答话,其掌心早已暗自运转崆峒之力,周身升腾起淡淡的金色光芒,这是他第一次与人生死拼杀,略略有些紧张。
他紧紧抿着唇,呼吸被压缩到几乎不可闻,全神贯注于对方,同时大脑飞速运转着。
听对方言语,或许是独身一人追了出来,而看对方站位,恰是在一巨树之下,似有可乘之机……
他暗暗计算着,脚步缓缓移动,兜起了圈子。
刀疤脸神色不屑,剑尖翻转,始终指向阎崆峒。
阎崆峒身体陡然一顿,整个人如炮弹一般弹射,人在半空之中早已翻身,一击劈腿直直劈斩下来!
刀疤脸提剑格挡!
嘭!
这一击的目标竟是那巨树的枝干,在这一劈之下,巨树轰然震颤,那枝干喀嚓喀嚓砸落,刀疤脸却恰好在枝干正下方,其怒骂一声,挑剑卷起数道剑光,剑影纷飞,枝干登时化成四份摔落。
待他举目再看之时,阎崆峒早已收势转身,脚尖点地向着远处掠去。
刀疤脸气急败坏,急忙循着阎崆峒消失的地方急忙追赶。
其速度急迅,不过十息,阎崆峒身形已然触手可及。
刀疤脸刚刚被其摆了一道,心底兀自恼火,此时更是冷哼一声,抬手起剑,一道三尺剑芒从精钢短剑之上喷涌而出,他脚底发力,人已跃上半空,鹰隼般扑向阎崆峒,剑已斩下。
阎崆峒似乎早有预料,其突然踉跄,身子猛地一顿,旋即向前扑倒,险之又险地躲过这声势浩大的一剑。
刀疤脸一剑不中,剑锋翻转,于半空划过数道剑影,将他笼罩其中。
阎崆峒面沉如水,其双手挥动,射出无数小石子,每一颗凌厉破风,撞上剑刃发出叮当声响,随后便被斩成两半。
刀疤脸攻势受阻,招式间显露空挡,阎崆峒嗅见空隙便向后猛退,剑尖顺着鼻尖划过,风刺得其脸颊生疼。
刀疤脸跟进,剑剑毒辣,直指要害。
阎崆峒双手负于身后,点点金光隐秘汇聚掌心,一道古奥印记缓缓成型,他步伐奇诡,每一步看似摇摇晃晃,即将要跌倒一般,然而却总于最危机之时躲过刀疤脸的剑锋。
崆峒族秘法,岩步。
岩步适用于山林之间,本是用来躲避凶兽袭击,如今阎崆峒用其闪躲刀疤脸之攻势,倒也十分适宜。
刀疤脸士兵愈发心焦,暗道这小子为何如此难缠!
他心中焦急,手下便加快了攻势,剑影纷飞,在这漆黑之夜留下道道绚烂的剑影,乳白色光芒吞吐,破空之声嗤嗤四溢。
刀疤脸攻势一快,阎崆峒顿时有些应接不暇,他胸前衣衫被刷地撕开一道裂口,前胸多了条浅浅伤口,隐隐渗出鲜血。
伤势一现,阎崆峒的抵挡瞬间慢了半拍,这点破绽被刀疤脸迅速捕捉,他收剑弹腿,正中阎崆峒小腹,他登时倒飞出去,轰然摔落。
阎崆峒深深抽气,五脏六腑都似移位,痛苦一波一波袭来,仿佛要将其身体撕开成两半。
但其手中结印动作丝毫没有被影响半分,灵力汇聚之间,阎崆峒喉口一甜,一口鲜血喷出,嘴角更是猩红狰狞。
但那印,已然逐渐成型。
刀疤脸见阎崆峒吐血之后便一动不动,先保有丝丝警惕,他缓缓靠近,随后一剑划向其左腿,顿时皮肉翻卷,血流如注,阎崆峒呻吟一声,整个身子疼到抽搐。他艰难转身,右手掌心朝地按下,一双眸子冷冷注视着刀疤脸士兵。
“蝼蚁撼树。”
刀疤脸这才放心,其剑锋横上阎崆峒的脖子,嘴角裂开一道冷冷的笑容,“这种事情,以后就不要多做了,省得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
“是么?”
阎崆峒喘着粗气,眸子里闪烁着嘲弄的光。
刀疤脸心里陡然一惊,皮肤之上汗毛根根送礼,周身发凉,他下意识拉远身形,周身逐渐浮动起白色光芒,欲要将其完全环绕。
他这番反应已然不慢,但阎崆峒更快!
他骤然暴起,右手掌心一道湛金色灵印此时爆发出闪耀的光芒,他拖着伤腿悍然前行,将那灵印狠狠按在刀疤脸前胸之上!
“爆!”
阎崆峒急迅后退,双手印猛地一颤,那颗灵印嘭的炸裂,无数道淡金色光芒瞬间纷飞,宛如烟花爆裂般形成一圈,尽数砸落在刀疤脸士兵身上。
崆峒族秘法,流光印。
灰尘四起,山林间仿佛起了雾,阎崆峒瘫坐在地上,左腿依旧鲜血流淌,他深深喘息着,手掌浮现金芒,他将其覆于伤口之上,伤口竟是开始缓缓愈合。
但这也只是暂时之策,不能完全消除伤势。
四肢一阵酸软,麻麻的感觉顺着双臂一直传递到躯干,身体绵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气力。
此时的阎崆峒,连抬起手的气力都没有半点。
但他觉得值。
“很好!很好!”
烟雾逐渐退散,一道踉跄身影显现出来,刀疤脸士兵周身多了无数道细小的伤口,不住渗出鲜血。其衣衫尽毁,胸前更是焦黑一片。他撑着短剑勉强站立,面颊之上刀疤隐隐泛红,双眸流露怨毒之色,“若不是我还留有一防御法器,如今还真的要殒命于此了!好小子,送你回明大人面前之前,我定要让你为此时的冲动付出惨烈的代价!”
阎崆峒面色缓缓阴沉下去。
他知道今日怕是逃不出去了,提起最后一分力气,将块锐利石头捏在手里,愿做最后一搏。
刀疤脸逼近,看到了他的动作却没有阻止,神色愈发狰狞:“没事,你可以尽情反抗,我看一个小小二阶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你刚刚不是已经看到了?”
阎崆峒嘲讽不停。
刀疤脸明显怒气更胜,他暴喝一声,手里剑已然高举过头顶,乳白色光芒盛放,一剑悍然斩下!
嘭!
那剑光蓦地散在了半空。
一道庞大的漆黑身影自其侧方猛然冲撞在刀疤脸身上,刀疤脸士兵本也已是强弩之末,在这一撞之下整个人顿时直接倒飞出去。
阎崆峒骤然挺立身躯,手里飞石射出,破风之声响起,旋即便是一声闷闷的锐器入肉的声响,那边再无声息。
漆黑身影前行几步,似是确定了那人的死亡,之后才疾步回到阎崆峒身边,温热的气息喷打着他的衣领。
阎崆峒声音微弱:“他娘的,总归你来得及时啊,阿瞳……”
言未尽,人已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