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了,可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
抬头望天,除了一片淡灰色云雾之外,便只剩下密麻如牛毛般的雨丝不停坠落而下,崆峒族所生活的谷地此时弥漫着浓郁的水雾,一切都迷蒙在水汽之间,连棱角分明寒光熠熠的刀剑似乎都被模糊了锐角。
这雨,就像是没有温度的熔炉,将整片世界熔炼成一模一样的景色。
第一批撤离的队伍已然排列整齐。
崆峒族虽然仅剩下二百余人,但人人尽是修者,即便大部分不善于战斗,平常动用崆峒之力的地方也只有巡猎之时,但至少境界是足够高的了。
此时人人轻装上阵,该带的全部丢进了储物戒当中,身披这一日赶制出来的藤甲,手持刀剑,倒不像是举族迁移的逃难者,而像是迎来了族群里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
只不过族人脸上挂着的不是喜悦与跃跃欲试的微笑,而是对于未来未知的恐惧与迷茫,以及族群被迫迁移的屈辱不甘罢了。
第一批迁移队伍有六十多人,多以老人为主,随行的青年男子也有不少,皆是战力高强的好手,族老里更是派出了第十一与第十二族老共同前行。
迁移的方案是十二族老共同定下的,撤离的人数、路程,甚至是最终的目的地,也都早已商议妥当。
这份计划来得如此之快,令人怀疑是不是早有族老预示到今日之局面,所有早早做出了规划。
迁移总共分为四队,各有不同的路线与任务。
第一队多为突破无望,即将死于下一次魂毒的老人,他们先行出发,走中路向十万大山出发,这一对人马纯靠脚力行走,一路尽量制造声势,作为掩护来掩盖其余队伍的行踪。
没有人对这样的安排产生异议,每一名加入到这个队伍里的老人都是自愿的。
第二队与第三队同时出发,第二队人数最多,大多为青少年与婴孩,也有老人与中青年,约有九十余人,第九、第十族老跟队,他们离开此地的方式的通过传送阵。
许多年之前崆峒族大能在族外很远的地方发现一处已然废弃的远古传送阵,他以身试险,确定这传送阵还能使用,并且传送地点似乎是一个全新的地方,那里同样有着一传送阵,两者交相呼应,可形成往返通路。
第三队有七十余人,由第八族老带队,其余皆是青壮男子,他们没有路线,唯一作用便是分散在十万大山之中,形成机动队伍,将那些围剿族群迁移队伍的军队,尽数斩杀!
若还有人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刻,便通过传送阵去找孩子们,或者远走他乡。
最后一队,只有八个人。
第一到第七族老,与阎崆峒。
他们的任务更加简单,便是竭尽全力,把天极帝国这一次到来的所有高阶修士,全部挡在这里。
不求能够全部杀死,挡住,就可以了。
阎崆峒是自愿留下的,那天他和第一族老的谈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第一族老老泪纵横,但最终还是答应了阎崆峒的要求。
没错,第一队第三队第四队,统统被用做了炮灰,崆峒族最后的希望,全部集结在第二队,那些孩子们身上。
有孩子,才有未来。
“走吧。”
第一族老轻轻抱了抱第十二族老和第十一族老,眸子里隐隐闪动着泪花,他沉声道,“他日定会相见。”
两位族老狠狠点头,拳头攥得死死的,才没有放声痛哭出来。
谁都知道,或许那些离开的族老会活下来,但是这七位留下来的族老包括阎崆峒,全部都必死无疑!没有半分存活的机会!
第一族老嘿嘿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全族沉默。
雨水稀里哗啦地落下。
第一队迅速的出发了,虽然大多是老人,但脚力并不迟缓,他们先要潜行到与传送阵相对的方向,然后才能开始制造全族都在此地的假象。
不过几分钟,偌大的练功场已然空荡荡,只剩下不断升腾起的水雾了。
第一族老眯着眼睛,仰头看着太阳,不知何时,第二到第七族老都出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抬头望天。
看不到太阳,云层虽然不浓厚,但灰黑色汇聚成一片,只能在东方发觉一圈淡淡的光晕,是太阳被挡住了。这天气令人烦闷。就仿佛一口气积郁在心底,闷闷地吐不出来。
阎秋带回来程夺想让崆峒族知晓的口信,天极帝国的军队将在明日清晨之时展开进攻,这段时间内,他们可以尽情的逃亡,想逃去哪里就去哪里,不会遇到丝毫阻碍。
这个消息让第一族老产生了警惕,他始终想不明白天极帝国究竟有着什么底牌,才敢如此大张旗鼓嚣张地宣告,让你们逃!
他自然不会全部相信天极帝国传来的口信,还是按照原计划将族人分成了三队,并且提前出发,向着各自的目的地前进。
雨水稀里哗啦地落下。
“二三队集结完毕了么?”
第一族老沉默良久,终是缓缓开口问道。
第二族老点了点头,说道:“第二队已经出发了,第三队会护送他们一路,然后彼此分散,按照我们谋划的准备好。”
“那就好。”
第一族老重新陷入沉默之中。
他站着,听着雨滴落的声音,整个人仿佛融进了滂沱的大雨之中。天上忽然卷起了风,风里遥远着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一道通体晶蓝色的印章陡然显现在第一族老手掌之上,这印章样式古朴,散发着奇异的波动,一眼望去其周围的空间似乎都被扭曲,泛起了轻微的波纹。
所有人的目光皆聚集到这一物上,神色陡然狂热。
这,便是崆峒族之异宝,数次带领崆峒族于绝境中逃生,毁灭无数敌人的逆天神器,崆峒印。
第一族老缓缓叹了一口气。
如今的崆峒族乃是万年间最为弱势的时候,就连他,原本应该是全族实力最强的第一族老,也不过才达到了八阶修为。
万年以来,最弱的第一族老!
这个名号,他当之无愧。
八阶实力,远远达不到催动崆峒印的要求,更别提得心应手的使用了,现在他也只能勉强借用崆峒印的一小部分能量,但这也是极为强悍的,可以将其实力暂时性提升到九阶的地步。
他没有让人带走崆峒印,倒不是有私心,不过是他明白,再重要的器物,也终究是器物,不会也不可能比人,更重要。
让天极帝国把崆峒印夺去了,又能如何?只有崆峒族人活着,就有希望,他就安心了。
雨水稀里哗啦地落下。
阎崆峒不知何时出现在第一族老身边,他的目光同样被崆峒印所吸引。他蓦然对那湛蓝色的光芒产生了一种渴求,就仿佛饿了多年的凶兽眼前突然被摆上丰盛的筵席,只想着大快朵颐。
阎崆峒盯着崆峒印,内心一阵渴求。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急忙猛咬自己的舌尖,一痛,顿时清醒过来,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然抬到了半空。
他尴尬地收了手回去。
“哈哈哈……”
周围响起了善意的笑声。
第三族老笑着打趣阎崆峒道:“小三子这是被崆峒印迷去了心神啊,我可没见过他对哪个小姑娘露出这样的眼神来。”
第七族老是位和蔼的老婆婆,她猛地接上一句:“小蓝,你可别这样说,小三子要是对哪个小姑娘都露出这样的眼神,早就被当成色狼给打跑了。”
“这么说只是把这种眼神藏起来了对吧?”
第二族老笑眯眯地收尾道。
七个老头顿时发出阵阵酣畅淋漓的笑声,一个个表情宛如菊花盛放,皱纹都浅了不少。
阎崆峒目瞪口呆,嘴角抽搐。
调笑几句,又都恢复了沉默。
“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畅快的笑过了。”
许久,第三族老突然说道,“没想到,这辈子最后一次笑,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还是为了这样一个为老不尊的话题。”
阎崆峒恼火地补上一句。
四周顿时又响起了欢快的笑声。
雨水稀里哗啦地落下。
雨滴从屋檐上溅落,飞进室内,就仿佛这绵绵不绝的笑声一般,清脆有声,叮当作响,酣畅淋漓。
……
……
阎秋缓缓伏下身子,身后枝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抖动,就仿佛轻飘飘一团雾气落尽了树冠上面。
他眯着眼睛屏住呼吸,放慢自己的心跳,逐渐和四周的环境融为一体,身躯随风,与树的枝桠同频率摇动着,除非有人此时站在树底下抬头向上看去,才能隐隐约约发觉他的身影,不然,没有人会发觉他。
阎秋此时隐约散发的气息,已然达到了四阶巅峰的地步,稍有感悟,便可瞬间突破至五阶。
这本应该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但阎秋却觉得耻辱与恐惧。
他想他这辈子可能都忘不掉那个人了,他从未感受到如此猛烈的压迫感,宛如自己深陷****中的一叶小舟之上,生死皆在对方的一念之间。
他就突然地怕了,他在那个人面前发抖的厉害,如果没有人卡住他他可能会自己抖断了胳膊。
那个人只是对着他微笑。
他让他给第一族老传话,然后他就被绑木头一样绑了起来,丢垃圾一样丢在了一处陌生的地方,最后被救回。
从那时起,那个人便宛如梦魇一般徘徊在他左右,带给他愈久弥新的恐惧,与动力。
他惧怕着那个人,从骨子里。
可他更疯了似得痛恨那个时候的自己,面对着毁灭自己族群与家园的仇人,却没骨气的发着抖。
阎秋眼神骤然凝固,已然发现不远处出现一队缓缓前进的兵士。
来了!